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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的國家建構何以失敗?

回顧阿富汗的國家建構進程為何如此困難重重,我們發現至少四重因素:第一,多山的地形使得中央集權式政府難以形成,造就了部落主義的政治傳統;第二,大國對沖的地緣位置則使得內戰往往成為大國代理戰爭,戰爭難以打出勝負,任何暴力壟斷格局難以形成;第三,蘇聯入侵激起的宗教狂熱主義毒化了阿富汗的文化土壤,使得世俗政治力量難以建立;第四,多民族國家的結構,又使得各方政治力量難以就權力分配的方案達成共識。

  一

  說到阿富汗,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恐怕是戰火、恐怖襲擊、貧困、落後。沒錯,這確實是個非常悲劇的國家。閱讀阿富汗史的時候,我發現一個有趣的對比。對於我們中國人,整個20世紀,1978年之前,生活是頗為動盪的,但是1978年之後,過去四十多年,生活大體而言不斷改善。而阿富汗的經歷剛好相反,在整個20世紀,1978年之前,他們的生活是大體平靜的,連一戰、二戰都沒有捲入。很多人可能在網上看到過一些6、70年代喀布爾的照片,比如我們文稿里這兩張圖片(圖1和圖2),那時候的喀布爾街道秩序井然,女性時尚現代,整個國家朝氣蓬勃,但是1978年之後,一切都急轉直下,40年來,阿富汗再也沒有目睹過真正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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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阿富汗發生了什麼?一場政變。在這場被稱為「沙爾革命」的政變中,極左的人民民主黨推翻了達伍德政府,建立了一個激進左翼政權,從此開啟了阿富汗的噩夢模式。這裏需要交代一下,達伍德1973年也是通過政變上台的,當時,他認為王室過於保守,而他希望推動更加左翼的社會變革,所以推翻了阿富汗王室,建立了阿富汗共和國。結果5年之後,他本人又被更左翼的人民民主黨推翻,結局可以說非常反諷。

  1978年沙爾革命後,人民民主黨上台,開始推行更激進的改革,但是,沒想到阿富汗人民並不領情,進行了激烈的反抗。新政權很快挺不住了,於是向蘇聯求援。1979年,蘇軍開着坦克就進來了,戰爭由此開始:一邊是政府及其後台蘇軍,一邊則是武裝民眾。本來,根本沒有什麼軍事訓練的民眾,怎麼可能打得過蘇聯的飛機大炮?但是,適逢冷戰高峰,阿富汗的武裝民眾背後湧現出一批熱情的大哥:美國、巴基斯坦和沙特。也正是在這時候,本拉登毅然拋棄了他在沙特的富豪生活,作為一個國際主義戰士,來到了阿富汗。所以,在他成為美國的頭號敵人之前,他確實曾是美國的親密戰友。於是,在所有這些力量的攪和下,一場本來可能短平快的軍事行動演變成了一場長達十年的噩夢。

  1989年蘇東巨變,蘇聯撤軍。事實證明,蘇聯的入侵是一個悲劇,蘇聯的撤退則是一個更大的悲劇。蘇軍撤離後,蘇聯支持的納吉布拉政府勉強掙扎了3年,於1992年垮台。本來,這是阿富汗結束戰爭、回歸常態的機會。事實上,蘇聯倒台、冷戰結束後,有一批陷入左右內戰的國家都陸陸續續結束了內戰,畢竟,老大哥都不在了,小弟們也不用再打了。但是,阿富汗卻回不去了。1992到1996年,當初共同抵抗蘇聯的武裝組織開始相互廝殺。如果和蘇聯的戰鬥只是摧毀了半個阿富汗,蘇聯撤離後的內戰,則摧毀了另外半個阿富汗。也是在這個階段,喀布爾被打回了石器時代。

  混亂的內戰,最後的確產生了一個最終的勝利者,只不過,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勝利者,而是奇葩的塔利班。本來,兇殘如塔利班,即使不能構建一個美好的國家,也能構建一個有效的國家,但是,因為塔利班太奇葩了,各種倒行逆施,導致原先相互廝殺的小夥伴們紛紛團結起來與它對抗,這就是著名的「北方聯軍」。因此,即使塔利班上台,阿富汗內戰還在繼續,直到2001年塔利班被美軍推翻。據估算,1978年到2001年,阿富汗大約有100-200萬人戰死,有400萬人逃亡到巴基斯坦和伊朗,還有數百人在國內流離失所。對於一個總人口3000萬左右的國家,這是難以想像的人間慘劇。

