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民意 > 正文

余世存:夢中的老崔

作者:
崔健確實是大地上的王者,他是貫通天地人三才的王,是貫通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道。這樣的王,當然是獨立不依心生萬有的個體。這樣的道,當然是通達無礙,自由、自信、自然。主持人陳辰和姜豐提示大家"encore,encore"地請求崔健,我們一遍遍地叫再來一首、"崔健-崔健-崔健",我們喊着我們的王,讓他回來再唱。我們是希望挽留住我們自己,這並非聚在一起取暖,證慰,而是讓我們的身心成道成王。

十幾年前,我在不少場合里說,我們時代的藝術是崔健和北島開創的。但在十年前頒佈首屆當代漢語貢獻獎時,我漏掉了崔健,一直成為我心中的遺憾。人就是這樣操蛋,不輕易認錯,將錯就錯,我錯失了機會就堅持自己的錯誤。但如有人說我在這一問題上是對的,我希望人們能夠指認這種人為幫凶。

崔健是少有的可以獲得當代漢語貢獻獎或諾貝爾文學獎一類的中國男人。

那天我在北大講堂里近距離地聽了崔健的幾首歌。《南方周末》報社舉辦的"中國夢-踐行者"的致敬典禮進行了一下午,大家飢腸轆轆地坐了四五個小時。崔健最後上台壓軸。我回家後查了一下,已經辦了兩屆的這一活動,崔健都不是"中國夢踐行者"的被致敬者。

在大家把掌聲給了吳敬璉、王克勤、龍應台姜文……之後,儘管大家坐了一下午已疲倦不堪,但崔健催生了我們。我知道身邊的人在流淚,我們都站了起來,跟着又跳又唱,尖叫、吶喊,我的雙手都拍紅了,仍意猶未盡。"咿-耶,咿-耶,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咿-耶,咿-耶,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據說,中國乒乓隊的馬琳曾有畏縮情緒,是大家要他"在場上撒點兒野",振作精神,敢於進攻,反手搏殺。劉國梁的總結報告說馬琳,"他打出了自信和氣勢,邁過了這道坎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完成了奪取奧運雙金的壯舉,從而超越了所謂人性定論。"

老崔仍那樣生動、新鮮,我們自己也仍新鮮、生動。我聽着身後的人喊道:"一塊紅布"、"出走"、"一無所有"……崔健沒有唱這些歌,但他唱了《別在傷口上撒鹽》,唱了《插向身上的刀》……這已經足夠給坐了一下午的與會者們滿足。借用尼采羨慕歌德的話,做地上的王者,這是崔健們的事業。崔健確實是大地上的王者,他是貫通天地人三才的王,是貫通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道。這樣的王,當然是獨立不依心生萬有的個體。這樣的道,當然是通達無礙,自由、自信、自然。主持人陳辰和姜豐提示大家"encore,encore"地請求崔健,我們一遍遍地叫再來一首、"崔健-崔健-崔健",我們喊着我們的王,讓他回來再唱。我們是希望挽留住我們自己,這並非聚在一起取暖,證慰,而是讓我們的身心成道成王。

崔健把一首《藍色骨頭》獻給了在場的23歲以下的年輕朋友,"藍色的天空給了我無限的理性,看起來卻像是忍受,只有無限的感覺才能給我無窮的力量,爸爸,我就是一個春天的花朵,正好長在一個春天裏,因為我的骨頭是藍色。"這讓我佩服。在對庸眾、專橫、流俗等等的挑戰方面,在對個人的關懷方面,沒有比崔健做得更好更實在的了。

崔健老師圖片來自網絡

崔健是小眾的,又是大眾的,他示範了個人化和社會化的可能性,他不媚雅媚俗。崔健是難得的例外。借用北島的書名,崔健是"時間的玫瑰"。

我從邊陲古城回到北京,發現近年來瘋狂加劇的都市生活折磨着無數捲入其中的大眾小眾。年輕朋友向我訴苦,家鄉的人們不再相信"勤勞致富",他們自己不再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經由個人的努力即個性成就已經不能改善自己的生活、身份和地位,他們只能像狗一樣求乞……無怪乎外人看我們,覺得我們"像迷失的狗一樣無所適從"。

