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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接地氣,是京圈文藝老炮的宿命

文革開始後,世界變化得很快,大人過往的經驗,已經不足以應付,他們有時候還要問問孩子,外面現在怎麼說了?

  《北轍南轅》播完了,一開始它就被評為「京圈小時代」。以馮小剛的脾氣,重新拍電視劇,還拍獨立女性,再怎麼墮落,怎麼媚眾,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這是兩個時代重迭給人的錯覺:京圈的時代就快要落幕,而小時代的時代已經不可阻擋地升起。

他們這樣長大

  京圈的文藝作品,逃不開老炮們回憶童年、青春。從公主墳到西山腳下,沿長安街一字排開,五十年代開始,這裏是各軍隊機構和國家部委大院。它相當於一塊與世隔絕的飛地,大院裏上班上學、吃喝休閒全包,自成天地。

  在家裏,父母聊的也都不是接地氣的俗事,他們的談話由最新的政治語言構成,好像每件國家大事都身在其中。在孩子們的眼裏,他們有威嚴但經常缺席,從來不會直接表達愛和親昵,出現就是打他們的時候,剩下只要還活着,就放任野蠻生長。

  文革開始後,世界變化得很快,大人過往的經驗,已經不足以應付,他們有時候還要問問孩子,外面現在怎麼說了?

《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小孩也不知道,但發現父母已經不是權威的存在,他們也長大了,開始發現父母身上的偽善,崇高的虛假,於是更加自信而反叛。女孩們都仗義,心眼少,有傲氣勁兒,但不真矯情。男孩們都敏感,愛充大,有流氓勁兒,假裝堅強。然後女孩來扮演引領男孩成長的角色,姐弟是基本盤。

  《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馬小軍終於借着雷雨夜壯膽,喊出我喜歡你,米蘭裝聽不見,到跟前問你說什麼,他瞬間慫了,支支吾吾說我車掉溝里了。然後大姐姐給了他一個擁抱。

  女性形象雖然美好動人,但都現身在回憶里,而他們無一不在美化記憶。電影大篇幅描述了馬小軍對米蘭的感覺,像個驕傲的賊,溜進女神的臥室,滾在她的床上,用單筒望遠鏡放大,讓她的照片佔滿視線。這種种放肆舉動,是勇猛而易於滿足的衝動,是一場堂而皇之的單戀。

  而米蘭怎麼想的,只有暗示,就連她的暗示,也是他所理解的暗示。

  對於父母、愛情、未來的理解,那一代太多聰明的人,早慧而晚熟,永遠停留在對小時候憧憬的回憶里,他們也這樣長大。

  王朔寫過:「我曾經以為日子是過不完的,未來是完全不一樣的,現在我就待在我自己的未來,我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真正的變化,我的夢想,還是像小時候,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經不打算實現它了。」

殘酷青春物語

  逃課打架、抽煙閒逛,這些事和後來的同齡人差別不大,但那代人身上,還有政治環境留下的最後痕跡。文革波及到父母,下放農村勞動,大院更是他們的天下,被他們形容為「陽光燦爛的日子」。

  然而正如姜文所說的,陽光刺眼,曬得人眼前陣陣發黑。政治氣壓落在每個人頭上,沒挨過,也屢見不鮮,暴力的傳聞就在耳邊,所以他們的長大都伴隨過某種殘忍。

  在大院裏成長,什麼都先人一步,能吃到新鮮東西,看到電影錄像,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 已經比外邊的一般人先知先覺。

  很多人的父母,本身就是哪個電影廠的廠長、出版社的總編、再不就是導演演員。電影裏的革命英雄,可能就是隔壁院的叔叔阿姨。

田壯壯在《相愛相親》中飾演尹孝平

  田壯壯去考中戲,考的電影是《烈火中永生》,那就是他媽演的,別說分析了,演下來都能一句不錯。那個年代看完電影,能說出個三五句的,不是民間天賦異稟的孩子,就是這些大院子弟。

  在現實中雖然不服大人管教,但通過那些充滿理想主義的老電影,他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對英雄的信仰。電影裏的英勇人物、革命故事成了那代人掛在嘴上的嗑,在日常里被化用,可也不乏有人就會為了這樣的衝動犧牲的故事。

  葉京的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裏,卓越一個人淋着大雨,緩慢前行,手裏拿着不存在的對話筒,反覆念着:851,851,我是王成我是王成,請首長放心,有我在就有陣地在,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然後倒地身亡。

