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人人影視字幕組涉嫌侵犯著作權一案被判，告別人人影視讓一大票人感傷不已。
人人影視字幕組的微博
但仔細一調查才發現，雖然都頂着「人人」的頭銜，這個被取締的人人影視App，並不等同於人人字幕組。
因為到底要不要搞商業化的路線之爭，早年間的「人人」分家，其中一波人，繼承了早期字幕組的理想，還在做公益型的翻譯興趣小組，在網上免費分享自己翻譯製作的字幕文件——觀眾想看全片，需要自己找渠道下生肉。
另一波，則抓着視頻網站的風口，做成了直接提供在線觀看渠道的App，靠貼片、開屏廣告賺錢。
但畢竟乾的是沒版權的灰色生意，最終人人影視App的負責人梁某判刑三年半，罰款150萬元。除此之外，那些真的在碼字翻譯的字幕組主要成員都沒事。
但即便這樣，我們也都心知肚明——字幕組的黃昏，早就已經降臨了。
準確地說，字幕組的黃昏，是從視頻網站看見黎明開始。雖然不能簡單粗暴地說是視頻網站直接殺死了字幕組，但是這兩者之間存在的糾葛，也不僅僅是「誰舉報了誰」那麼簡單。
字幕組和視頻網站糾葛的20年
今天，我們來聊聊海外劇和字幕組這個話題，回顧一下視頻網站和字幕組兩敗俱傷的這20年。
一百花齊放的年代
2003年，人人字幕組成立，很快靠着《越獄》《老友記》等幾部熱門美劇闖出名堂。
早期人人字幕組播放的熱門劇集
那兩年的熱門字幕組，還有風軟、破爛熊和更早成立的TLF字幕組等，基本都是聚集了一群大學生和工作相對清閒的上班族。
感天謝地，那時還不流行996，字幕組成員一半是做好事，一半是練外語，可以說是任勞任怨、無怨無悔。
當年的熱門字幕組
當時的字幕組，對內靠QQ群聯絡，對外以BBS形式存在。對很多年輕人來說，BBS估計很陌生，你可以簡單把它理解為類似貼吧的東西。
用戶在BBS論壇上找到連結之後，用BT、電驢等工具下載，1秒幾十kb的速度，一集40多分鐘的《越獄》，早上8點鐘起床去上課，中午吃飯時還看不上。
但龜速下載，絲毫不妨礙大學生們追劇的熱情——《權力的遊戲》《實習醫生格蕾》《緋聞女孩》……美劇之外，還有日劇韓劇，應有盡有，而且是一刀未剪，原汁原味。
國外電視台一周一更，字幕組也是周更，就算沒有盈利，也從來不鴿。
雖然起初是鬆散的興趣小組，但字幕組已經形成了一整套爭分奪秒的流水線。負責提供視頻資源的同學會第一時間用家庭影碟機和錄像帶，錄製電視上的視頻素材。
聽說為了拿到老友記前幾季的資源，某字幕組同學愣是用攝影機拍電視屏幕，拍了上百個小時。
拿到了資源，就由組長來派活兒，一般每個人分10-20分鐘，兩三天翻譯完。別看字幕組不給發工資，但每個人都是為了榮譽而戰，看誰資源發得快，看誰字幕翻得准。不同字幕組之間還存在鄙視鏈，經常就「到底什麼是信達雅」這個問題爭論一番。
碰上那種大家都盯着的熱門劇，就是所謂的0 day項目，比的就是個「快」，翻譯的Deadline甚至會卡在拿到資源的一兩個小時後。
翻譯們交活兒之後，就輪到校對出場。後期的同學，則負責壓制時間軸。這些步驟都完成了之後，就是連結發論壇，等待那句「好人一生平安」的跟帖了。
二視頻網站「收割」字幕組
這邊字幕組百花齊放時，視頻網站甚至都還沒誕生。
2005年，國內第一家視頻網站土豆才正式上線。一個冷知識，土豆網上線，比YouTube還要早一個月。
土豆網上線