但崔健沒有迷失,也沒有無所適從。我們都相信那些應該相信的,都在活着自己活出自己。鳳凰網的朋友採訪我時,我說東說西,我說我就生活在年輕朋友中間,我仍相信年輕時相信的那些東西。沒想到發表時編輯用我的一句話做了標題:"我仍相信自由、正義和良知……"我知道,中國人當下最稀缺的個人品質即自由、正義和良知……崔健卻是自由的象徵、良知和正義的象徵。多少人忘記了來路去路,以為自己走在大路上,但崔健卻一直走着自己的路。多少純情的中國人變得昏聵,多少單純的中國人變得故作高深複雜,但崔健卻守住了常識、守住了至簡的大道。

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感受,也是在北大講堂聽崔健的眾人的感受。我們都穿着正裝,在炎熱的夏天作正經狀;崔健卻穿着簡單、自在,他能夠自由地喊叫、控訴、抒情。我的朋友,一位年輕時跟崔健一樣擁有自己觀念、持自己意見者,壯遊世界歸來的穆軍先生,已經很難動情,但提起崔健卻總是情難自已。他多次向我提起崔健,每次講起崔健來都由衷地感慨。在老穆看來,只有崔健真實地表達了中國人的人生嚮往。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和矛盾心態、對清明的渴望、對人生功業德行的理解……沒有比崔健把握得更好的了。因為崔健是真正中國的,像屈原一樣,他把人生的一切比喻為美人香草,比喻為愛情,但崔健絕不同於屈原的哀憐,他也憤怒、孤絕、矛盾,但他英雄般的搖滾構成了屈原之後另外一種迴腸盪氣的創造。

老穆最喜歡吟誦的,是《出走》、《花房姑娘》:"還有你我的姑娘,你是我永遠的憂傷,我怕你說出你愛我,哎呀,姑娘。""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驚奇像是給我噢……讚揚"……穆軍說,崔健的歌所指示的人生單純、理想

我同意老穆的解讀,崔健的詩歌訴說着夢想。但是,正是因為有熱愛的姑娘,人生才不會變得輕薄,才不會異化得貪婪、卑劣、墮落。

我幾乎重讀了一遍崔健的歌詞,我感動異常。對沒有音樂的耳朵來說,崔健的搖滾當然"有些吵",但崔健以搖滾的方式把人生中最為基本的壓抑和恐懼表達出來了,他也哀傷,也憂鬱,但他喊出來了。一生坎坷的大美學家高爾泰當年從崔健的聲音里聽到了這樣的信息:"也許崔健及其搖滾樂是中國目前唯一可以勝任啟蒙的藝術形式了。中國需要啟蒙……"這話今天仍適用。甚至說,崔健可能是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反叛、突破的中國人中最為成功者。有些受益崔健的人對崔健指指點點,說什麼老崔變成旁觀者了,邊緣了,進步不大了;這些自以為"與時俱進"的朋友忘了我們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中國的克爾凱廓爾"毛喻原先生的名言:原地不動是最大的進步

我尤其喜歡崔健說出這樣的話來:"有些我特別尊重的人卻聽不懂我的音樂,他們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詆毀,他們根本不希望看到一個人的努力,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把藝術家的作品當作是自己的消遣,為自己服務,他們並不尊重對方……怎樣堅持自己,對我來說是更重要的,而不是去改變自己。而且我覺得創作和銷售上是兩回事,我創作上是沒有讓步的。"

我回到北京的時候,頻繁聽到了"致敬"一詞,這大概是對感動、感恩等詞語的反叛,是對自我的正當肯定,是對大化流行的有效繼承。年輕的張發財先生說向我致敬,這讓我臉紅。但我願意學舌張發財,以這篇小文向崔健、向所有懷揣夢想的中國人致敬,並致敬那些仍敢愛上像老崔一樣的中國男人並完善了自己的中國女人。

本文寫於2010年,內文略有刪減。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Original余世存余世存工作室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1/0803/16277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