《與青春有關的日子》劇照

  改革開放後,大院子弟率先嗅到了風向,早早下海,從最早的特權搖身變成了最早的富人。

  然而相比外部社會長大的人,他們終究被保護得太好,已經形成的一套價值觀,在和唯利是圖的商業社會發生碰撞的時候,被撞得頭破血流,曾經相信的純真信仰隨之幻滅。

接地氣?是嚴重不熟

  葉京說給他影響最深的電影是《美國往事》,而他反覆在拍的就是這代人的往事。

  他曾說:「我拍的很多都是真實的故事,個人的經歷,儘管有很多磨難,生活還是待我不薄,積累真是取之不盡,到六十歲之前,夠我拍十個二十個電影了。」

  在12年籌拍電影《記得少年那首歌》的時候,劇組租了房間,一個星期,一個副導演都招不來,葉京給馮小剛打電話,問說有個剛從《1942》下來的副導是誰,結果馮小剛身邊十幾個副導,他都記不住名字。

  資方說片子裏好歹要有個出名演員,本來是理所應當的要求。葉京一下卻炸了:老扒拉那明星幹什麼,我最煩有明星了,我還真告訴你,真有這投資,我也不把錢浪費在明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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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劇照

  很少還有像葉京一樣固執地沉湎於回憶,拒絕睜眼看現在情形的人。那些獲得了商業成功的同齡人,紛紛選擇了別的出口。

  姜文穿梭在民國的歷史裏,趙寶剛還在努力抓年輕人的口,鄭曉龍的《甄嬛傳》開闢了新類型,馮小剛早已成為觀眾眼中這代人的代言人,王朔自從十多年前宣傳《我的千歲寒》後,很少再露面。

  不合時宜的個性,自從資本湧入中國電影市場以後,再沒人慣着了。

  最近《北轍南轅》受到的批評,讓人想到曾經京圈的故事模式,多麼吃香,老炮們是多麼會抓住觀眾,個個都是親民接地氣的導演。如今一起懸浮,懵然無知於大部分觀眾的需求和真實生活的水深火熱。

  其實這是很大的錯覺,京圈的文藝作品,一向不接地氣,幾乎從來就是一小撮人的現實,對於接地氣,他們嚴重不熟。

  只有曾經的馮小剛是貼近觀眾的,因為他是那代人中少有的並非大院子弟出身,雖然也有共同的回憶,但沒有與身俱來的高傲。

《北轍南轅》劇照

  後來他成了走到最台前的人,獲得了最大的聲明,雖然看不慣新的橫行的價值觀,他屢屢開炮,但他畢竟不是魚缸里的魚,沒那麼嬌氣,下了海里還能游泳。

  王朔說:「慢慢地,他希望進入主流,我希望演邊緣人,所以大家個人追求不一樣,大家自然就分開了。」

  從《頑主》的三替公司到《甲方乙方》的好夢一日游,幾個遊手好閒、聰明機靈的北京青年,滿北京的幫人圓夢,和後來的《私人訂製》,今天的《北轍南轅》沒有什麼不同,評分卻從8.4變成了4.8。

  價值在更迭,能怪老炮們懸浮嗎,他們只是逆水行舟,表現着年輕時候會發生的事,絕對保真,可是怎麼發生、發生的土壤已經千差萬別了。

往事只能回味

  《頑主》裏,有一段離奇荒誕的走秀表演,唱京劇的、練健美的、紅衛兵、時裝模特、茶館、跳霹靂舞的,一個交警在中間指揮道路秩序,然而所有人各行其是。

  在幽暗詭異的合成器音樂里,混亂無序的社會濃縮成了一個獵奇的舞台,這是人們的成分,剛剛從地主農民工人的簡單劃分,開始爆炸式地豐富的時候。

  而今天人們的各式各樣,一趟走秀舞台,已經裝不下了。

  老導演、老作家們不知道怎麼去描述這種千姿百態,是正常的,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描述當下。

  這條回憶線索,漸漸就要斷掉,除了說往事的人不合時宜,也很少有人再感興趣那段往事,並把它當作美國往事的那般厚重蒼茫來欣賞了。

《老炮兒》劇照

  京圈故事尚有光環的時候,由圈內的自述加圈外的道聽途說,如今它已經被很多真真假假的傳聞所簡化,成了幾個裝逼大佬和一個「馮褲子」的故事。在一些人看來,他們純真牛逼,另一些人則覺得他們混亂,不檢點,高高在上,這種複雜的感覺,完全不是道德感如此單一化的今天願意去理解的。

  可是沒辦法,要麼冒着放棄根源的記憶,拋棄自己特色的風險,去嘗試完全不同的內容,積極面對新的觀眾;要麼京圈只能等待落幕了。堅固的回憶,使他們不可能徹底地拜倒在新的價值觀腳下,在新世紀到來之前,京圈的時代已經發出了落幕的信號,根本不會有小時代來的機會。

  現實如此鋒利,回憶的盾能否擋住現實的矛呢?

  《與青春有關的日子》的結尾,有一段這樣的獨白:我們追逐於頹廢的快樂,陶醉於寂寞的美麗,今天,之所以區別於昨天,恰恰是因為昨天的感受,依然在我們心中......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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