當土豆創始人王微在上海衡山路的酒吧里，在半濕的紙巾上寫下「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這句Slogan的時候，可能根本沒預料到自己後來能做大，也沒料到自己明明離納斯達克就差一步之遙了，居然因為離婚沒離明白，導致公司又被優酷合併了。更沒想到合併之後，本應該是體量最大的優酷居然又掉隊成了萬年老三。
但等到那時，王微已經不在乎了，他已經去做追光動畫了。
總之，視頻網站上線，對已經被字幕組培養出追劇愛好的年輕人來說是天大的好事。過去下載一集電視劇，必須下載完成再用本地播放器才能打開，而視頻網站是基於多點傳輸技術，即點即看，有的選的話當然是選後者。
不用說，大家立刻涌到了優酷、土豆、PPtv上看海外劇集。無論優酷土豆還是PPtv，對於這些用戶自己上傳的海外劇都樂見其成。
視頻網站上傳的熱門海外劇集
雖然，國內的視頻網站目標最早都想奔着Youtube去，但無論是王微還是古永鏘都忽略了一點，美國人民有濃厚的家庭錄像習慣。而中國，早些年沒幾個人買得起手持錄像機，自然沒有記錄生活並且上傳視頻網站的習慣。
當時，大家很快發現視頻網站最大的用處不是分享，而是追劇。另一個關鍵是，劇要從哪兒來呢？所謂的UGC（用戶生成內容）就成了解決之道。
有工作人員爆過料，這些視頻網站早期還會自己冒充普通用戶，整部整部地上傳海外劇集和電影，算是徹底玩明白了「避風港原則」。
那陣子，是字幕組和視頻網站前所未有的蜜月期，大家各取所需，受益的當然是廣大追劇用戶。
要說唯一的利益受損方，就是遠隔太平洋的海外劇出品方，但它們既沒注意到，也很難騰出手來給自己維權，除非他們在國內有自己的利益同盟。
不過，同盟很快就出現了。
背後站着百度和騰訊的愛奇藝、騰訊視頻，包括寄託了張朝陽個人情懷的搜狐視頻，一開始走的就是左手採購版權，右手換廣告收入和會員費的模式。他們手裏拿着把榔頭，看誰都像釘子，花了錢的人，當然想着肅清行業，四處維權。
視頻網站肅清行業的版權戰爭開始
這其實無可厚非，只是在版權規範化的過程中，字幕組連同各種下載軟件齊飛的盛景也很快就過去了。
論壇里，再也無法直接掛出下載連結，否則分分鐘律師函警告。在視頻網站上，也越來越少看到用戶自行上傳的美劇，否則同行會立刻投訴。至於用戶，因為很多熱門劇可以直接在視頻網站上追，訪問字幕組論壇的頻率也大大降低。
在這個過程，不少字幕組跟愛優騰合作過。要知道，字幕組大體上都是不掙錢的，就連搭論壇、給用戶提供下載連結的年頭，都是靠組員眾籌或者接受少量捐款來租伺服器。
當融資傍身，燒錢不眨眼的愛優騰引進海外劇的時候，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招安」字幕組。諸神字幕組+優酷，日菁字幕組+樂視，都有過皆大歡喜的「聯名」。
視頻網站「招安」字幕組
2014年1月，《來自星星的你》播出大結局，愛奇藝就請了某著名韓語字幕組同步翻譯。當時的技術不允許直接把字幕壓制到視頻內，程式設計師們想了個辦法，在主畫面底下另開了一個對話框，靠同聲傳譯把人物對話打上去。
標準的辦法總比困難多，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全球同步，字幕組算是立了大功。
但這份甜蜜並沒有持續多久，轉折點就來了。
三版權紛爭之後
2015年的影視劇「限外令」，把視頻網站和字幕組推向了命運天平的兩端。
這一年，搜狐花了大價錢引進的《生活大爆炸》《傲骨賢妻》《海軍罪案調查組》和《律師本色》，一夜之間全部下架。
限外令終結了視頻網站和字幕組的蜜月期
剛跟韓國大電視台打好關係的愛奇藝，靠《火影忍者》《銀魂》《死神》拉攏了二次元的優酷，拿到了HBO獨家授權的騰訊視頻，一夜之間，花錢堆起的大好局勢統統不見了。
