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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欣怡:一架20年無法抵家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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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過90個國家的2,996人在這次恐怖襲擊中喪生。這其中包括19名恐怖分子劫機者,也包括剛剛通話錄音中的空乘人員鄧月薇,她是9·11事件中首位向地面報告劫機的人。2004年1月,美國9·11事件聯邦調查委員會在一次聽證會上播出了鄧月薇在航班被劫持後與航空公司地面人員的對話錄音。這是鄧月薇生命最後一刻的記錄,也是恐怖分子行兇的證據。9·11事件聯邦調查委員會稱鄧月薇‌‌「是一位真正的美國英雄‌‌」。

多少遇難者的親人都像鄧月薇父母一樣想過:萬一他們上班路上輪胎破了,或者晚點錯過了航班

美國三藩市以南的科爾瑪墓園,距離鄧達民居住的地方大約有10分鐘的車程。在過去的20年間,他至少每月去一次妹妹鄧月薇的墓地。最近,他更頻繁地前往,以確保它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科爾瑪墓園,是9·11事件2996位遇難者之一的華裔空姐鄧月薇的安息之地。

20年前的9月11日已在很多人的記憶中漸漸模糊,慢慢成為一個歷史節點,或一個政治標籤。但對鄧家人來說,在這一天,父母失去了疼愛的小女兒,哥哥姐姐失去了心愛的妹妹。

11號航班,是搭載鄧月薇和乘客機組人員撞向世貿大廈的班機。這趟原本不是她工作計劃中的航班,中斷了她在這個世界計劃好的每一個旅程。

2001年9月11日上午7點59分,鄧月薇特地換了班,登上了這架原計劃從波士頓飛往洛杉磯的班機,她想去洛杉磯和姐姐見面,然後一起度假。

鄧月薇:[我是]後艙3號乘務員。駕駛艙沒有回應。有人在商務艙被捅傷了——我覺得有人噴了梅斯毒氣——我們沒法兒呼吸了。我不知道,我想我們被劫持了。

鄧月薇:我叫Betty Ong(鄧月薇)。我是11號航班的3號乘務員。

這段對話發生在當天8時20分許,鄧月薇向地面控制中心撥通緊急電話,匯報航班可能被劫持的求救訊息。在恐怖分子強行闖入駕駛艙,至飛機撞向世貿中心北樓之間的時間裏,她在經濟艙後排,通過機上內部電話與地面的同事聯繫。錄音中她的聲音清晰而鎮定。

8點46分,通話的25分鐘後,這架裝載着20,000加侖噴氣燃料的波音767飛機撞上了位於美國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北塔,在這座110層大樓的第80層附近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燃燒洞,數百人當即死亡,更多人被困在了高層,兩座建築在兩小時內倒塌……

這是2001年9·11襲擊事件四架飛機中的第1架失事飛機。當日,與極端恐怖組織有關聯的19名武裝分子共劫持了四架飛機,對美國境內發起自殺式恐怖襲擊:兩架飛機撞向紐約市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子塔,第三架飛機在華盛頓特區外擊中五角大樓,第四架飛機墜毀在了賓夕法尼亞州尚克斯維爾的一塊田地里。

4架飛機上均無人生還。

超過90個國家的2,996人在這次恐怖襲擊中喪生。這其中包括19名恐怖分子劫機者,也包括剛剛通話錄音中的空乘人員鄧月薇,她是9·11事件中首位向地面報告劫機的人。

2004年1月,美國9·11事件聯邦調查委員會在一次聽證會上播出了鄧月薇在航班被劫持後與航空公司地面人員的對話錄音。這是鄧月薇生命最後一刻的記錄,也是恐怖分子行兇的證據。9·11事件聯邦調查委員會稱鄧月薇‌‌「是一位真正的美國英雄‌‌」。

三藩市比紐約晚3個小時。

當飛機撞上世貿大樓時,家住三藩市的鄧達民還在睡夢中,他是鄧月薇的哥哥。他的妻子在學校教書,每天總是很早就起床。那天早上,她從收音機中聽到:紐約市一架飛機撞上了世界貿易中心的北塔。她立刻叫醒丈夫,並打開了電視。

‌‌「我看到這座大樓煙霧繚繞,但是他們還不太確定這是一架大型飛機還是一架小型客機或者是別的什麼,墜毀在了這座大樓上。但很快就看到第二架飛撞上了南塔。然後,每個人就都知道了這不是事故,而是恐怖襲擊。‌‌」鄧達民說。

鄧達民立刻打電話給自己的妹妹鄧月芳,讓她打開電視看看紐約市發生的這場恐襲。鄧月芳接到電話後感到不可思議,她知道妹妹當天在從波士頓飛往洛杉磯的航班上,她們之前約好了在洛杉磯一起吃飯。

