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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五千年來一大狠人,沒想到還是位文化人

僅僅是捐資,可謂大善人,但還不是狠人。范仲淹的狠,是給「范氏義莊」創設了一套繁複的慈善經理制度。要到一千年後,人們才會發現范仲淹的厲害:這是中國歷史上延續時間最長、運行規模最大、管理最嚴密、影響最廣泛的私家慈善機構。二百年後的宋理宗嘉熙四年,義田規模增到3168畝;清朝嘉慶二十年,增到4892畝。一直到民國時期,義莊還在運行。

中國上下五千年,范仲淹是一個獨特存在。

朱熹說,范仲淹是「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陳垓說:「吾道之元氣」;馮夢楨贊之:「師表百世則,殊絕人物」。今天的中學生互相問:親,《岳陽樓記》背完了嗎?

在我的角度,稍有不同:范仲淹是五千年來一大狠人。

首先,是對自己狠。

范仲淹兩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為生活所迫改嫁。范仲淹山寺讀書,為了節約時間和開支,他每天用小米煮粥,放上一夜,待粥凝固後用刀切成4塊,早晚各吃2塊。同學送一點菜給他,他也拒絕了,「君子固窮」。這就是成語「劃粥斷齏」的由來。

那是宋朝,皇帝親臨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祭拜祖先。全城吃瓜群眾前往圍觀「真龍」風采,獨獨在那求學的范仲淹沒去看熱鬧:「皇帝嘛,將來總是要見的,現在我沒那空。」有說法說,那5年,他連睡覺也不脫衣服,因為要抓緊時間讀書。

看吧,從小,范仲淹就是一個狠人。到後來,范仲淹考上了進士,再後來成為「慶曆新政」主導人,見皇帝這種事,果然稀鬆平常。

其次,是對上級狠。

那時,太后執政,皇帝要率領文武百官去給太后慶生。四十不惑的年紀剛剛被提拔調到中央當個圖書館管理員(秘閣校理)的范仲淹,跳出來阻止:皇帝在內廷拜一拜太后就好了,帶領文武百官去不合規矩,這不行。他還要求太后「捲簾撤班」。

旋即被貶出帝都。因為太后也是一個狠人啊。

在地方上,他管司法判案,經常和上級爭論。上司以官勢壓他,他卻從不屈服。案子一辦完,他就把爭論完整過程原原本本抄在屏風上,沒幾天屏風就寫滿了。你能想像今天我們和上級爭論後發朋友圈刷屏嗎?

多年後,范仲淹流轉各地,又得到機會到首都任職,板凳還沒有坐熱,就向當朝宰相呂夷簡開火了。他製作了一張「百官圖」,標明宰相如何大開後門、任用私人。宰相發飆反擊:「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這一棍子,是要往死里打。

范仲淹又被貶了。貶得很遠。

貶放途中,妻子去世,范仲淹自己也得了重病。朋友梅堯臣實在看不過去,寫了一首《啄木》詩和一首《靈烏賦》給他:我的哥,面對貪官污吏不要過於耿直,多做「報喜鳥」吧,不要象啄木鳥一樣,啄了林中蟲,卻惹怒林子主人,招來殺身之禍。

范仲淹慨然回答:不管人們如何厭惡啄木鳥的啞啞之聲,這就是我一生不變的信條——「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句話成為中國士大夫氣節最好的表述。

他就是這麼幹的,比如,揭發皇帝身邊近臣閻文應之前,他安排了家事,對長子純祐說:「吾不勝,必死之!」

狠啊。後來,胡適說,范仲淹「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八個字,比美國人帕特里克·亨利說出那句經典的「不自由,毋寧死」,早了740年。

身邊有這樣一個狠人,宋代的官員們也有樣學樣,一個接一個上。《宋史》這樣記載:「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

第三,范仲淹對境外之敵更狠。

當時,西夏進攻大宋,宋軍大敗,宋廷震動。皇帝想起了被貶在某個角落的范仲淹:愛卿,你上。

上就上唄。前面說了,范仲淹是個狠人,狠人就不帶怕的。

他以龍圖閣直學士身份經略西線邊防,接管剛剛經歷圍城戰的延州(今陝西延安),一去,就改變了軍制,重訓精兵。後來,派出自己的兒子(狠起來連兒子也被感染了),搶到已被西夏佔領的要地,以最快速度建起大順城,然後親帶重兵上前,擊退西夏三萬軍隊的攻擊。