視頻網站面臨整個內容策略的轉向，如何處理跟字幕組的關係，對他們來說就更是細枝末節了。
在這之後，視頻網站把自製劇和自製綜藝當做了新的稻草。愛優騰三家湊在一起，在過去十年裏燒光了1000多個億，卻並沒有燒出一個真正的黎明來。
然而，中國長視頻用戶基數龐大，僅僅靠國產劇和綜藝是無法滿足所有人的，尤其是那些跟着字幕組一起度過青春歲月，已經養成看海外劇習慣的觀眾。
韓劇tv、第一彈和人人影視，這些你聽過沒？
2015-16年興起的在線觀看海外劇APP
這些能直接看韓劇美劇、日劇日漫的App，都是在2016年這段時間拿到融資、頂風創立的。這些平台大都和一個或者幾個字幕組達成合作，保證劇集的穩定更新，要酬勞的給一點酬勞，不要酬勞的，就在片頭片尾列出字幕組標誌，以表心意。
這段時間，也正是優愛騰跑馬圈地、焦頭爛額的關鍵時期，根本沒工夫跟這些小App較真，這也成了字幕組們最輕鬆、觀眾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在視頻網站看完《法醫秦明》《人民的名義》，還能去看看《國王》《鬼怪》，瞅瞅《摩登家庭》《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雨露均沾，都不落下。
看似天下太平的氛圍，讓這些網站放鬆了警惕，一邊無所畏懼地搜羅大量海外劇，提供在線播放，一邊靠着海外劇圈來的流量花式賺錢。
這其中最猛的當然還是人人影視。除了在視頻片頭裏插入醫美、基因測序等廣告之外，還出售過價格上限25000元，下限3000元的退役硬盤。
說是退役硬盤，但裏頭據說存有人人影視發佈過的所有電影、美劇的盜版資源，全是字幕組義務勞動，辛苦翻譯的，人人影視純屬空手套白狼了。不僅如此，創始人梁某還緊跟風口，玩出了挖礦、發行數字貨幣等一系列花頭。
靠服務觀眾賺錢，這的確沒問題，但關鍵是，整個行業的版權意識在這十幾年裏逐漸進化。就連觀眾都意識到了不對勁，隨便搜搜就能看到這樣的疑惑——
這些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2021年4月，韓劇TV下架所有的韓劇資源，5月，「第一彈」APP創始人等27人獲刑，11月，人人影視正式宣判。
盜版APP被裁撤
只是，這並不代表字幕組的消失。只要語言還是人類溝通和互相理解的障礙，只要有一個觀眾沒過四六級，字幕組就不會消亡。
在視頻網站拿風投、燒錢、收會員費，忙着玩合縱連橫的時候，字幕組沒有衝着盈利去，而是憑着熱愛行事。之後，他們也會憑着熱愛繼續堅持，包括人人在內的很多字幕組，仍然活躍在互聯網上，為觀眾提供免費字幕。
因為這麼多年的白嫖，我們給過字幕組很多溢美之詞，稱讚他們是文化的橋樑，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是翻譯真經的當代玄奘。
但脫去青春回憶的渲染，繞過版權的紛爭，他們也只是我們身邊普普通通的學生、國企小職員、程式設計師和金融民工，經常自嘲做了一份沒有收入的兼職，卻依然任勞任怨地貢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也因為版權的收緊而切實地擔憂和惶恐過。
一句「不盈利」的背後，感謝他們的每一個微小堅持，為我們的精神娛樂生活增添了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