兄妹倆立刻給鄧月薇打電話,電話一直無法接通,鄧達民在語音信箱裏留言說:我們不知道你在哪裏,是在空中還是在地面?等你落地請給我們打電話,告訴我們你是安全的。

Lauren是鄧月薇姐姐鄧月華的女兒,現在是三藩市一名時裝和奢侈品配飾的設計師和策展人。那天早上,Lauren是鄧月華家裏第一個醒來的人。她打開電視,電視裏正在重播一條新聞。15歲的她一時無法拼湊出屏幕中的信息:她從未去過紐約,也不知道世界貿易中心代表着什麼,電視中的畫面看起來更像是電影……她沿着屏幕底部的標題看到:一架飛機被劫持……

Lauren立刻跑到父母房間,她永遠不會忘記媽媽臉上的表情,‌‌「她被嚇壞了,媽媽不知道那天小姨是否有航班在飛行,但她想:我妹妹是個空姐,她碰巧也在那架飛機上可能性有多大?‌‌」

鄧月華立刻給鄧月薇打電話,沒人接。她更加緊張了。

當天,Lauren的爸爸依舊像往常一樣開車送她去學校。到學校以後,Lauren發現,老師們很緊張,但又試圖努力保持鎮定。教室里的電視被打開了,播放着新聞,老師們試圖向學生們解釋發生了什麼。之後,Lauren聽到校長在廣播上宣佈現在進入緊急狀態,學校被命令關閉,所有人都需要馬上撤離,請立即致電父母或離開學校。

Lauren的父親因為工作無法立刻來接她,她只好去了同學家。

在同學家的時候,她接到了媽媽的電話。‌‌「我拿起電話,她什麼也沒說,我能聽到她的哭聲。也許有10秒鐘,但感覺像過了一輩子那麼長‌‌」,回憶到這裏,Lauren哽咽了,她停頓了一下後說:‌‌「她對我說,Lauren,他們說月薇小姨在飛機上,我們還在等待美國航空公司的確認。。

Lauren一時間感到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月薇小姨不是在波士頓嗎?她為什麼會在紐約?

她的爸爸之後開車來接她,舅舅、姨媽,全家人都在往同一個方向去,那是鄧月薇的父母家。

那一天,鄧家人撥打了無數次鄧月薇的電話,但無人接聽。

鄧達民打電話給美國航空公司,對方說飛機上沒有鄧月薇。他們再次詢問美國航空公司,對方措辭十分小心,說鄧月薇那天確實簽到上班了,但是目前還無法確認她就在飛機上。

晚上7點,他們終於等到了航空公司的確認,那是一個壞消息。

那一年,鄧月薇45歲,是一名有着13年航空工作經驗的普通空乘人員,也是一位華裔。

1956年,鄧月薇出生於美國三藩市唐人街的一個華人家庭,祖籍廣東省江門開平市,是第三代移民。鄧月薇父母通過打拼在唐人街擁有了一個自家經營的雜貨店,家裏的經濟條件並不算寬裕,不能隨意提供他們到外地或外國的旅行費用。作為家裏最小的孩子,鄧月薇自小在父母、哥哥(鄧達民Harry Ong,Jr.)和兩個姐姐(鄧月芳Cathie Ong和鄧月華Gloria Ong)的寵愛中長大。

大學畢業後,鄧月薇在父母的雜貨商店幫忙。直至父母退休,她報名並通過了美國航空公司的選拔考試,實現了自己看世界的夢想。

她可以飛到世界任何地方,任何飛機可以到達的地方,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每次飛回三藩市,鄧月薇就會去看父母和哥哥姐姐。她總會給大家帶好多從世界各地淘來的物品,大部分是在加州或者美國買不到的東西。‌‌」如果她去日本,她會買一些只能在日本找到的東西,或者她知道我媽媽會喜歡的東西。‌‌「Lauren說。

Lauren的記憶里,小姨和媽媽鄧月華關係很好,她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收集Beanie Babies的毛絨娃娃,這在上個世紀90年代非常流行。即便那會兒,這對姐妹的年紀也不小了,但她們就是對這有着謎一般的熱愛。

‌‌」她有一顆那樣溫柔、無憂無慮、充滿愛心的靈魂。她自帶一種讓人放鬆的氛圍,她很貼心,她喜歡笑,也喜歡逗別人笑,每個人見到她的人都會喜歡她。‌‌「Lauren說。

Lauren不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時,小姨在三藩市呆了多少天。以往每次離別,Lauren都會跑到樓下給鄧月薇一個擁抱。

但這次她沒有。她站在樓上向她揮手說再見。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Lauren說,如果她知道那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我想我會告訴她,我有多愛她,每個認識她的人都多麼地愛她。‌‌「

2002年初,9·11事件6個月後,鄧達民接到了醫學檢測中心的電話,他們找到了鄧月薇的一塊大腿骨,通過DNA對比,他們確認了那屬於鄧月薇。這唯一的遺骸在紐約殯儀館火化,並寄回了三藩市。

鄧達民說:‌‌」我們擁有的,僅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他們是在離世貿中心約三個街區遠的地方發現她的,有可能飛機失事撞到建築物時,她被火焰和氣壓推向了反方向……‌‌「

