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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俄羅斯的「新帝國綜合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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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獲獎者阿列克謝耶維奇採訪時就有不少人告訴她:「我愛帝國,沒有帝國,我的生活很苦悶」,「在我們的精神細胞中,有帝國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基因」。「俄羅斯需要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思想——帝國」。「俄羅斯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將作為一個帝國存在」,「反正我是帝國主義者,沒錯,我想生活在帝國」。

當代俄羅斯對沙俄和蘇聯有共同的繼承性,它一方面向蘇聯獲取資源,但更多的關聯是在向沙俄帝國靠攏。

普京政策與沙俄時期內外政策的相似性已經毋庸置疑。俄羅斯街頭沙皇的套娃、畫像、雕塑隨處可見,在每一個旅遊景點旅客都爭相與扮成彼得大帝和葉卡特琳娜女皇的人合影留念。帝國的象徵符號和標語口號又捲土重來,所有的沙皇都成為正面人物,尼古拉二世更被「封聖」受到朝拜。蘇共70多年的意識形態努力瞬間被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滌盪的無影無蹤。目前在俄「帝國價值」絕對是一個正面弘揚的國家思想。

為帝國重塑金身

民族主義現在是俄唯一可以凝聚各種力量的旗幟,也是普京屢試不爽的法寶。知識界也概未能例外。有人評論說,俄知識分子中少有在民族問題上能夠逃脫唯我獨尊的「國家主義」的陷阱,哪怕是最優秀的知識分子一到民族問題上就會「理性失靈」而「迷失方向」。

在普京的倡導下,俄知識界掀起了甚囂塵上的文化保守主義的「斯拉夫主義」潮流,官方和民間爭先恐後重新界定作為政治學「帝國」的概念,並為其正名。一時間「帝國熱」甚囂塵上,什麼「獨立帝國」、「自由帝國」、「民族帝國」之類的名詞滿天飛,學者們都在大談帝國「植根於俄羅斯的遺傳密碼」以及建設「帝國」的合理性。俄國學者安德烈.薩維列夫甚至提出「帝國是俄羅斯的宿命」,「俄羅斯的國民精神本來就是帝國的」。

諾貝爾獲獎者阿列克謝耶維奇採訪時就有不少人告訴她:「我愛帝國,沒有帝國,我的生活很苦悶」,「在我們的精神細胞中,有帝國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基因」。「俄羅斯需要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思想——帝國」。「俄羅斯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將作為一個帝國存在」,「反正我是帝國主義者,沒錯,我想生活在帝國」。

俄國從彼得一世開始稱帝,他打了21年的北方戰爭,把俄國從一個內陸國家變成瀕海強國,參政院在1721年10月22日為表彰他的功績,正式封他為「全俄羅斯大帝」的稱號,從此沙皇正式稱為「俄羅斯帝國」。彼得大帝和葉卡特琳娜的「帝俄時期」最顯著的特徵是對內鎮壓對外領土擴張,爭奪歐洲霸權,在葉卡特琳娜在位期間一共進行了六次對外戰爭:三次瓜分波蘭、兩次俄土戰爭和一次俄瑞(典)戰爭,從18世紀中葉的73萬平方公里到女皇去世時已經達到1705萬平方公里。

1820年的俄羅斯帝國版圖

共產黨執政以後,俄羅斯傳統的「帝國」價值觀被批倒批臭。

列寧在《帝國主義論》一書中對寄生的垂死的帝國主義的概念令那個時代的人耳熟能詳。簡言之,此類國家形成了寄生性、壟斷性、爭奪性、掠奪性的特點。列寧的結論是,「帝國主義是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前夜」必然會走向最後崩潰的結局。

從此「帝國」成為一個貶義詞,成為腐朽的資本主義國家引起革命的信號。當然,此帝國與彼帝國並不完全是一回事。

由於列寧的世界革命理論和國際主義思想,俄國革命是站在否定帝國的立場上,但實際上到斯大林時期,傳統帝國諸多因素已經進入蘇共的體制,意識形態實用主義化,為了解決與革命理論的衝突,把馬克思主義變成一種國際主義旗幟下「俄國利益化」的掩體。在革命言辭的掩飾下,「蘇聯帝國充分繼承和發揚了沙俄帝國對內對外兩方面的內容」,是我們在70年代反對蘇聯新沙皇時期對它的定義。誰都知道,蘇聯骨子裏就是「紅色帝國」,但那層遮羞布還不敢公然揭去。