  2001年美軍入侵,一度被視為阿富汗的轉機。然而,正如20年前的蘇聯,美軍也逐漸發現,自己踏入了一個難以醒來的噩夢。2001年,全世界都認為美軍已經趕跑了塔利班,但是很快,塔利班捲土重來,到2019年,政府只控制着35%的領土,塔利班佔領了阿富汗13%的土地,而另外一半的領土上雙方展開拉鋸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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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因為安全局勢的惡化,其它所有的治理維度都不可能真正改善。到2020年,阿富汗的貧困率高達人口的一半,鴉片成為阿富汗的支柱性產業,10%的人口吸毒,80%的阿富汗人表示害怕在境內旅行,2/3的人表示害怕投票。為什麼害怕投票?因為塔利班屢次襲擊投票站。阿富汗政府軟弱無力的一個幾乎是羞辱性的證明,是川普規劃美軍完全撤離的方案時,其談判對象是塔利班,而不是阿富汗政府。事實上,塔利班和美國談判的條件之一,就是不許阿富汗政府參加談判。一個連「上桌吃飯」的權利都被剝奪的政府,談何國家能力。

  所以,回顧阿富汗的當代簡史,我們發現,阿富汗過去40年的災難延綿不絕,在所有可能逃離災難的出口,阿富汗都錯過了。注意,在我剛才描述的簡史中,不是某一個政府、或者某一個政體難以建構暴力壟斷的國家,而是任何政府、任何政體都難以建構國家。大家想想,過去40餘年,阿富汗嘗試過君主立憲、威權共和、極左政權、神權政治、美式民主以及無政府,可以說神農嘗百草一樣嘗試了所有可能的政體,但是,在所有這些政體實驗中,國家建構全都失敗了。我們可能都聽說過一個說法,把阿富汗叫做「帝國的墳場」,其實,阿富汗豈止是「帝國的墳場」,也是「制度的墳場」。

  二

  但也正是因為阿富汗的國家建構如此失敗,也給了我們一個理論窗口,去觀察國家建構的各種阻礙性因素。為什麼阿富汗的國家建構如此之難?在我看來,至少有四個因素。對這四個因素的分析,或許也有助於我們去理解其它「失敗國家」的失敗原因。

  首先是地理條件。大家不要覺得,自然和政治沒有什麼關係,關係非常之大。在比較政治學的內戰研究中,許多研究都會把「多山與否」作為一個變量來分析。為什麼?因為多山意味着政府觸角的限度,也意味着叛軍容易找到藏身之所。阿富汗就是一個多山的國家。大家可以看看解說詞中的阿富汗地勢圖(圖4圖5)。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幾乎完全被山地覆蓋的國家,人類只是聚居在山間的峽谷地帶而已。可以想像,在這種地形地勢中,在交通通訊不發達的時代,不同社區之間交往是非常困難的,建立大一統的中央政府更是困難重重,因為這種地貌,出門買個菜看上去都像是去西天取經一樣困難。

  所以,自古以來,阿富汗的政治傳統就是部落長老式的自治。直到1747年,阿富汗才建立了以當地人認同為基礎的中央集權式國家,這也就是延續了200多年、1973年被達伍德推翻的杜蘭尼王朝。大家注意,1747年,這在中國已經是乾隆年間了,是中華王朝帝國的尾聲了。但是,對於阿富汗,這時候它的國家建構才剛剛開始。即使是杜蘭尼王朝,很大程度上仍然是間接統治,王室所真正控制的,僅僅是幾個大城市而已,其它地方,主要還是各部落長老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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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把阿富汗叫做「帝國的墳場」,聽上去似乎阿富汗人多麼厲害,仔細想想,其實阿富汗最厲害的不是他們的人,而是他們的山。我們都知道,1842年,英國在中國打贏了鴉片戰爭,但是同一年,大英帝國在阿富汗卻遭遇了慘敗。為什麼?因為海戰是英國的長項,而在山上打游擊,英國人不會啊。最後,在阿富汗冬天的群山之中,上萬英國人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後來1979年蘇軍入侵、2001年美軍入侵,也是發現,他們的武器再先進,面對這種延綿不絕的山脈難以發揮威力。道理很簡單:你根本找不到敵人。這些游擊隊員在山裏鑽來鑽去,出則為戰士,退則為農民,沒什麼軍人和平民的分野,你炸來炸去就是炸石頭而已。問題在於,這種讓帝國征服變得很困難的地理因素,同樣也讓國家建構變得很困難。它是「帝國的墳場」,也是「國家的墳場」。