這是往敵人的身上,扎進了一根釘子。

整個宋朝,面對西夏的防線,常常被打得稀爛,只有范仲淹的防線,穩穩噹噹。旁邊戰區遭襲,皇帝就說:「若仲淹出援,吾無憂矣。」

重點是,范仲淹手下有很多狠人。比如,他在上報「邊上得力材武將佐等第姓名時」,第一等有四人,這四人影響很遠。

比如狄青,後來成為有宋一代排名第一的武將,在中國軍事史上同樣是一號人物。狄青是典型狠人,經常親任先鋒。作戰四年,大小打了25戰,中亂箭多達八次。

比如種世衡,也是不可多得的奇葩。當時,范仲淹設計了城寨戰術,在宋代職官史上產生了一個新職官「知城事」。范仲淹發掘了種世衡後,把第一個「知城事」授予種世衡,後來不斷提拔舉薦(連墓志銘都是范仲淹寫的)。種世衡的狠在於,他不僅自己是狠人,子孫也夠狠,漸漸發展「種家軍」,成為宋代邊防的長期、重要依仗。在《水滸傳》中,魯智深口中的「老種經略相公」「小種經略相公」就是種家軍。

因為自己狠,又善於發掘狠人。西夏人將范仲淹稱為「龍圖老子」。邊謠傳說:「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

《宋史》記載,范仲淹在任時,邊境羌民「皆畫像立生祠事之。及其卒也,羌酋數百人,哭之如父,齋三日而去。」陸游《渭南文集》說:「范仲淹氣壓靈夏,故西討而元昊款伏」。

這便是,狠人識狠人,狠人敬狠人。

第四,范仲淹對既得利益集團夠狠。

「慶曆新政」是中國政治史上經久不衰的課題,而范仲淹,正是主導者。

新政的一大要點,就是裁汰不合格的幹部,改變過去到了年頭就自動升遷的規矩,以及官員子女得到蔭襲的制度。這一下,范仲淹就把整個官僚集團得罪了,明槍暗箭紛至沓來。

但范仲淹是狠人嘛,狠人怎麼會在乎這個。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這還不算。他對皇帝也狠。

有一天,宋仁宗問眾大臣:「從古以來,只有小人結成朋黨,難道君子也有朋黨麼!」朋黨,是歷代皇帝最防備、最忌諱的問題,一旦發現,必下重手,斬草除根。所以,聰明博知如范仲淹,當然知道皇帝提出這個問題真正想要的答案是什麼,但,他卻偏偏當場懟回去:「在邊境上,勇敢的人,不怕戰爭,結成黨;膽怯的怕戰爭,也結成黨。有邪有正,正人結成黨,做好事,對國家有什麼不好呢。」

竟公然在皇帝面前自稱結黨。捋虎鬚已經潑天大膽,范仲淹這是捋龍鬚。

這樣一來,不貶也是不行了。

這個狠人啊,一身正氣。得虧宋仁宗是幾千年來寬厚度排名前列的皇帝,只貶放而已,否則就是直接殺了。

民謠有說「朝廷無憂有范君,京師無事有希文。」希文是范仲淹的字。不過,這樣的狠人註定不可能在朝廷太久。「慶曆新政」剛剛起步不久,范仲淹就被趕到遠地去了,政敵那個高興啊,「一網打盡」。

不過,狠人怎麼會為這些叫囂所煩惱呢?58歲的范仲淹,寫下了《岳陽樓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最狠的人,是把整個天下一身擔起。在中國歷史上,這是對讀書人承擔社會責任的首次明確闡述。

隨便一寫,就是名篇名句,傳誦千年。為什麼?狠啊。請注意,范仲淹其實並未到過岳陽樓。岳陽樓是他的朋友建的,邀他寫文,他藉此一吐一生之志。

狠人做事,往往不為時人所理解。1050年,吳中大饑荒,道路上餓死倒斃者眾。這時,范仲淹正管杭州,他調發倉庫糧食,募集民間錢物,賑災救荒。同時,鼓勵吳中百姓不斷舉辦舟船賽事,自春天到夏天,想盡辦法讓城中居民大規模出遊,盡情玩賞,官員每天在湖上宴飲;范仲淹還告諭寺廟和官府大興土木,翻修倉庫和住舍,各地工程一個接一個。

