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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我終於成了一個異鄉人

去年大年三十,我回了一趟老家,第二天就離開,草草寫了這一篇。或許,沒有跋扈的縣長,這返鄉,也大可不必。

那一刻,我確定:在故鄉,我成了一個異鄉人。

我站在翠綠的麥地里,一時找不到我家的祖墳。附近的溝壑平整了很多,地貌大變。目之所及有兩處墳群,我隱約覺得,西邊的應該是我家的,卻不敢肯定。

在這塊地的西邊盡頭,原本是一大片洋槐,洋槐本是喬木,在這裏長成了一人高的灌木,又密生為叢,盤根錯節,極其難刨。往年,我總是以它們為祖墳定向。看來,2020年村民小組重新分地時,用推土機解決了這個歷史遺留問題。

這片洋槐樹叢的旁邊,埋着一個跟我同齡的女孩,她是我的鄰居,也是我的小學同學。1995年的暑假,她因肺結核醫治無效,從內鄉縣城拉回村里。那天瓢潑的大雨,我坐在屋檐下翻看一本《今古傳奇》,只聽得她家的方向傳來陣陣哭聲,以及斧鋸鑿‌‌「噼噼啪啪‌‌」的聲響。

大人們為她現做了一口薄棺,又淺淺地埋進去我家祖墳幾十米的地頭。當時這塊地還屬於我家,秋收時,我媽用襯衫纏着口鼻,嘔吐了好幾次,才割完了那八分地的芝麻

這個進不了祖墳的女孩,終究還是湮沒在時間的黃土裏。而我家的祖墳,也似乎岌岌可危起來。

說是祖墳,其實就埋了兩個人,我老奶奶(曾祖母),和我二爹。我老爺爺死在1960年,為生產隊趕馬車的途中,或是餓死,也或是病死。沒人有心思和氣力拉他回生產隊,據說在爬魚河的東岸隨便挖個坑埋了。

十九年後,他的妻子正在灶間燒火時,突然說一聲,‌‌「我頭好暈‌‌」,就再也沒有醒來。我們只知道她姓楊,因為膚白,叫‌‌「楊白女‌‌」。

幼時我多病,動不動就發高燒臥床不起。我媽找村醫抓來成捆的中藥,煎熬後逼着我一口口喝完,連碗底的泥漿和殘渣都不能留。

中藥緩不濟急,她又請來村里一位神婆‌‌「胡司令‌‌」給我看,毫無疑問,我每一次都招了邪,而每一次都有人搭救我。

搭救我的人,就是我老奶奶。‌‌「虧得他老奶奶攔擋着,要不這娃兒可懸。‌‌」胡司令一言九鼎,我媽忙連連點頭。

我想活下去,我一次次感激老奶奶能在另一個世界,多次為我擋下惡鬼的詛咒。我們未曾謀面,她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我曾經相信,她仍在我們身邊,日裏夜裏念念不忘她的子孫們。

直到我不再相信,我也不想埋進祖墳。我不認為一家人陸續埋進一片幾十平米的土地里,便可以再行團聚。今生有緣,今生畢了,接下來不一定非要相見吧。

我最終還是借着東邊姚家的祖墳,確認了我家祖墳的位置。我沒有跪拜,對着老奶奶和二爹各鞠了一個躬,回到車上,我要走了,這次返鄉不足一天。

過了三十歲後,每一次返鄉,都像一次先揚後抑的奔逃。村里除了老人和你年齡上下相差不超三歲的人,你已經不認識其他人了,很公平,其他人也不認識你。

而這又不是全然的陌生,你必須在半生不熟中保持矜持和禮節。你不能再蹦跳着奔向田野,也無法和孩童們湊一群,把點燃的鞭炮擲向池塘,你必須假裝你已經長大,活得快樂,而且有房有車,很成功。

那些你可以依靠的人,都老了,甚或死了。你成了被依靠的那個。過去的歲月里,那麼多精壯的小伙,水靈的姑娘,都成了一個個滿口惡俗俚語的中老年人,他們討論的除了結婚生娃,就是發財致富。萬古時空,狂想穿越宇宙的夢想,在村里都濃縮為一枚喜糖,一片幼兒尿布,再加一串賬戶數字。

老屋裏那扇老鏡子裏,那張面孔連你自己都感覺陌生。不顧兩手沾灰,翻出舊物老照片,打量後也無甚思量,仿佛旁觀一個陌生的愣頭青的少年,正在對世界散發傻氣。

老屋裏瀰漫着一股酸味,會拉我們回到舊時光。那時候,因為貧困,父母的疏怠,鄰人的惡意,在故鄉經受過太多屈辱。那些屈辱的經歷在現在看來,那麼不值一提。可是永遠都像一根根刺,扎在心臟的最深處。更要命的是,終其一生,我們都找不到能拔掉這些刺的人。

我們就這樣被故鄉始亂終棄。

待走出老屋,一切都像被某個魔術師給微縮了,房屋和樹木都太矮,道路短且狹窄,三十年前拉着牛羊再也走不到頭的阡陌,現在一個大跨步就能邁過去,只是邁過去之後,接下來又能去哪裏?