  好,說完了地形地貌,我們再來說阿富汗國家建構的第二個障礙。這個障礙還是與地理有關,就是它的地緣位置。自古以來,阿富汗地區都被大國強國包圍,北邊是俄羅斯及其勢力範圍,西邊是伊朗和阿拉伯帝國,東北方向時不時出現蒙古帝國這樣的遊牧帝國,東南方向則是印度以及一度佔領印度的大英帝國。因為地處這些大國的交界地帶,所以很自然地,它就成為大國征戰的通道。這就像張三和李四打架,可憐的小明偏偏住在他們兩家中間,誰也不招惹,家裏卻總是被砸得稀巴爛。我們之前說,戰爭締造國家,但問題在於,在阿富汗的背景下,戰爭往往是大國的代理戰爭,每一股勢力本質上都是靠外力支撐,這種戰爭是無法真正完成構建國家的。為什麼?這就有點像騎車。騎車是鍛煉身體的,但是如果你騎的是電動車,不是自主發力,而是靠電池發力,那麼騎的再遠也鍛煉不了身體。

  更糟的是,因為是代理戰爭,所以戰爭怎麼打也打不完,打不到暴力壟斷的格局。本來阿富汗這樣一個小國,內戰很容易打完,決出勝負之後就實現暴力壟斷了。但問題是,身處大國的包圍圈,這些外國勢力不讓你打完。這邊阿富汗人民民主黨1979年快倒了,蘇聯開着坦克進來了,幫它續命。在蘇聯的幫助下,人民民主黨本來可以搞定阿富汗,但是美國、沙特和巴基斯坦又進來了,幫聖戰戰士續命。1996年,塔利班已經建立政權了,但是美軍又開着飛機過來了,趕跑了塔利班。2001年塔利班已經被趕跑了,一個準民主政體建立了,巴基斯坦那邊的極端分子又打開了懷抱,又開始給塔利班續命。所以,本來可能三、五年能打完的內戰,因為這些外部勢力的干預,就變得沒完沒了,怎麼也打不到句號。大家想想,如果當年秦統一六國的時候,剛要打贏,一會兒羅馬帝國突然跑出來扶持韓魏趙,一會兒波斯帝國跑來扶持吳楚越,秦國的建國大業是不是就變得遙遙無期?幸虧羅馬帝國、波斯帝國離得太遠了,所以戰爭能打上句號。所以,地緣因素,是阿富汗國家建構的第二個障礙。

  第三個障礙,是宗教。確切地說,是伊斯蘭極端主義。其實,歷史上,阿富汗並不是一個宗教極端主義的國家。但是,兩股力量的對撞,在阿富汗發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第一股力量,是蘇軍入侵。蘇軍入侵後,本來一盤散沙的阿富汗立刻爆發出空前的宗教熱情,因為宗教是唯一能把不同族群團結起來的力量。所有反抗組織都自稱為Mujihadeen,「聖戰戰士」。可以說,阿富汗的宗教熱情真的是被蘇聯捅馬蜂窩捅出來的。

  但是,如果沒有另一股勢力,這些聖戰組織雖然有宗教名目,但本質上也只是軍事力量,它們只是想趕跑蘇軍,未必想用「宗教理想國」來改造阿富汗社會。另一股力量是什麼?是薩拉菲主義。什麼是薩拉菲主義?簡單來說,就是一種極端保守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它本來只是在沙特阿拉伯比較活躍,但是從1960年代開始,發了石油財的沙特開始向全世界推廣這種原教旨主義,到1970年代末期,薩拉菲主義開始在巴基斯坦形成勢力。

  為什麼巴基斯坦的薩拉菲主義會煽動起阿富汗的宗教極端主義?因為蘇軍入侵後,數百萬的阿富汗難民湧向巴基斯坦,無數在巴基斯坦難民營長大的阿富汗男孩,被父母送到當地宗教學校上學。為什麼上宗教學校?因為免費,不但教育免費教育,還經常提供免費吃住。而這些宗教學校教什麼?教的往往就是薩拉菲主義。於是,在巴基斯坦的難民營中,整整一代宗教極端主義阿富汗少年成長起來了。蘇軍撤退後,他們回到阿富汗,成為塔利班的中流砥柱。塔利班這個詞的意思是什麼?就是「學生」。為什麼叫「學生」?因為他們真的就是宗教學校的學生。所以,當塔利班征服阿富汗,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他們學過的教科書,實施一種極端保守的伊斯蘭法。當時,感到震驚的不僅僅是全世界,也包括阿富汗社會自身——因為對阿富汗人來說,塔利班並不代表阿富汗本土的文化,它也是一種陌生的「外來勢力」,一種由沙特、巴基斯坦傳入的「進口文化」。

