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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工+自費打仗:湘軍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

1850年底,太平天國起義,是對清王朝的一次嚴峻考驗——與10年前英國借鴉片問題鬧事不同,當年的志在訛錢,如今的卻是要命。

太平天國起義。來源/電視劇《太平天國》截圖

鎮壓起義的總支出是多少?

為了應對太平軍,從道光三十年冬(1850年)至咸豐三年春(1853年),清廷在僅兩年多一點的時間內,調集各省「綠營」軍隊攻打太平軍,用兵不過九萬七千七百餘人,但經戶部花出去的軍費已高達二千五百一十萬餘兩!根據戶部報表,至咸豐三年六月,戶部庫存的銀子僅剩下二十二萬七千餘兩。

財政上的岌岌可危,遠比殺到家門口的起義軍更讓廟堂心驚。所有的麻煩自然要歸咎於「綠營」軍太不中用。所謂「綠營」軍,本為清朝經制軍隊,在組織架構上有嚴格的行政級別,在財政預算上則享受穩定待遇。

「綠營」在清朝中前期勉強可用,但到嘉慶初年鎮壓白蓮教起義時,已疲態盡顯,甚不得力。

乾隆時期綠營兵。來源/電視劇《乾隆王朝》截圖

咸豐年間,鎮壓太平軍時,「綠營」只剩下千里尾隨、罕逢一勝的本事。眼看身為「綠營」軍花錢不少卻百無一用,朝廷只能另想辦法,那就是重拾嘉慶年間對付白蓮教的老辦法——興辦團練。

所謂「團練」,就是由地方士紳發起組織的民兵。它主要用於地方自保,其口糧費用也主要由地方自籌解決。

咸豐二年末至三年初,朝廷先後任命了43名「團練大臣」,共有十省奉召興辦團練,其中湖南團練大臣就是曾國藩。最初,「團練大臣」曾國藩在「團練」問題上是個十足的反派。他瞧不起烏合之眾的「團練」,認為「改弦易張,總宜以練兵為要務」,「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濟,不求速效」——與其召集一幫無組織、無訓練又無責任心的閒散人員胡亂湊數,還不如找有專業素養的「勞務外包公司」,把鎮壓起義的「業務」徹底外包。

在曾國藩的努力下,1852年底,一支以「湘勇」為名的隊伍正式誕生。

曾國藩辦團練。來源/電視劇《太平天國》截圖

十二年後,正是這支徹頭徹尾的「臨時工」隊伍,攻克了太平天國都城天京,完成了其創建的目的。

統計其全程費用,曾國藩所部湘軍十二年間所耗,總計不到三千萬兩銀子,此間湘軍從最初的一萬七千人發展到最高峰的十二萬人(同治元年,1862年)。與兩年花掉二千五百一十萬餘兩銀,卻連份像樣的捷報都交不出手的「綠營」軍相比,成本效率之高低,一目了然。 

曾國藩自製了「剿匪手冊」

剿匪是個要命的活兒,想承接此項高風險、高利潤率的大單業務,沒有過硬的背景是不行的——欲攬「瓷器活」,不但要有「金剛鑽」,更得要有瓷器店裏的熟人。

首先是人脈資源。

「湘軍」雖然只是一支「臨時工」隊伍,但其主持者曾國藩卻是成色十足的官員。曾國藩在出任湖南「團練大臣」之前的仕宦履歷如下:

道光十八年進士(1838年),選翰林院庶吉士

道光二十年散館授職檢討

道光二十三年升翰林院侍講,四川正考官

道光二十四年轉補翰林院侍讀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升授詹事府春坊右庶子,九月升翰林院侍講學士,十二月補日講起居注官

道光二十七年,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

道光二十九年正月,升授禮部右侍郎,八月兼署兵部右侍郎

道光三十年六月,兼署工部左侍郎,十月兼署兵部左侍郎

進士出身,翰林院鍍金,歷經鍛煉,如果說還有什麼美中不足,那就是殿試成績差了點,只是個勉強上榜的同進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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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曾國藩。來源/電視劇《太平天國》截圖

曾國藩的仕宦履歷和由此建立起來的人脈關係網絡,對湘軍日後的發展壯大頗有助益,但以他為代表的湘軍將帥多是書生出身,故湘軍初起之時,於近代軍事組織和戰術均無甚心得,曾國藩又只好「請」來明朝的抗倭名將戚繼光為之提供「技術支持」。

古之沙場名將,大多敏於行、訥於言,罕有將自己軍事經驗整理成書的,但戚將軍卻是十足的另類——他平生打仗之餘筆耕不輟,在浙江抗倭時寫了本《紀效新書》,到薊門鎮蒙時又寫了本《練兵實紀》。這兩部書,對火器時代的軍隊編制、組訓乃至武器、戰術,都提出了卓越的見解,代表了有明一朝軍事理論和戰術研究的最高水平。

