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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歷史記憶對抗極權專制

—劉曉笛先生訪談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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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有定課:編寫目錄索引和抄錄資料卡片

劉曉笛:「我自己做這個工作時,唯一個感到欣慰的時候就是我找到那些文件,或者找到那些他們隱藏的,或者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被我得到了,我會高興。我就想,『你們怎麼樣死守,採取什麼辦法,我還是把這個東西搞到了!』唯獨這個時候,我還有點欣慰。別的時間,讀的材料越多,我越是感到毛骨悚然。」

多年從事共產主義受難者調查的劉曉笛先生確認和補充「文革」南京王同竹案相關資料

在前面的「心靈之旅」節目中,播出了劉曉笛先生訪談錄的第一集。劉曉笛先生筆名俠父,現居住在美國紐約。他多年從事共產主義受難者調查,正在寫作《中國共產主義受難者黑皮書》和《與孤獨對話》兩部書。

前不久,劉曉笛先生看到「心靈之旅」專訪酈曼茵女士的文字稿提及「文革」中在南京被槍殺的王同竹先生。劉曉笛先生主動聯絡自由亞洲電台,提供了自己收藏多年的王同竹的照片,使王同竹的形象第一次在互聯網上公開。

劉曉笛先生還確認和補充了一些他調查和收集到的目前網上尚不多見的有關王同竹的資料。其中包括確認了王同竹和他的「同案」被公審判處死刑執行的日期,及其它一些有關王同竹的情況。

劉曉笛:據資料「文革一打三反」中僅南京就開過五次「公審大會」,死刑處決63人

劉曉笛先生談到王同竹被殺害在「文革」中「一打三反」時段。

劉曉笛:「我覺得自己獲得資料的來源還是比較可靠的。我也查過,從『一打三反』的(1970年)2月份開始,到11月份,南京一共開過五次『公審大會』。一次宣判死刑有9名的,有19名的,有11名的。宣判王同竹他們這次是24名,是一次處決政治犯最多的,就是除他們三人(俄語專才王同竹、數學專才孫本橋、英語專才姚祖彝)以外,還有21人也是那天被處決的。」

劉曉笛:王同竹發表過詩歌、剪紙、譯作,俄語非常好。知其遺作部分篇目,未見原文

在上集節目中,談到王同竹的遺作,這裏劉曉笛先生又作了補充。

劉曉笛:「關於王同竹遺作和遺着問題,因他自幼比較喜歡寫作,在襄陽中學讀書期間,就與其弟同策編輯刊出牆報《晨曦》,開始在《襄陽報》、《湖北文藝》、《工人文藝》上發表詩歌,還有剪紙作品。在《工人文藝》上發表的反映船民鬥爭生活的敘事詩《湘河水滾滾流》在讀者中有強烈反應。

還有反映農民互助合作社的中篇小說《金小英互助組》,《長江文藝》本來擬定是要修改後發表的,但後來沒有正式發表。」

主持人:「這些篇目有沒有具體文字在您手裏有的?」

劉曉笛:「沒有,沒有。1987年底1988年初時,我親眼看到過有他一些手稿、剪報,但是我沒看到內容。當時說在『土改運動』中他畫過牆報、宣傳畫,參加過學校的腰鼓隊、歌劇隊下鄉演出,還擔任過活報劇的編劇。

進入武漢大學俄語專業,他除了用谷叮、王竹的筆名在《漫畫雜誌》上發表份諷刺詩,更多的是在《長江日報》上發表譯作,故事、散文都是從俄文翻譯過來的。他當時的俄語外籍教師是俄國人,叫巧布金娜,非常讚賞他。由於他的俄語口語非常好,所以推薦他……當時是武漢市中南行政區外事處,經常叫他去接待外賓,擔任翻譯。

1957年他被分配到中央編譯局工作後,在北京的報刊上又發表過一些文章。很多人也都提到過他翻譯……蘇聯元帥伏羅希洛夫來訪時,《北京日報》要配發有關文章,當時派了一個通訊員就住在他家,坐在他家裏一直等到深夜,指定要叫他翻譯《鐵甲列車》。這個我看很多人也提過。」

劉曉笛:王同竹與妻子共同記錄西藏民間故事,因他成「右派」發表時刪去他的名字

劉曉笛:「還有一個,提到他跟妻子相互之間做口述記錄的關於西藏一些民間的故事,我看很多人都提到過。但有一點沒有講到,就是這個些東西後來在《民間文學》上發表,但發刊時王同竹已經被定為『右派』了,所以編輯部後來把應該是他和他妻子聯合署名的後來就刪去了他的名字,可能就是他妻子一個人的名字。」

主持人:「有人知道他妻子的名字嗎?」

劉曉笛:「沒有,沒有。這個我後來還真是問過,他們不知道。」

劉曉笛:有關孫本橋的弟弟與孫本橋兒子的音信

主持人:「您前面講到,與王同竹一起被判處死刑的他妹夫孫本橋的弟弟同時也被判刑10年,後來他的情況怎麼樣?」

劉曉笛:「孫本橋的弟弟叫孫本岳,這個名字我好像是沒有講過。他是同案,當時他是上山下鄉的『知青』,後來也平反了。傳說他後來在作生意,他們也不知道他具體在什麼地方。」