  塔利班上台後,其所作所為大家可能多少都聽說過:把已經進入職場和學校的女性重新趕回家門、強迫所有的女性蒙面、禁止音樂、電影和娛樂,炸毀了巴米揚大佛,恢復了很多伊斯蘭教中古老的刑罰,比如用砍手來懲罰盜竊,用石頭砸同性戀,公開虐待和處決罪犯。聽眾朋友中可能有人讀過《追風箏的人》,裏面就說到,塔利班連風箏都給禁了。如果不是這種「進口的」宗教極端主義,90年代的阿富汗本有可能回歸1978年之前的樣子,但是,阿富汗再也回不去了。

  儘管塔利班2001年被推翻,但是塑造了它、以及它所塑造的極端主義文化,卻開始浸潤阿富汗的土壤,有可能在幾代人之間,都不會完全消失。2013年皮尤中心有個民意調查,其中一個問題,是詢問穆斯林對自殺襲擊的看法,阿富汗人中表示「自殺襲擊常常或有時是正當的」的比例高達39%,幾乎是所有被調查國家中最高的。另一項民調中,當問及政治和宗教是否應該分離時,57%的阿富汗人表示不應該,宗教領袖應當介入政治。此類數字不僅僅是數字,它會轉化為真實的悲劇。2010年《時代》雜誌封面登出過一個阿富汗女性的照片,大家從文稿中也能看到這個照片(圖6)。這個女性叫Bibi Aisha,生活在塔利班佔領區,丈夫也是一個塔利班。因為數次從虐待她的丈夫家裏逃跑,被丈夫親手割掉了鼻子和耳朵,被扔到山上去等死,死裏逃生後,才有了這個照片。所以,極端主義不僅僅是紙上的條文,它背後是無數悲慘的人生。

  2001年後,這種宗教極端主義的力量,成為阿富汗國家建構最大的障礙。我們可能會覺得,為什麼塔利班一定要和政府打?他們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就像南非當年一樣,實現權力分享嗎?答案是:不能。至少,如果現在的塔利班還是過去的塔利班,答案就是「不能」。為什麼?因為宗教原教旨主義帶來的意識形態剛性。在他們的觀念體系中,原教旨主義的伊斯蘭法必須成為國土上唯一的和最高的法,而人類所能制定的法——不管是國王制定的、還是所謂民主議會制定的,只能臣服於伊斯蘭法。這種情況下,他們怎麼接受與政治世俗派分享權力?純粹的權力之爭可以討價還價,但是你死我活的觀念之爭卻沒有商量餘地。

  妨礙阿富汗國家建構的第四個障礙,則是民族主義。對於國家建構而言,民族主義是把雙刃劍,它曾經是許多單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動力,但是,對多民族國家來說,民族主義又往往是國家建構的離心力。比如,克羅地亞的民族主義造就了克羅地亞這個國家,但是對其原先的母國南斯拉夫來說,克羅地亞的民族主義就是一種離心力。希臘的民族主義使其擺脫了奧斯曼帝國,成就了現代希臘,但是對於奧斯曼帝國來說,希臘的民族主義顯然是國家建構的絆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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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富汗是個地地道道的多民族國家。阿富汗大致的族群分佈:普什圖族是最大的族群,占人口大約40%;第二大族群是塔吉克人,佔大約25%;哈扎拉人,10%左右,烏茲別克人,10%。此外還有俾路支人、土庫曼人,等等。這種碎片化的族群格局,顯然是大一統政治的障礙。使問題進一步複雜化的,則是這些民族周邊,都有其族群的大本營國家。比如,阿富汗雖然只有1500萬普什圖人,但是在國界線的南邊,巴基斯坦有3500萬左右普什圖人,相當於一個勢力強大的娘家就住在隔壁。以此類推,塔吉克人受到塔吉克斯坦的支持,什葉派的哈扎拉人受到伊朗的支持。這種情況下,任何族群想要吃掉其它族群,都往往望而卻步。

  其實,現代史上,阿富汗的民族主義並不算嚴重,沒有顯著的分離主義運動。部分原因在於,多山地形以及由此形成的部落主義傳統,不但消解了帝國、消解了國家、甚至消解了民族。我就是某某村的,「民族」是什麼?還是太抽象了、太宏大了。但是,1979蘇軍入侵,不但動員出了阿富汗人的宗教熱情,也動員出了他們的民族熱情。原因很簡單,以民族為基礎進行軍事動員,最有效率。