於是,監察機關彈劾范仲淹不體恤荒政,嬉戲遊樂無節制,大興土木傷耗民間財力。朝廷問責下來,范仲淹解釋說:這些工程一起來,那些做貿易的、做餐飲的、工匠、民夫就有了活路,這才是最好的賑災啊。事實證明,這一年,兩浙路災區,只有范仲淹管理的杭州平安度過,百姓沒有流亡的。

今天我們許多經濟調控的做法,范仲淹早就玩過了。

我反覆讀了范仲淹年譜。便發現了一些有趣的角落:真正的狠人,往往一句話就造就一個時代。

一次,有一個陌生人來找范仲淹說想跟他從軍打仗臨陣殺敵。范仲淹一下就看出這是個人才:「年輕人,當兵不適合你,我這裏有一本《中庸》,不要錢給你。拯救天下、維護世界和諧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這個年輕人真聽進去了,就回去研讀這本《中庸》,後來,「關學」因此創建,理學因之開闢,年輕人因此被尊稱為「張子」,封先賢,奉祀孔廟西廡第三十八位,成為中國思想史上一大重鎮。

這個年輕人名叫張載。他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被稱作「橫渠四句」,歷代傳頌不衰。

看到了嗎?還真是「開太平」了。

還有一次,來了個秀才,求見仲淹,請求幫助,仲淹贈以十千。過了一年,秀才又來了,又贈以十千。他問秀才:「你為什麼這樣『僕僕道路』啊?」秀才說:「有老母,無以養。假如每天能得百錢,也就夠了。」范仲淹便為他安排了一個職務,一月三千,還帶着他學習《春秋》,直到范被調走。

十年之後,山東泰山出現了一個孫復,以《春秋》教授學生,名徒無數,成「泰山學派」。這孫復,就是當年那個秀才。(說來也巧。范仲淹傳給帳下武將狄青的,也是《春秋》。)

這都是《宋元學案》中的真實故事。可見,狠人范仲淹就是一個播種機,所到之處,葉茂枝繁,萬象更新。

范仲淹的狠,還具有對抗時間的魔力。

話說,范仲淹小時候很窮,後來當官了,工資很高,但是仍然過着窮日子。宋史記載,「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也就是勉強溫飽線上的水平,連肉都很少吃。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在蘇州買了一千畝良田。正當大家都以為他要開始腐敗開始享受人生了。他卻說:辦一個「義莊」,用這些良田資助族裏和鄰里孩子讀書。

一次,范仲淹得了一塊地,陰陽先生說,我的天,風水寶地啊,住在這裏,子孫代代出公卿。范仲淹說:既然這麼貴氣,那捐出去辦學校吧,大家一起富貴,一家出公卿哪有整個地方代代出公卿的好。

僅僅是捐資,可謂大善人,但還不是狠人。范仲淹的狠,是給「范氏義莊」創設了一套繁複的慈善經理制度。要到一千年後,人們才會發現范仲淹的厲害:這是中國歷史上延續時間最長、運行規模最大、管理最嚴密、影響最廣泛的私家慈善機構。二百年後的宋理宗嘉熙四年,義田規模增到3168畝;清朝嘉慶二十年,增到4892畝。一直到民國時期,義莊還在運行。

運行接近一千年。獨此一家,別無他例。有時候,我恍惚有一種感覺:這位范仲淹,莫非是一個穿越到宋代的當代人?

范仲淹的家族,也從義莊開設時的90多人,發展成規模龐大的世家大族。歷史學家與教育專家認為,范仲淹創辦的義學,是中國最早的義務教育學校。1987年,蘇州市景范中學翻建校門時,從泥土中起出了一方《范文正公義莊義學蠲免科役省據碑》。

狠人范仲淹的其他事跡,雖然當時聞名天下,但終究隨風飄散去。但「范氏義莊」卻在親族鄰里中營造了一個小氣候,影響長達一千年。這是范仲淹各種「狠」之中最獨特的一種。

范仲淹曾這樣評價一位友人「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其實,這位狠人自己,何嘗不是「山高水長」呢?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呦呦鹿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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