主持人:「王同筠和孫本橋的孩子,也就是孫本橋的遺腹子,是不是生下來了?後來怎麼樣?現在情況怎麼樣?」

劉曉笛:「出生了。現在可能是在南京工作,說是好像在南京一個中學教書。但是這個線索不是很明確。幫我去查的那些人後來也沒有查到很確實的消息,就是大致上是這個情況。」

主持人:「當時孫本橋的遺腹子現在應該是48歲了……」

劉曉笛:「對。1970年嘛。我後來打聽他的名字,沒打聽出來,所以查地址就比較難。」

主持人:「王同筠這個名字還是清楚的,現在有沒有什麼線索?」

劉曉笛:「沒有,沒有。」

主持人:「王同策,我們在互聯網上可以看到,他現在是一個資深的歷史學家,但是也沒有辦法聯絡到他。」

劉曉笛:「我補充的情況也就是這麼多了。」

劉曉笛:正在寫作的《中國共產主義受難者黑皮書》和《與孤獨對話》

劉曉笛談到三十多年來所從事的調查和現正在進行的寫作。

劉曉笛:「我現在一個是做《中國共產主義受難者黑皮書》副題就叫……非正常死亡的關於殺戮、迫害非虛構文本。我的目的就是要提供很多的證據。

還有一個就是我寫自己的經歷,題目叫《與孤獨對話》。因為我做這個工作一直感到自己很孤獨,而且沒有任何成就感。不像做其它事情,成功了以後很高興。我做這些事情,越做越傷心,特別是後來……

我舉個例子講,我到四川去過很多次。讀到過關於『大饑荒』的一些資料。其中有一個女的當時不過三十多歲,她丈夫是餓死的。她把她的兒子後來殺掉了,吃他兒子的肉。她把她兒子肢解了以後剁成小塊,放在罐子裏醃起來,每一天就拿出一塊煮着吃。後來吃完了,他又把鄰居一個六歲的小孩騙到家裏打死以後又繼續吃。因為她兒子……她說是到親戚家去了,她那個鄰居人家要四處找兒子嘛,失蹤以後就報案。後來公安局破案了,把她判了死刑。我看到《判決書》絕對是毛骨悚然,沒法理解人當時的那種……完全是變態。

類似於這些事,資料看得越多,心裏就沒有任何成就,越看心裏越受刺激。所以心裏也一直很孤獨,而且也沒有辦法跟別人作過多的交流。

所以寫我自己的調查……就叫《與孤獨對話》。我分了三部分:『生平頌』、『新桃舊符』後來還寫我到香港以後的情況,叫『沒有不散的宴席』。寫作當然也很困難,不斷地的有新的材料,不斷的要修改,還要做其它很多工作。大致情況就是這樣。」

劉曉笛:手頭資料本想留着自己寫作,現因年齡和身體情況,想先公佈些信息發揮作用

主持人:「您多年所做的這些工作為什麼讓外界知道的並不多?」

劉曉笛:「我當時想把這些資料留下來。一般來講,拿到手裏的東西,我一定會通過各種渠道核實這個資料準確不準確。我在網上也收集資料,但是有些人……我看到抄來抄去,假的東西,或者錯誤的東西他們也抄進去,也就出了很多書。

當時我是有這個想法,我應該把資料保留下來,到最後有獨家的資料。

但是現在我因為看到對單松林的兒子和酈曼茵的採訪以後,我心理上有一些改變。特別是我的身體狀況,我就想着抓緊時間吧,如果能發揮一些作用的話,先讓它(一些材料)跟輿論能接觸接觸。所以,後來看到酈曼茵那個採訪以後,我就聯繫你,這一次還好,發E-mail你收到了。

為什麼我有這個衝動?我手頭這些資料本來是想留着自己寫作的,但現在我一個是年齡,一個是身體,我也不敢確定最後的結果,所以如果能有機會公佈、發佈一些信息的話,我也希望先來做這個工作。」

劉曉笛:最初做這些工作是一種自我完成,「六四」以後對我有很大的刺激

主持人:「您三十多年來默默做這項工作,動因是什麼?動力從哪裏來?」

劉曉笛:「最初做這些工作,也很盲目。覺得對個人來講比較重要,完全是一種自我完成。我覺得應該把這些記錄下來,因為我自己經歷過……我自己形容說,該吃的苦、不該吃的苦我都吃了;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我也都經歷了。最後這些東西怎麼能真正變成自己的財富呢?我覺得只有把它定格,就是真正變成自己的歷史,而且最好是讓它能進入到一種記憶共同體。就是真正進入歷史,它可能就成我的財富了。當時的想法比較簡單。

六四』以後對我有很大的刺激。我們陝西西安有個林牧先生……」

主持人:「我採訪過他,他給胡耀邦作過秘書。」

劉曉笛:「對,對。他是秘書班子裏的一個成員。他作過西北大學黨委書記,也作過勞動人事部科技幹部局局長。他是個共產黨資深黨員,但是後來……特別是『六四』以後他有很大的反叛。