現在俄羅斯公開為「帝國」翻案。由於官方意識形態的推進,學者們紛紛撰文為被列寧「損毀和歪曲」的「帝國」正名。有人認為,當前在俄國出現的「新民族主義」、「新帝國」傾向,是一種不同於歷史上的民族主義和帝國霸權的思潮。

這種帝國思想突出強調的是俄國歷史上的偉大及其對現實的影響。其目的是要把「新帝國觀」打造成對內的一種精神和意識形態。這樣做主要是為了克服俄國歷史的不穩定性和文明選擇的難題,俄國由於地處東西方文明的拉扯中,自身缺乏核心價值以及歷史「間斷性」的特點,往往需要超強的整合機制。

說白了,「帝國價值」是後蘇聯時代的國家凝聚力。

冷戰時期的「鐵幕」同時兼有屏蔽隔離與自我運行的雙重作用。蘇聯解體以後。「帝國價值觀」又成為一個新的認同外在邊界,所以新俄羅斯國家的整合內容裏面要包括「帝國價值觀」。過去它曾經以被包裝在國際主義的外衣下,現在不如索性亮出「帝國」的招牌,目的都是為了戰勝離心力的作用。

還有學者論證說,俄羅斯是一個被敵人包圍的國家,在地緣政治上它缺乏防禦能力,所以它的對外擴張與西方的殖民主義不同,而是一種防禦性的自我保護。現在「帝國」對外成為一種軟實力,服務於俄國的整體發展和強國戰略。

帝國歸來及其原因

2008年俄格(魯吉亞)五日戰爭後和2014年俄烏衝突後的民調顯示,近九成的人認為俄羅斯的對格出兵、對烏克蘭威懾完全是正當的有理由的,這是劇變後政府擁有最高的支持率,甚至俄有媒體認為,如果政府不這樣做將會遭到民眾唾棄。

2011年普京的支持率一度跌到42%,烏克蘭戰爭以後達到86%,西方的制裁和普京重新喚起的「被圍困」的「孤島」意識,使他在國內大受歡迎,支持率直線上升。

2008年俄羅斯出兵格魯吉亞

普京說,蘇聯解體後「我們暴露了弱點,而弱者總是會挨打。」在國家向帝國回歸這一點上各派之間罕見的一致:自由主義者丘拜斯說,「自由帝國」應該成為俄羅斯的國家目標和後蘇聯的意識形態。

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說:「從古代起,俄羅斯就意識到自己是帝國遺產的繼承者和捍衛者,俄不應當放棄許多世紀以來的大國意識」。

梅德韋傑夫說:「俄羅斯在世界上擁有本國的特殊地位,它需要擁有本國的利益區,否認這一點是不可思議的」。2013年11月4日世界俄羅斯人大會授予普京「捍衛俄羅斯大國地位獎」,就是處於對他強硬姿態的表彰。

強人普京

西方媒體以「蘇聯並沒有死亡」為題做文章,提出俄羅斯的國家思想在向「向傳統的沙俄帝國價值轉移」趨向越來越明顯。外界評價俄羅斯現在患上了「新帝國綜合徵」。

2008年的法國《回聲報》對俄羅斯使用了「帝國歸來」這樣的標題,認為俄「東山再起的帝國發出的挑戰可能比冷戰更難應對」,俄羅斯帝國捲土重來的危險性要大於蘇聯時期,對俄外交應該從歷史上吸取教訓,引起足夠的重視。

導致俄重歸「帝國」的原因是複雜的。

首先,俄羅斯民族有很強的民族自豪感,歷史上曾經打敗拿破崙、打敗希特拉,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為世界上的兩個超級大國之一。劇變以後國家領土的收縮、西方與美國忽視俄羅斯的存在、擠壓它的「特權利益區」,這一切叫當慣了老大哥、歷來具有救世情結、對領土安全極端敏感的俄國人怎能無動於衷呢?怎麼能不點燃俄羅斯人「熾熱的頭腦」呢?「