‌‌」我想最傷人心的是,哪怕一個在醫院裏得了絕症的人,家人至少還有機會說再見,也有機會表達對彼此的愛。而我們,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我的父母,他們不想看到他們的孩子就這樣死去,白髮人送黑髮人。‌‌「鄧達民說,

鄧月薇的父親鄧公錦(Harry Ong,Sr.)直到2007年因癌症去世前都保持着一個習慣:每天晚上熬夜看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新聞,他總盼着能看到消息,告訴他鄧月薇還活着,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有時哭着說月薇沒有回來。即使是去世前,他仍然希望月薇能奇蹟般地回家。‌‌「

鄧達民說,‌‌」事故之初,父母就總抱着希望:萬一月薇不在飛機上,萬一她上班路上輪胎破了,萬一她晚點錯過了航班。‌‌「

鄧月薇的母親鄧余金愛現今已95歲,她幾乎每周都會按照中國傳統的習俗,為鄧月薇燒香、燒紙錢。她想確保女兒在另一個世界有足夠的錢花,想確保她一切都好,什麼都不缺。

2005年,鄧達民兄妹成立了鄧月薇基金會,致力於唐人街當地兒童的健康和福利,此外,基金會也資助一些老年人的項目。鄧家兄妹建立這個基金會的初衷,是為了紀念和延續鄧月薇在世時對兒童和老人表現出的關切。

鄧月薇的同事後來分享,在午夜的航班上,所有的空乘人員大都累得不想動彈,但鄧月薇是那個會再繼續在飛機上過道上走來走去的人。看看大家是否暖和,有沒有乘客需要毯子或者想要喝點東西。她總是儘量讓別人能舒服一些。

鄧月薇也有非常正義的一面。‌‌」像在雜貨店排隊,如果有人在你面前插隊,她會立刻告訴那個人去排隊,‌‌「鄧達民笑着說:‌‌」她也會有個性很強的時候。她非常體貼,非常有愛心,但她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收一收。‌‌「

Lauren認為鄧月薇的那通電話不僅改變了歷史,也改變了很多人的生命軌跡。鄧月薇也許無法拯救當時跟她一起在飛機上的每個人,但她通過將消息傳出去,成功阻止了其他可能存在的襲擊。也因為鄧月薇,Lauren學會了及時去表達愛和關心:‌‌」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可以結束得有多快。‌‌「

Lauren覺得,家人至少還擁有這一段錄音。這段4分多鐘的錄音讓親人們至少知道她是如何度過生命中的最後時刻的。也讓他們知道鄧月薇是一位英雄,她盡其所能去專業、鎮靜地完成生命中的最後一項工作。其他沒有錄音的9·11遇難者,他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

2012年,美國三藩市重建了當地的華人康樂中心,並以鄧月薇的名字命名:‌‌」鄧月薇華人康樂中心‌‌「,以紀念她在‌‌」9·11‌‌「恐怖襲擊事件中的英雄事跡。當康樂中心需要資金時,鄧達民兄妹會盡力從基金會裏撥款資助。

2013年,美國前總統奧巴馬訪問加州,選擇在鄧月薇華人康樂中心作演講。

在奧巴馬參訪之前,白宮曾聯繫康樂中心,希望他們安排一個人演講唱國歌。鄧月華在電話中告訴Lauren,康樂中心希望她去做那個為總統的演講儀式唱國歌的人,Lauren感到膽怯又緊張。‌‌」我知道這聽起來是件很小的事,但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擔憂的時刻,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Lauren說,這時候她想起了小姨鄧月薇,‌‌」在最後一刻她可能也很害怕,但如果她能做到,那麼,我也可以做到。‌」

後來,Lauren在奧巴馬演講前唱了國歌。

2001年之後,每年9月,鄧家全家都會先去三藩市的墓園看望月薇,然後一起去旅行,以避開各種紀念活動。

20年前,鄧月薇生前從世界各地收集的上千個Beanie Babies毛絨玩具,被家人裝進箱子,用膠帶打包,從波士頓運回了三藩市,存放在母親的車庫裏。20年來,家人從未打開看過。

因為新冠疫情,2020年全家人沒能像往常一樣出遊。今年全家計劃帶着外祖母鄧余金愛去加州的聖地亞哥度假,Lauren和丈夫在那邊有個房子,可以接待大家。

對於9·11事件,鄧達民心裏總是非常矛盾:一方面,他非常希望美國人或者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永遠不要忘記2001年9月11日所發生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希望大家不要提起它,因為這對於一個家庭來說,是多麼悲傷的一個時刻。

20年前,世貿大廈的滾滾濃煙染黑了晴日,煙塵奪去了薄如蟬翼的氣息,傾頹的廢墟埋葬了曾經憧憬明天的生命。

多少遇難者的親人都像鄧月薇父母一樣想過:萬一他們上班路上輪胎破了,或者晚點錯過了航班。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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