他和我的關係也很好。『六四』以前我就認識他,沒有多少來往。『六四』以後經常來往。他也跟我講過很多……包括劉志丹被暗殺的情況,包括對安康縣……有一個叫林雲祺的副縣長,『文革』中間被槍斃。他是國民黨原來安康縣自衛團副團長,當時就是林牧先生本人去策反,當時是叫『陝南工委』,許諾了很多條件,武裝啊,參加整編啊,給他什麼職務啊,他後來整個被策反起義了。不費一槍一炮安康就被共產黨佔領了。但在『文革』中間就把判死刑槍斃了。他的照片就是林牧先生給我搞來的,包括他的簡歷。我在網上也查了一下,直到現在也查不到。這個案件有人報導過,只是簡單說有個縣長被槍斃,但是他的簡歷、照片,關於他更多的資料到現在網上也沒有。」

劉曉笛:1993年計劃在青島開會被抓,與秘密警察打交道,他們的話反倒提醒了我

劉曉笛:「1993年我和秘密警察打交道,他們反倒提醒了我……『文革』中間我就跟秘密警察打過交道,但是那時候比較淺。到1993年秘密警察抓我,當時是為了呂洪來、劉念春、朱瑞、劉士賢(還有楊靖)……準備在青島開個(好幾十人的)會,一共6個人發起,請柬我一直保留着。就說是『在青島開個會,新老朋友大家聚會,相互間建立聯繫,以後相互在工作方面有些配合』。

但是後來很快就被公安局偵查到了,結果在全國各地都被抓。青島那邊也控制。我後來看到《地方志》裏邊記着,當時公安局動用了九千多人查了三百多家旅館。

他們把我們稱為『兩非』人員,就是『非法組織』、『非法刊物』,『想在青島製造動亂』我後來有一個朋友從西安去,就住在那個旅館裏被抓了。

後來又叫了夫婦兩個人去天津,因為我被抓了,後來他們去見了呂洪來,通報我的情況。」

劉曉笛:與政保警察的對話讓我對自己工作的意義又有了一個確定,像個坐標一樣

劉曉笛:「管政保的警察講,『你還想去青島?你出了陝西都是我們的失職。你現在年齡已經這麼大了,你怎麼這麼狂熱啊?你二十天跑了七個省,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一切活動都在我們的視線之中,全部在我們掌握之中。』

他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說『我什麼也不想干,我是作歷史研究。』

他說『中國歷史這麼長,三皇五帝夏商周,這麼多的朝代你都不研究,你研究共產黨,是什麼意思?』

我說『共產黨不能研究嗎?』

他說『不能研究。』

我說『你有沒有法律根據?』

他說『沒有法律根據。就是不許研究』。他說『法律是什麼?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如果法律不能體現我們的意志,我們就修改法律。如果法律不能體現我們的意志,我們就不講法律。我不相信你幼稚到你能跟我們談法律。』

我說『你既然不談法律,那我只能談事實。現在這麼多大學、這麼多研究機構都在研究共產黨黨史,你們省委啊,市委裏邊都有黨史研究室嘛!』

他說『他們研究是經過我們同意的。用什麼方法研究,怎麼出結論,這都是我們要審查、我們要通過的。像你這樣的私人修史,你知道,歷史上大忌。你自己搞個文化研究所就去調查我們,什麼調查部……』他從我們家搜出來了那個《備忘錄》就是那個(黑皮書的)提綱。他說『你寫這些東西,幹什麼?你想為他們樹碑立傳?』

我說『我就是作研究,我是個中立學者。』

他說『你知道莊廷鑨明史案,殺了多少人?私人修史歷來是政治上的大忌。你讀了那麼多書,不懂這個道理?』

這人叫王治國,他在審訊。

後來他那個科長進來,張科長是河南人,我不知道名字。他進來就說『你不要以為我們是些土包子,是些警察,就會辦案抓人,你這不就是想和我們爭奪對歷史的解釋權嘛!我們這些人是搞政治偵查的,可不是那些刑事警察,一天拿着警棒去打人,我們整天在研究你們。』

他們講的很多話反倒提醒了我。我覺得這個工作對他們有很大的壓力,所以我對這個意義又有了自己的一個確定,像個坐標一樣。

我開始時是從個人的角度,後來是因為接觸的人很多了……有些人把家裏給他的照片……他父親的判決書……連底片都寄給我了。後來就說,他不想保留這些東西,他也不想讓他的兒子、他的後代知道,就說『你既然作這個研究,你把這些東西保留下來』,就都寄給我。所以我自己也覺得肩上有責任。」

劉曉笛:不僅是個案羅列,我也對背後的動因等發表見解,時間實在不夠用

劉曉笛:「後來為什麼有些工作時續時斷,就是因為我在國內的環境變化非常大。後來秘密警察截獲我的信件,跟蹤啊,最後又綁架……後來一系列這樣的事情。所以有很多事最後我都沒有做得很徹底。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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