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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中央書記處書記閻明復:我在秦城監獄的日子裏

應該說,審訊的過程是考驗人的良心、勇氣、信念的過程。在審訊中順着提審人的「誘供」,「講假話」、「亂咬人」可能是恢復自由的一個機會。對於一個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獨牢裏的「犯人」,沒有比「馬上恢復自由」的許諾更具有誘惑力了,但是要付出「講假話」的代價以及由此而產生嚴重的後果,殃及的將不僅是第一專案辦公室審查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還可能使更多人遭到誣陷!面對「檢舉揭發,立即釋放」的誘惑,面對「不交代拉出去槍斃」的威脅,我從來沒有產生過「講假話」的念頭。堅持不講半句假話,在艱辛漫長的囚禁生涯中,倒使我心境豁然。

「四人幫」被打倒後,對專案辦公室的人員進行了審查。組織上找我了解我接觸過的專案組的表現。我說,審查我的專案組講政策,實事求是。而最不講政策的、胡攪蠻纏的就是審查陸定一的專案組。

若干年後,陸定一陸老在北京醫院住院治療時,我去看望他老人家,談到「文革」時期的專案組時,陸老氣憤地說,這些傢伙壞透了!

06

熟悉的咳嗽聲

1968年四五月間,我偶爾聽到十分熟悉的咳嗽聲,真像我父親的聲音。但是轉念一想,我父親怎麼可能被捕呢。一來,我父親早已淡出政壇,不是當權派,更不是走資派。二來,他是周總理介紹入黨的,在白區一直在總理領導下工作,歷史上也沒有什麼問題。誰能想到,這位對革命作出重大貢獻的老人竟然也被關進秦城監獄,竟然也成了我的難友!父子同獄,中間只相隔二十三個人:父親的代號是67100,而我的代號是67124。

「文革」後才知道,就在我聽到父親的咳嗽聲後過了沒幾天,備受折磨的他老人家就含冤離開了我們。

與世隔絕的監獄,也是特殊人群聚集的特殊空間。在獨牢中我看不見他們,只能從時隱時現、斷斷續續飄來的各種聲音中來辨別「誰在這裏?」「發生了什麼?」為難友的命運惋嘆。那冥冥中傳來的老父親痛感至心的切膚之聲,多少年過去了,還在心裏、還在耳邊,還在那些艱辛苦澀的日子裏……

07

吃飯——菜里夾着螞蟻、蒼蠅是司空見慣的事

再談談監獄的伙食。入獄後的大半年,的確嘗到了「饑寒交迫」的滋味,可以用量少質差概括我的伙食。一碗稀飯、一個小窩頭,就是一頓早飯,中飯或晚飯,有時是兩個小窩頭或一碗糙米飯和半碗菜。我們吃的菜可能是勞改農場供應的。看來,農場收什麼菜,我們就吃什麼菜。每年春天差不多都是菠菜下來了就吃菠菜,一吃就連續吃上個二十多天,然後就是小白菜蘿蔔,等等。這些蔬菜看來根本不涮洗就放到大鍋煮一下,盛到碗裏上面是菜葉,下面是泥湯,菜里夾着螞蟻、蒼蠅是司空見慣的事。

有一次吃菜,一下子咬了一個肉鼓囊囊的東西,還有點香味,我還以為是一塊肉呢,連忙咽了下去,剩下一半用筷子夾起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青色的大菜蟲,也不敢扔,只好放在碗裏,等洗碗的時候才扔到便池裏。前些時候,我的鄰居吃飯的時候不知把什麼扔到便池中,沒等沖洗,就被哨兵看見,立刻從走廊里把自來水閘門關上,硬是強迫這位難友從便池裏把扔掉的東西撈上來,一口一口地吃掉,還大罵他這個反革命不想活了,竟敢糟蹋人民的糧食。

最難熬的是星期天和節假日,一天只給兩頓飯,而且早上一大早就送來早飯,大都是兩個窩頭,下午兩三點鐘就開中飯,也是兩個窩頭。這樣要熬到第二天早上才有飯吃,這十五六個小時真是餓得心裏發慌。而遇到五一、十一節日連續放兩天假時,更是難上加難。

1968年夏天以後,伙食有明顯改善。我獲釋後了解到,當時有幾位老同志在獄中死去,周總理聞訊後特地到秦城視察,指示要認真改善審查對象的生活。於是,每個星期菜里也出現一兩小塊肉,或菜湯里有一點點兒的油花。這已是了不起的改善。而每次過春節,伙食大改善,不是吃大肉包子就是吃炸大油餅,我們要幾個,管理員給幾個,而且還來回地打開每個囚室的小門問,還要不要,還要不要……記得一次,我吃過十多個包子、八九個大油餅,吃完以後,胃漲得難受。真是餓也難受,飽也難受呀。

08

理髮——沒有指甲刀只好用牙齒來咬斷

「文革」初始,公安系統受到極大衝擊,軍隊進行接管。秦城監獄也不例外,原有的公安管理人員所剩無幾,我接觸到的都是軍人。原來的管理制度也被破壞了。比如說,我入獄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放風,整天憋在囚室里。幸虧是冬天,牢房又大,沒感到空氣污濁。頭幾個月一直沒理髮,頭髮長得長長的,這倒也能忍受。最難受的是頭幾個月無法剪手指甲和腳趾甲,指甲不僅長得老長老長的,而且向肉里長,我只好用牙齒來咬斷手指甲。當然,更談不上洗澡了。

