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周筱贇,一個多月前被盤錦市公安局大窪分局的警察從廣州寓所帶走了。
他先是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後來變更為刑事拘留。期間,除了警方一紙語焉不詳的通告,多數關心他的人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麼事。
我沒有能力去摳那些法律條文,也沒辦法為周筱贇打包票,認定他沒幹違法的事。違法不違法,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何況我這種和他聯繫不多的人。
所以,我只想聊聊我和他之間的一些交往。說起來,這時間長度跨越了十幾年,雖然值得說的事情,似乎不多。
1
先說我是怎麼得知周筱贇「進去」的事情吧,這事情本身就挺邪門的。
周筱贇多年前是復旦大學葛劍雄教授的博士生,所以平時大家叫他「周博」。又因為他有一個群,裏面有四百多人,大多是媒體從業人員(以及曾經的媒體從業人員),他是一個勤快的群主,平時除了跟大家聊天,遇到法定假日必發紅包,所以群里成員又直接叫他「群主」。
周筱贇被抓的消息,就是從群里傳開的,而且一開始並不確定,是一步步被群友「扒」出來的。
大概是7月30日深夜,有一位群友突然冒出一句:「你們有沒有發現,昨天中午之後,群主就沒再說過一句話……咋回事?」
這時候,大家都不以為意,有人還開玩笑:「小心等會群主回來就把你給」鯊「(原文如此)了。」
但是,周筱贇並沒有因此出現。直到第二下午,才又有人問「群主為何還在失蹤狀態」,並且有人找到了他在群里最後一次發言的時間(7月29日12:26),指出「群主已經消失超過48小時了」。
大家一邊覺得奇怪,一邊還在開玩笑是不是要選臨時群主。
不過,這時候開始有人給周筱贇打電話。讓人納悶的是,手機是接通了,但沒人接聽,後來則變成關機狀態。(此時,手機應該已在警方手上)
於是,群里的人都意識到不對勁了。有人開始給周筱贇所在的律所打電話,給他的助理打電話,但是都沒有人了解周筱贇的情況。
一通手忙腳亂的操作下來,到了7月31日晚上8點多,依然沒有人知道周筱贇究竟是怎麼了。
這事情的突破口是,有人翻出了周筱贇的聯繫地址,發現上面是一個代收件地址,聯繫人是他的住處樓下的食雜店老闆。
有人給這個食雜店老闆打電話,詭異的情形出現了。
這個食雜店老闆開口就說:「我知道的事情就是,他是很安全的,其他的事情我也不能說,我也不知道……」
自始至終,這個老闆都保持這種神秘的口吻。
不過,當打電話過去的群友試探性地問他,到底周筱贇是不是被約談了還是怎麼了,他說了一句:可能你們都猜對了。
事情到這裏,已接近真相。這時候,群友們都明白,群主「出事」了。這是7月31日晚上9點多的事情。
第二天,群友終於聯繫到了周筱贇的家人,看到了一份抬頭為盤錦市公安局大窪分局、落款時間為2021年8月1日的通知書,告知周筱贇因涉嫌尋釁滋事罪於2021年7月31日18時被執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
至此,「群主失蹤案」告破。
後面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值得一提的是,在警方通知的周筱贇被抓時間(7月31日18時)之前,群友其實已經打他電話沒人接了。
2
我記不太清是哪一年因為什麼事情跟周筱贇認識的了。如果印象沒錯,應該是2005年我還在《東方早報》的時候,他主動來聯繫一件事。
當年七八月份,國外有機構發起了一個「全球千名婦女爭評2005年諾貝爾和平獎」的活動,國內諸多機構如《讀書》雜誌、《天涯》雜誌等,以及諸多名人如汪暉、戴錦華、韓少功、高耀潔、王安憶(後被證明她本人並不知情)等都捲入其中,香港嶺南大學劉健芝教授是該活動的中國(和蒙古)地區負責人。
這是當年轟動國內文化界的一樁事件。
這事情應該不假。說起來無非是根據諾獎的評選規則,向諾獎推薦人選。只要有推薦資格的,都可以這麼做。
問題是組織工作做得太差了,過程中出現種種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向被推薦的人選收取到麗江開會的差旅費,甚至要求被推薦人出贊助費。
這讓高耀潔老人起了疑心,宣佈退出這個活動。結果,主辦方很硬氣地表示,一經推薦就不得退出。這下子惹火了不少人。
《東方早報》評論版介入此事,應是從10月14日發表同濟大學老師王曉漁的一篇質疑文章開始的。當時,該年度諾貝爾和平獎名單已經揭曉。這篇題為《「批判知識分子」的超級幻想》的文章里,王曉漁指出了該活動的種種荒謬之處,稱之為一場「鬧劇」。
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反響。很快,汪暉教授本人也向《東方早報》投書回應此事。稿子是報社其他同事轉來的,我們拜讀後決定原文刊發。不過,汪暉教授並沒有談到推薦和組織過程的問題,而是再次重申了這項活動的意義。