蘇聯遺產生成的原動力」是目前俄羅斯的民族建構的重要落腳點之一,它把沙俄帝國的內容與蘇聯時期的支配權觀念糅合在一起,帝國的三色旗幟和蘇聯鐮刀斧頭的旗幟只有在這方面是高度重合的,其結果就是——「新帝國綜合症」的產生。

其二,90年代葉利欽提出「非軍事化、非布爾什維克化、私有化和自由化」四大的目標的時候,西方沒有採取二戰後期的馬歇爾計劃的方式幫助俄羅斯度過經濟難關,而是提出了,俄羅斯應該像「奧斯曼帝國滅亡後的土耳其一樣」,「把自己純粹限定在一種切合的環境內」。

俄羅斯首先向西方伸出了橄欖枝:2000年普京邀請北約秘書長羅伯遜訪問莫斯科,2001年北約在莫斯科開設了情報站,2002年北約又在莫斯科設立軍事使團,俄國與西歐的關係十分熱絡,2002年普京總統致函歐盟委員會主席,大談俄羅斯有意深化與歐盟的相互合作,普京要求加入北約。

然而西方人拒絕說,北極熊進澡盆會毀壞我們設施,與俄羅斯的熱絡相反,西方的反應是冷漠與矜持得多的。在互免簽證問題上歐盟一直不肯鬆口,讓敏感的俄國人有一種「熱臉貼冷屁股」自尊心的挫傷,甚至連自由主義都倍受打擊,導致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的情緒大肆反彈。

西方大多數人認為,如果俄羅斯獲得了歐洲資格,歐洲在文化和理念上的同質性被破壞,就會動搖歐盟合法性的根基。東歐國家出於自身的利益考慮,也不希望再次與俄國人攪合在一起。波蘭前國防部長諾什說:「歐洲文明應該有一個界線,俄羅斯東正教與歐洲文明相距太遠,俄羅斯文化是一種與西方文化對立的文化。

而美、德、英、法背棄了曾向戈爾巴喬夫承諾的不擴大北約的口頭承諾,極大的震動了俄羅斯的精英階層,接下來的「顏色革命」、部署反導系統、烏克蘭危機、經濟制裁……,在俄羅斯人看來,一廂情願「上趕着」的戰略改變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西歐人依然固守着丘吉爾對俄國人的定位——俄羅斯是「亞洲荒原上成吉思汗的子孫」,他們從來就沒有將俄羅斯看成是歐洲人,主張「不讓他們跨過萊茵河進入歐洲」。

可以看到,俄的自我想像與西方國家對俄的定位之間始終存在着相當大的差距。俄也曾經設想通過政治轉型經濟轉軌而進入「人類文明的主幹道」,但最終卻在西方對俄固有的「邊緣角色」設定中,以一種毅然決然的幾乎是逆向而行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歷史回歸」。

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態度極大地刺激了俄羅斯的許多社會精英和一般大眾對西方的反感,使得原本植根於俄羅斯民族心理中的反西方反拉丁文化的因子再度膨脹。

而俄羅斯在經濟轉軌的艱難進程中逐漸認識到理想化的西方形象的破滅過程,俄在兩個基點上發現西方價值不能直接作為俄羅斯發展的未來路徑。一方面西方與俄羅斯存在着利益分野,另一方面西方的思想體系不能直接套用在俄羅斯的現實中來。於是不能像蘇共那樣把「帝國」徹底否定掉,要還原它對俄羅斯民族的正面意義就顯得很有必要了。

我們從旁觀者的角度觀察,90年代西方「短視」的戰略失誤在於,加速了俄民族主義的訴求外在條件,本來失落掉大國自豪感的俄羅斯人心裏就不平衡,這種刺激導致民族主義的反彈,「新帝國綜合症」一下子就獲得廣大的民意基礎,公眾的感情在經歷蘇聯解體的失落後快速朝着傳統的俄羅斯帝國價值觀轉移。