據說是託了美麗鄉村運動的福,爬魚河的河道疏浚之後,政府又在上面建了多座水泥橋。主事者完成這些規定動作後,似乎已耗盡耐心,大多數橋就順口叫做‌‌「爬魚河橋‌‌」。橋的上下游,又新修或加固了若干堤壩,曾流淌無數人童年笑聲的小河,也成了一條將死不死的水溝。

那片大地,被新建的婚房、新修的村村通公路和爬魚河橋切割,成了一塊湊不齊的拼圖。天空也遍佈灰霾,沒有凜冽爽快的北風,也沒有明晃晃恨不得把一個人照出兩道影子的暖陽。田野里高聳破空的高壓線杆,代表國家意志統治了一切。

故鄉的天空,就像是從華北某個城鄉結合部複製粘貼而來。一切都混沌了。

故鄉先是散失了靈動,接着丟掉了邏輯,最後連記憶都假冒偽劣。

只有最矯情的人,才會念叨老家或故鄉。

年三十晚上,我和朋友色色猴驅車回到村里。不到十分鐘,我就開始焦慮。

起因是那條黑狗,我曾在《一條狗兩頭狗三條狗》描寫過它的悲慘生活。它被拴在一條不到三米長的鐵鏈上,幕天席地,每天靠殘羹冷炙存活,沒有閹割,也沒有性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我回來一兩次,才會遛遛它。就這,還要頂着我媽的問責。

這晚,它聽到我的聲音,就狂吠起來,還夾着‌‌「唧唧‌‌」的哼叫,我趨近用手機燈光一照,原來它的鐵鏈不知道何時纏上了地上的破棉襖——人們丟給它禦寒所用,只剩下一米來長,這使得它想臥在地上睡覺,估計都很難。

‌‌「黑狗都快被吊死了,你不知道?‌‌」我有點生氣,問我媽。

‌‌「我看它一時半刻死不了。‌‌」我媽不以為然。

我花了五分鐘,才為黑狗解開了鏈結。門口的兩隻小狗,小黑和小灰見大黑解放了,惱羞成怒狂叫起來,大黑也往前狂撲。

我拉離了它,在附近的遛了一圈,它拼命地奔跑,時而深俯在地上,狂嗅着地上的枯枝敗葉,然後拉大便,不拉那麼多,只拉一點點。不到十分鐘,它就拉了五六處。

它好像在宣示什麼,卻不承想,它只是一條被主人無意間虐待的狗。它註定會死得很慘。

色色猴窺出這狗的另一番心思,‌‌「不在自己窩裏拉屎,是一條狗最後的體面。‌‌」

它想要體面,可人給它嗎?

我這半生做過不少錯事壞事,對不起過很多人,卻很少對動物這麼愧疚。每次回家見到大黑,我總會難受很久。人不是狗,不知狗之樂,狗被鐵鏈囚禁的痛苦,人卻一目了然。

我勸過我媽很多次放它一放,或者讓孩子們每天遛一遛,我媽卻根本不會聽我的。在她看來,看門狗就活該如此拴着。

這世上日夜都在巴望着能見我一面的生靈,大黑可能是唯一的一個,我卻註定只能辜負它。每次看到它,想到它,我就知道,老家正在失控,我卻無能為力。

是的,我是一個強迫症。又過了一兩個小時,我的強迫症又發作了。妹夫和妹妹開車要離開了,我看到妹妹抱着一歲多的外甥女坐到副駕駛上,安全帶也不系,腦子裏騰得一聲,就滿腔怒火。

‌‌「讓你抱孩子別坐副駕駛,說了七八年了,你咋還不聽?‌‌」

‌‌「木事兒木事兒,咱們這又不是高速路。‌‌」

‌‌「不是高速路就能大意了?你這要是磕一下碰一下,竄溝里,小孩就成了你的安全氣囊了……‌‌」

她訕笑着,沒有換座,也沒有系安全帶,擺擺手,走了。

妹妹家還好,我妹夫不抽煙,車裏空氣還能聞。我弟弟的車裏,煙味兒常年久不散。經常拉着四個孩子,他還仍舊在車裏抽煙。我怒斥了好多次,沒用。周圍的人只會覺得我多事。

我不需要在故鄉被誰抽幾個大嘴巴,辱罵幾句,才想着逃散。一根狗鏈,一條安全帶,一團二手煙,父親寫一副歌頌盛事的春聯,母親做了幾道鹹得發苦的菜……都足以讓我驚懼難安。

事情要回到年三十中午,在色色猴的攛掇下,我臨時起意,打電話告訴我媽,我想回老家一趟,她不假思索回道:

‌‌「你白(別)回來了,太麻煩,還得招待你……‌‌」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賣杏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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