  所以,我們看到,在蘇軍佔領期間,雖然阿富汗幾乎全民抵抗,但是抵抗的力量卻是分片包幹的。塔吉克人由著名的「北方雄獅」馬蘇德領導;烏茲別克人靠Dostam領導;普什圖人最後大體聚集到了Hekmatyar手下;哈扎拉人也在自己的領地上抗戰。這種「包幹區」式的抵抗有其嚴重後果,那就是蘇聯被趕跑後,他們內部就開始為「勝利果實如何分配」的問題而大打出手。這就有點像國共合作打日本,日本一跑,國共自己就打起來了。只不過,在40年代的中國,內戰是兩軍對壘,但是1989年之後的阿富汗,可不止兩股勢力,而是四、五股勢力。這種情況下,要達成和平協議太難了,因為否決點太多,只要一方不合作,其它三、四方好不容易達成的協議就會被作廢。也正是這種碎片化的狀態,給了塔利班可乘之機。

  今天,塔利班能夠捲土重來,也和普什圖人的民族主義相關。塔利班從普什圖地區起家、其成員主要是普什圖族,其藏身之處也主要在普什圖地區。有民調顯示,儘管在整個阿富汗,塔利班的同情者到2019年只有15%左右,但是在部分普什圖省份,這個比例可以高達50%左右。正是普什圖族提供的這種人員、物資、安全乃至心理支持系統,使得塔利班能夠在最艱難的時刻存活下來並東山再起。

  所以,回顧阿富汗的國家建構進程為何如此困難重重,我們發現至少四重因素:第一,多山的地形使得中央集權式政府難以形成,造就了部落主義的政治傳統;第二,大國對沖的地緣位置則使得內戰往往成為大國代理戰爭,戰爭難以打出勝負,任何暴力壟斷格局難以形成;第三,蘇聯入侵激起的宗教狂熱主義毒化了阿富汗的文化土壤,使得世俗政治力量難以建立;第四,多民族國家的結構,又使得各方政治力量難以就權力分配的方案達成共識。

  三

  阿富汗的困境也幫助我們分析其它國家的國家建構瓶頸。無論是特定的地形地勢、地緣環境,還是宗教極端主義以及民族主義,都廣泛存在於許多其它國家,阿富汗的不幸在於,它把這些因素合而為一,也因此淪落為當今世界上最頑固的「失敗國家」之一。

  不過,阿富汗的國家建構真的完全無可救藥嗎?也未必。阿富汗自己1978年之前長達半個世紀的相對和平穩定,就是這種可能性的證明。特定的地理因素雖然使中央集權式國家難以形成,但是部落自治式的治理結構也未必不可行。仔細分析,讓阿富汗跌入今天這個漩渦的,主要不是靜態的地理因素,而是兩種極端主義的對撞:蘇聯式的極左主義,以及伊斯蘭原教旨主義。

  這兩種極端主義看似南轅北轍,在一點上卻彼此相似,那就是它們「改造世界」的狂熱,那種用理性主義、用純淨的道德理想、用原教旨去重新書寫歷史的熱情。這種衝動摧毀了阿富汗原有的政治秩序,卻發現在人心面前,暴力會抵達它的限度。很多國家都經歷過極左主義或者宗教原教旨主義,但是把這兩者在短時間內都經歷一遍的國家,卻似乎只有阿富汗,簡直相當於一個人被兩輛卡車分別碾壓了一遍。更糟的是,這兩種力量在阿富汗發生了遭遇戰。關於這場遭遇戰,有個學者的比喻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蘇軍入侵後,宗教極端主義的興起,就像是阿富汗面對病毒入侵時的免疫風暴——它的確殺死了病毒,但是同時也殺死了自己。

  所以,檢視阿富汗淪為「失敗國家」的過程,我們發現,最大的教訓,其實是以極權追求烏托邦的危險——因為烏托邦過於烏托邦,所以要實現它,只能訴諸於高度極權。在這個過程中,極端助長極端,最終,它們在相互廝殺中完成了對彼此的哺育。其實,極端的並不是阿富汗的主流社會。2019年一項民調顯示,只有15%的阿富汗人表示同情塔利班;80%的人表示支持女性權利、社會平等和自由表達。所以,阿富汗缺的不是溫和的力量,缺的只是願意為溫和而戰的力量。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布穀在歌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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