可以說西方在當初雙方關係能夠友善的時候沒有更為友善,今天需要強硬的時候卻沒有更加強硬。也就是說,90年代在俄羅斯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能夠積極地為俄羅斯民主化化市場化提供支持。

如今俄羅斯觸犯到其他國家時,歐洲需要更加強硬,卻往往是言語刺激與實際行動成反比。現在的俄羅斯就像一戰以後的德國,由於凡爾賽協議過於擠壓德國,導致了德國納粹的崛起和全民族的增強做大的軍國主義爆棚,讓俄羅斯形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的心態。普京有意識把自己打造成「上天、入海、開飛機、打老虎」的硬漢形象,迎合的就是這種民眾土壤。

俄帝國綜合徵的特點

普京第二、三任期時,俄羅斯的「新帝國綜合徵」便逐漸顯露。它的特點是:

第一,以「自卑轉化為自傲」的心理俯瞰超出自己發展的民族,在葉利欽時代曾擔任過民族事務部長的季什科夫就曾經說過,俄國的帝國傳統深重,「帝國雖死基因尤存」,尤其是在實力減弱以後會更加成為一種民族凝聚力的需要和政治秀的社會動員方式。

第二,唯我獨尊的成分往往損害與周邊民族的關係,容易產生新的緊張關係。

第三,把怨氣向外撒,敵視西方拉丁文化的傳統發酵,從外部尋找原因而自我反思能力低下。50年代毛澤東對蘇聯評論說,「蘇聯領導人總是以老大自居,自認為一貫正確,錯誤都是別人的」,現在看來此結論依然沒有過時。

2013年我們在俄羅斯訪問時,伯爾基金會駐彼得堡責任人晏茨認為,普京突出中央權威、強化政府功能的指向是毋庸質疑的,無論是對經濟的控制還是對社會的控制都比前兩個任期有明顯的加強,國家的政權體制經歷過劇變之後的幾次搖擺終於有回落到傳統的俄羅斯「中央集權學派」的架構中來,突出以中央政府為軸心的整合機制,使俄國社會「由散變整」。現在俄政府變得更有行動能力了,基本上實現了強硬政府的改造過程。

普京的政治基調也逐漸清晰起來,過去那種政治面貌複雜、主義認同模糊,不知「葫蘆里買什麼藥」、「霧裏看花越看越花」的狀況可以休矣,簡而可以概括為:「懷疑全球化、抵制西方化、限制民主化」,追求國家利益、地區和全球影響力、保護主義和重商主義,在輸掉冷戰後俄羅斯將努力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改寫歷史。

現在油價下降,俄經濟舉步維艱,歐洲對俄能源依存度持續下降,俄向內收縮,加劇了外部敵對勢力包圍的心理,使它更加封閉、更加孤立,具有「俄羅斯不高興」的仇外和偏執的人數大大增加,產生了自我隔離的憤懣以及與世界體系疏遠的社會風氣。

不論左派右派一碰到涉及國家問題都會反應過度。普京就是這種社會情緒的代表。西方對俄經濟制裁後,普京提出政府要降薪10%,說,減什麼不減軍費,預算的1/5用於國防,目前俄國防建設達到後蘇聯時代之最。

油價下跌導致盧布貶值

有人說普京是在製造新冷戰,烏克蘭事件後進入「新的冷戰格局」。冷戰是意識形態的產物,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的對峙,現在的俄羅斯顯然不是為了意識形態的目的與西方對抗。

俄羅斯既不是為自由主義,也不是為社會主義而鬥爭,所以說現在的局面不是冷戰。但是有可能比冷戰更危險,因為意識形態一方面具有進攻性,但另一方面意識形態對國家的行為、人的行為是有規範的。

現在俄羅斯與周邊國家的衝突顯然不是為了維護某種信仰,普京也不信社會主義,但是這並沒有降低俄羅斯擴張的危險性。現在的俄國很像沙皇時期,沙皇的大俄羅斯沙文主義讓四鄰膽顫,紛紛「恐俄」,於是從國家安全的角度更加親西方、更加保守化。世界格局可能因為對俄立場再次處在兩個陣營的劃分中。

(本文作者:金雁,1954年生於西安,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學者秦暉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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