隨後,事件的當事人之一高耀潔老人也在《東方早報》評論版上發表文章,解釋她為什麼要退出這項活動。
如果我記憶無誤的話,高耀潔的文章應是周筱贇聯繫和推薦過來的。那段時間,周筱贇在某家出版社任職,編輯出版了高耀潔老人的一本書(《中國愛滋病調查》,周筱贇是該書編輯)。
那時候,我也才偶然知道他是葛劍雄教授的博士生。葛老師是《東方早報》評論部的「老熟人」,經常給評論版撰稿,上至國家大政,下至身邊小事,無所不談,筆鋒甚健。
葛老師一貫不用手機,交流想法都是通過打電話,有時候電話里聊數分鐘,沒過多久他的大作就發過來了。評論部的同事都很喜歡葛老師,往往他的作品發過來,大家都會就着相關話題展開討論。
有這一層關係,我對周筱贇自然也有親近感。在高耀潔老師的文章發表後,緊接着我又約周筱贇寫了一篇文章《為何歷史總是如此相似》,從總體上評價這個活動。這是周筱贇第一次在《東方早報》評論版發表作品。
他對評論感興趣,以及後來入職《南方都市報》評論部,不知道是否從這個時候有了端倪。
3
我和周筱贇的第二次合作,仍然與高耀潔老人有關,是在2006年4月。那時候,我剛離開東方早報,入職杭州日報。同時,我還在關天茶舍當版主。
關天茶舍是國內一個民間思想聚集地,論壇上藏龍臥虎,集齊左中右各路人馬,平日裏十分熱鬧,爭論也特別激烈。
我是在2002年短暫當過關天茶舍版主後,這時候又通過推選當了版主,而舉行的這次高耀潔醫生訪談,是上任版主後比較重要的一次論壇活動。
這場活動雖然是線上訪談,實際上全依賴於周筱贇的辛勞付出。我們在關天開了一個訪談主貼,在主貼下面由網友提問,然後再由周筱贇打電話給高耀潔老人,由她在電話里口述,再由周筱贇整理髮在論壇上。雖然如此,訪談還是取得了很大影響。
高耀潔老人也很重視這次訪談,當時她遭遇老伴新喪,心情十分悲痛,但她還是認真回答了網友提問,對國內愛滋病防治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同時,高耀潔老人還拿出100本《中國愛滋病調查》,免費贈送給網友。
我跟高耀潔老人沒見過面,也沒有交往(似乎打過電話,或者有電子郵件聯繫),但有一年我還收到了她寄來的明信片。再後來,她就去了美國。
從這兩件事情可以看出,周筱贇是一個熱心、專注的人。他是高耀潔新書的編輯,但他做的事情比一個編輯做的還要多,幾乎成了高耀潔的個人助手。由此,也可以讓人感受到周筱贇對公益和公共話題的熱情。
這似乎也是周筱贇在天涯社區的「首秀」。不過,他其實沒怎麼在關天茶舍活動,反倒是後來在天涯雜談十分活躍,多次參與公共討論,甚至影響一些事件的進展。
比如在中石化廣東公司天價酒單、中非希望工程、郭美美、嫣然基金等事件中,他以爆料人身份出現在公眾面前,揭開其中內幕。這些事情已經有人寫了,這裏不再贅述。
不過到這時候,我和周筱贇都還沒有見過面。我跟他第一次見面,是有一年浙大召開新聞輿論監督相關研討會活動,他受邀參加,我們在龍井的一家餐廳匆匆見了一面。
就像跟其他熟悉的網友見面一樣,我們彼此並沒有什麼陌生感。畢竟在網上交流較多,也多有交集互動。但那時候,我對他在做什麼事情,其實已不甚了了。
也因為對一些公共問題舉報的次數多了,周筱贇不得不開始戴起口罩,輕易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倒是問過他,為什麼要戴口罩,故意搞得神秘兮兮的,他很嚴肅地告訴我這是很有必要的。只是他哪裏能想到,這一層薄薄的口罩,怎麼可能護他周全。
後來,我跟他的來往,只限於他偶爾來杭州的時候,約我一起吃個飯。還有就是,在他發起的群里,交流幾句。私下,我們也很少交流,他有時候會來問我財新網的某篇文章有沒有權限可以看到(我有財新網會員),讓我轉給他。我有時候也會犯嘀咕,怎麼不自己買個會員。
這次他出事後,我才知道他一直單身租住在廣州,養着一隻貓,看來他在生活上也不是很輕鬆。
今年2月份,我剛和他又見過一次。席間,我們還談起某位大家都認識的人,感覺他有些行為比較「危險」。
殊不知,危險正朝着他走近。
4
周筱贇被抓,已經一個多月了。他「進去」的時間越來越長,越發讓人感到不安。
這可能意味着,他真的「有事」了。
回想起跟周筱贇這十幾年來淺淺的交往,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的骨子裏其實還是一個書生。周筱贇最早有一個網名,就叫落魄書生。
他對公共問題的熱心投入,應是源自於一種強烈的書生情懷。從出版社到報社再到轉行當律師,似乎都是受到這種情懷的驅遣。別人不問,他從來都不說自己的事情,平時所談都是公共話題、社會大事。
在周筱贇之前,像他這樣為公共利益死磕的人有不少,但是以後,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恐怕很難再見到像他這樣的人了。
期待他早日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