直到第二年春天,對犯人的生活管理才走上正軌。每個月管理員給犯人剪一次頭,當然剃成光頭,而且是快速的,咔嚓咔嚓幾下就完工,推子鈍有時免不了連推帶拔,但總算是剪頭啦,總不至於成了披頭散髮的「嬉皮士」了。剪頭的時候,管理員叫犯人到走廊里,坐在凳子上,披一塊布,就動手推起來了。而剪指甲時,當然也是每月一次,管理員打開囚室的門,走進來,說剪指甲啦,然後遞給犯人一把剪指甲刀,讓犯人自己剪,他站在一旁嚴肅地監視,一言不發,直到剪完,把剪指甲刀收回,退出囚室。

09

洗澡——提前解開衣扣搓掉身上的泥垢

大概是1967年年底或1968年春節前後,開始安排犯人洗澡。因為是隔離性的監獄,每個犯人住獨牢,不能讓彼此有任何接觸,所以不論是洗澡、放風或提審,都要嚴守犯人彼此不見面的監規。浴室就在這座樓內的北邊,有五間淋浴間排成一排,每間有門,對面的牆只砌了一半,大概到洗澡的人的腰部。每次洗澡,在囚室外面的走廊里有一個管理員,在第一個拐角處有第二個管理員,在第二個拐角又有第三個管理員,以此類推,只要有拐角就有人看守,直到浴室。洗澡時,第一個犯人在走廊里走過拐角,才讓第二名犯人走出囚室,沿走廊走到拐角,等第一個犯人走過第二個拐角,才讓第二個犯人轉彎走到第二個走廊,此時才讓第三個犯人走出囚室,走到走廊的拐角處,以此類推。

在浴室,第一個犯人走進最裏面的淋浴間,管理員從外面把門閂上,才讓第二個犯人走進浴室,進到倒數第二個淋浴間,如此類推……直到第五個犯人走進第一間淋浴間。從第一名犯人走進淋浴室起,就有一個管理員在只砌了一半的牆外走來走去地監視。洗完了押送回囚室的順序也是如此,只不過是倒過來,第五個犯人先走,以此類推。總之,犯人彼此連背影都看不見。洗浴的時間大概不到十分鐘,動作慢了,管理員就會大聲催促,快一點兒,快一點兒……這也難怪,一個樓里大約四十五個犯人,一批五人,要分九批,而押送的時間可能比洗澡的時間更長。習慣了以後,每次聽到要洗澡了,我事先在囚室里就解開衣扣,用手搓掉身上的泥垢,到澡堂用熱水沖幾下就萬事大吉了。

10

放風——防範犯人在地上留暗號,有專門掃地的哨兵

放風也差不多是在1968年的春天開始的。

監獄的樓形像一個「U」字,中間就是放風場。放風場是由長方形的格子間組成,東西兩側各十間。每個格子間都是露天的,有個小門,進去三面是牆,放風就是在格子間裏「坐井觀天」。放風場上面有一「天橋」,哨兵在上面來回巡視,監視每個格子間裏犯人的動靜。犯人從囚室到放風場的押送辦法,同前面提到的洗澡的辦法相同,只不過多一些拐角、多一些哨兵罷了。

放風的時間大概是四十分鐘。一開始是隔三岔五,1973年以後,放風的時間多了,一周至少有一兩次。每次放風,都走進不同的格子間,每次都發現地上總是有掃帚掃過的痕跡,後來才猜到,這是防範犯人們在地上留下什麼暗號,在前一批犯人走出後,哨兵們趕快掃一遍。

11

讀報——有一天林彪的名字突然從報紙上消失了

1967年年底,我的「蘇修特嫌」問題查清後就允許我看《人民日報》了。每天上午,管理員把當天的報紙發給我,第二天發報時收走前一天的。當時,每三個犯人看一份報紙,第一天管理員發給我當天的報,第二天發報的同時要收回前一天的報紙,再發給鄰室的犯人,第三天再把這份報發給第三位犯人。

並不是所有的犯人都能得到報紙。我記得,有一次管理員給我右邊囚室的犯人發了報,接着他又對這位難友說,發錯了,發錯了,你現在沒有資格看報,快退給我!這位難友可能與外界隔離已久,好不容易得到一張報紙,哪裏肯退給管理員。管理員只好打開囚室的門,走進去把報紙搶了回來。這樣我才明白,入獄後一個多月沒讓我看報,是專案組第二次來提審後才讓我看報,顯然是我的問題基本查清了。

在漫長的監禁中,《人民日報》成了我的無聲同伴,是我了解大牆外面的世界的唯一途徑。我每天都焦急地等待管理員來發報紙,一旦拿到報紙就如饑似渴地從頭版頭條開始閱讀,逐行逐字地一直讀到四版的最後一條消息,讀完一遍後又重頭再讀一遍。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如此認真地讀過報紙。我與報紙上的信息同樂同悲。

我記得,1971年9月中旬以來,林彪的名字突然從報紙上消失了,他的語錄也不登了,照片也不上報了,我馬上意識到林彪出事了。但是,我無法猜出問題有多嚴重,直到林彪專案組審訊時,才聽說他叛逃未遂,機毀人亡。黨章封的接班人居然叛逃,我百思不得其解。林彪是「文革」的主要罪魁禍首之一,煽動造神狂熱,迫害大批昔日的戰友,同時,我還為自己的敏感、判斷力並未因多年的獨牢喪失而頗感欣慰。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百家揭幕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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