儘管戚繼光的軍事理論年頭久遠,用之於19世紀中期的國內戰爭,卻仍然不算落伍(太平軍手中火器,也多是吳三桂時代的舊炮,大家彼此彼此)。以《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兩書為圭臬組訓起來的湘軍,較之組織、編制落伍,軍事訓練及戰術素養全無的「綠營」而言,代差優勢極其明顯。所以在對太平天國的戰爭中,湘軍這支「山寨戚家軍」,憑着悍勇敢戰、戰術對頭,最終佔據了上風。

曾國藩的成功也給其他對軍事一頭霧水的清廷官員們以莫大激勵。斯時「綠營」殘破,各省疆吏都在募兵自守,而苦不懂近代軍隊的編制戰法,所以皆爭求湘軍的成功經驗,尤其是「略仿戚元敬氏成法」而制定的核心內容「營制」。

曾國藩倒也不搞技術壟斷,樂於推廣他的「先進經驗」。咸豐三年(1853年),湘軍初定營制、營規,曾國藩便在衡州刊印,旋即又在江西刊印。咸豐十年(1860年),曾國藩督師安徽祁門,又刊印一次。同治元年(1862年),曾的弟子李鴻章率淮軍援上海,因各處索求,又代為翻刻了一次,但依然是供不應求。

在這樣的熱潮下,湘軍的營制、營規,從經營常識到管理規範,一時成為咸同年間最具影響力的「專業技術手冊」。直到甲午戰爭之前,源於湘軍的這一整套制度,也一直被奉為清軍建軍的圭臬。

然而,身為「曾氏軍事理論」創立者的曾文正公,到底是位謙謙君子,他雖然偷師學藝,但成名之後也並不「乾沒」戚繼光的貢獻。

正是在這位「私淑弟子」的大力揄揚下,生前做官不過總兵官的戚繼光,在晚清聲名飆升,反令同時代的譚綸、俞大猷、李成梁等抗倭名將望塵莫及了。這恐怕是戚將軍著書時始料不及的。 

抗倭名將戚繼光。來源/電視劇《戚繼光》截圖

湘軍是怎麼自辦經費的?

曾國藩專業技術紮實過硬,自身又是正途出身,朝中還有當紅權臣的大力支持,但湘軍還是處處遭遇掣肘——因為在清朝的軍隊體系中,壓根就沒有考慮過這支「臨時工」隊伍的存在。

照清廷內流程,「平賊」事務本該由軍機處統籌、禮部和吏部選調官員、兵部指導技術、工部供給裝備、戶部提供資金。但因湘軍屬「臨時工」,朝廷六部要麼管不到(禮部、兵部),要麼懶得管(工部、吏部),於是便都推給曾國藩自己去周旋。也即是說,除了代表皇帝的軍機處因職責所在,不得不隔三差五聒噪一番外,其他各部對湘軍基本上是放任不管。

禮、吏、兵、工部放手倒還好辦,難辦的是戶部也不管。

戶部不管湘軍,倒不全是態度問題,也確有困難——如前所述,戶部的現金庫存早被不中用的「綠營」在十四年戰爭的頭兩年就掏得精光。且他們也不可能為湘軍這幫「臨時工」增設預算,所以朝廷即便想批款,也只能找其他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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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與湘軍共同作戰畫面。來源/電視劇《太平天國》截圖

但專項撥款往往更顯得無聊——比如說,在走了長達幾個月的漫長流程,戶部終於同意劃撥給貴部二三十萬兩銀子作軍餉,但出納給出的友情提示卻是,這筆賬應於兩江總督賬戶下撥支。而更嚴酷的事實是,你還算清楚地知道,兩江總督治所南京城,早在咸豐三年就已經被太平軍所攻佔,財政撥款即便不好稱之為「白條」,也是十足收不到手的「壞賬」,於事無補。

所以,曾國藩壓根就不指望從空蕩蕩的戶部獲得資金。事實上,湘軍前後十二年,近三千萬兩銀子的開銷,執行的主要是另一種模式——即由朝廷給予默許,然後曾國藩等「包工頭」設法自籌。

這些空頭政策,歸納起來主要有七大類:捐輸、運餉鹽、興厘金、撥丁漕、請協濟、提關稅、收雜捐。七項辦法中,丁漕、關稅二項都是從財政內直接截留現金的辦法,此法衝擊了朝廷的編制預算和利益體系,即便是曾國藩親自提出也常有被駁回的。

其餘五項,則都是「灰色」手法。捐輸則是鼓勵民眾捐款輸納(對積極者也常常獎勵以名譽官銜,實際上還是「團練」融資的舊辦法)。湘軍初起之時,全軍僅一萬七千餘人,月用餉銀近八萬兩。僅靠湖南一省的捐輸也勉強可以度日,在對湘軍有依賴的江西捐輸成績也不錯,但在兵火不及的四川就毫無成效。

嗣後隨着湘軍業務規模的不斷擴大,曾國藩逐漸發覺捐輸是「費神多而獲錢少」,改而利用手中軍隊控制交通線的便利條件,通過倒賣食鹽的利潤充軍餉。他以此法在八年中獲利二千萬兩有奇,佔了籌款的大頭。

厘金則是設卡抽稅,僅就江西、廣東、湖南東征局三處數據看,輸送至湘軍者已過千萬兩。

湘軍

協濟則全看人緣和業務關係。

如湖南巡撫駱秉章、湖北巡撫胡林翼、江蘇巡撫李鴻章,於湘軍都是自己人,故曾國藩提請每月協濟餉款若干,他們都大力支持。江西巡撫耆齡雖是外人,但他要靠湘軍保衛轄區,因此也肯協餉。四川與湘軍素無交情,又無業務依賴,就不太肯出錢,僅僅只是敷衍了事(湖南、湖北每月二萬,江蘇每月四萬,江西每月一萬七千餘兩。而四川兩次撥款,總計才二萬五千兩)。

在朝廷的默許下,湘軍依仗「臨時工」的特殊性,破壞了軍隊不得自行籌餉的財務傳統。

從此,清王朝的財政系統就失去了對這支隊伍的控制。 

朝廷為什麼一個頭兩個大?

既不能通過正式軍籍來掌握湘軍的員額,也無法通過「卡預算」來限制湘軍的膨脹,更難對湘軍中的軍事將領施加切身影響——湘軍的文職多來自朝廷調任,如李鴻章、郭嵩燾,他們事定後還要回去,所以朝廷還勉強管得住;武將除個別高級將領外,大多僅有虛銜,只能依湘軍自定的內部級別享受待遇。朝廷對之失卻約束,此輩便每每無法無天。

失去了人事和財務兩大權力,朝廷只剩下在曾國藩等「包工頭」遞過來的報銷單據上蒙頭簽字畫押的能耐了。

對湘軍的「失控」逐漸成為清朝與太平天國之外第三股勢力的情況,朝廷也不是全然懵懂的。

早在咸豐四年(1854年)秋,湘軍克復武昌、漢口捷報至京,咸豐曾喜形於色,立擢曾國藩署理湖北巡撫,且道:「不意曾國藩一書生,乃能建此奇功!」旁侍的軍機大臣祁寯藻提醒他:「曾國藩以侍郎在籍,猶匹夫耳。匹夫居閭里,一呼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福也。」咸豐聞言,即默然變色,隨即改授曾國藩兵部侍郎虛銜,而「毋庸署理湖北巡撫」了。(薛福成《庸安文續編卷下·書宰相有學無識》)

祁寯藻,清朝著名的三代帝師。來源/紀錄片《中國影像方志》截圖

說來這祁寯藻倒也不是曾國藩的對頭。咸豐元年,曾國藩在朝中公然反對咸豐「黜陟大權,朕自持之」的諭旨,皇帝一怒之下要治他的罪,也是祁寯藻叩了若干響頭才保回來的。

所以,此次祁大人給曾國藩下眼藥,絕非私人恩怨,乃是高度講原則。大清一朝重用漢人不在少數,但為防出現擁兵自重的情況,歷來是掌兵者不理財,理財者不掌兵,地方督撫權望俱重但無兵權,提督雖有兵權而無財源,兵權財權政權分得很清楚。所以,自吳三桂「三藩之亂」後至咸豐年間,清朝未出現過擅弄私兵、尾大不掉的疆吏大帥。

經祁寯藻這番點撥,咸豐便豁然開竅,此後任曾國藩如何抱怨疆吏掣肘(咸豐五年,在江西參劾巡撫、按察使司等省級大員),如何要挾朝廷撥塊地盤給他籌餉養兵(咸豐七年,於丁憂中要挾朝廷授巡撫不成,憤而請辭兵部侍郎),皇帝總之是不允了。

但到咸豐十年(1860年),情況又為之一變。

是年,由「綠營」軍組建的江南大營被太平天國徹底打垮,清廷手頭僅剩下湘軍這一張可用的牌。為挽救江南局面,朝廷不得不再度起用曾國藩——而用曾就不能不滿足他出任督、撫的要求。

於是,咸豐十年四月,朝廷賞曾國藩兵部尚書銜、署理兩江總督;六月,補授兩江總督,並授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咸豐十一年,命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巡撫、提(督)、鎮(總兵)以下悉歸節制;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命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曾國藩從此得以「包工頭」之身,正式兼理起地方行政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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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軍攻克武昌之後,咸豐帝決定起用曾國藩。來源/電視劇《太平天國》截圖

既然當了封疆大吏,則七、八年來一直讓湘軍頭疼不已的經費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湘軍前7年,即1853年至1860年,累計收入不過四百五十餘萬兩;但從曾國藩總督兩江後,5年中收入竟達二千四百五十餘萬兩!

於是乎,從咸豐十年起,斷了「拖欠工資」病根的湘軍攻勢勇猛:1861年陷安慶,隨即包圍天京;在漫長的圍城戰後,於1864年6月攻陷天京,太平天國運動徹底失敗。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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