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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校醫眼裏的中學生體質有多弱

初高中是孩子成長的關鍵階段,也是身心狀態養成階段,可相比於成績,孩子們的身心健康卻少有人注意。李奈做了14年的中學校醫,他發現在學習焦慮之下,孩子們的心理和身體會出現一系列的問題,這些卻往往被忽略了。

初高中是孩子成長的關鍵階段,也是身心狀態養成階段,可相比於成績,孩子們的身心健康卻少有人注意。李奈做了14年的中學校醫,他發現在學習焦慮之下,孩子們的心理和身體會出現一系列的問題,這些卻往往被忽略了。

——題記

一在學校,校醫不止是賣藥

2007年9月,我把簡歷放到招聘網上,沒過幾天,收到一所學校的人事處主任打來的電話,讓我去學校應聘。見到主任,我把畢業證、醫生資格證、執業證掏出來,擺在她面前,她翻了翻,說:「下午來上班吧。」

我去文印室把這些證件複印了一份,交給她,這代表我正式成為一名校醫。她帶我去學校的飯堂吃飯,簡單和我介紹了一些學校的情況,並說晚上先把我安排在招待所住。

下午上班還不到一個小時,體育老師扶着一位學生走進來,他右手托着左手的前臂,滿臉痛苦的表情。體育老師說,這位學生平時很少鍛煉,今天打籃球時被同學撞倒了。我看到他左肩塌陷,根據我的經驗,這是左側肩關節脫臼。我讓他躺在診斷床上,腳蹬在他的左腋窩處,雙手拽住他的左臂,接着是一個連拉帶踹的動作。

體育老師張大嘴巴看着我,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這位學生的肩關節就已復位。走的時候,體育老師說:「果然,專業的事還是要專業的人來做。」這對我來說不算是一種誇獎,而是一種承認。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有個學生一瘸一拐地走進來,他得了甲溝炎,大拇趾腫的像個小饅頭。平時洗澡不方便,穿鞋也不方便,怕感染,只能穿拖鞋。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臉紅着不願回答,最後吞吞吐吐地說,是過度剪指甲導致的。

學生說他上小學時,每天到學校老師都要讓他們伸出雙手,看他們的指甲,只要長了就要求剪短,如今養成了習慣,可沒想到還有得病的風險。我幫他清創、包紮,並當場教他正確剪指甲的方法。他對我表示感謝,讓我不要把他因為剪指甲而得甲溝炎的事告訴別人。

實際上,學生們由不良習慣導致的疾病還有很多,洗手、刷牙、摳鼻子、剔牙、挖耳朵等,如果沒有正確的引導都有可能產生疾病。再加上他們平時忙於學習,很少鍛煉,對疾病的抵抗力很差。我見過有學生因為擤鼻涕方式不當,導致伴隨終生的慢性鼻炎,有學生因為長時間戴耳機而聽力下降,還有學生因為亂用滴眼液使得視力受損。

這一個個病歷,是我在做校醫之前完全想像不到的。針對這些情況,我往往會反覆告訴他們,一要保持良好的日常習慣,二要加強身體鍛煉,增強免疫力。

下了班我走到招待所,躺在床上很快入睡。做校醫的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我怎麼也預料不到,畢業於某重點醫藥大學的我,這份校醫的工作一做就是十四年。

在這十四年中,常常有學生問我,為什麼不去醫院上班,而是要做校醫?有時我自己也會問這個問題。校醫能看什麼病?無非就是感冒、發燒、拉肚子,甚至有老師這樣說,校醫就是賣藥的。

起初我對自己的工作也有所質疑,但隨着救護的病例越來越多,與學生的交集越來越多,我認識到,校醫是保護學生身體健康的第一道防線,校醫室是救護學生的第一現場。來到校醫室的學生,有的是常見的身體問題,有的出了精神問題,更為棘手。

二為學習,犧牲身體

平時老師上課只注意紀律,只要學生保持安靜,不會提醒他們坐姿問題。學生坐累了就會做出各類不正確的姿勢,有的向左歪,有的向右歪,有的趴着。到了高中體檢時,有的學生脊柱側彎,有的腰椎間盤突出,要戴護腰帶,甚至做手術矯正,直接影響高考所報的志願。作為校醫,我常常會提醒他們注意坐姿,增強戶外鍛煉,但不可能像班主任那樣天天把話掛在嘴邊。

那天晚上張懂再次來到校醫室,說:「醫生,我胃又疼了。」每次見到張懂來就診,我就覺得他特可憐。他是高三的舞蹈生,舞蹈老師嚴格限制舞蹈生的飲食,說吃多了影響體型。張懂就特別聽話,他的體質本來就差,晚上又吃的很少,甚至不吃,結果只能靠吃藥維持健康狀況。他藥箱裏準備的藥有達喜、奧美拉唑、整腸丸、喇叭丸等,校醫室沒有的藥他都有。

舞蹈生訓練都是在下午5點後,等文化課下課,才到舞蹈室練習,中間沒有吃飯的時間。有時練習舞蹈特別投入,很多人就忘記了吃飯的事,晚上餓了就煮包泡麵打發。對於我的多次提醒,他們顯然不當回事。有的同學餓了,中途會吃塊巧克力,或者夾心餅乾。

校園高三宣傳欄

有的同學在練舞期間出現低血糖症狀,眼前一黑,瞬間就摔倒在地。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我也教會了他們怎麼應對這種情況。身邊的同學趕緊倒杯水過來,扶起他的頭部,把葡萄糖水沖好,等他意識清醒時再喝,免得嗆着。

沒事的時候我常在校園裏溜達,走到舞蹈室,透過窗口看到他們互相壓腿,互相糾正姿勢,像一個戰壕的戰友,並沒有感覺到對方是高考路上的競爭者。他們建立起一道圍牆,一起流汗,一起流淚,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奮鬥。他們是高考大軍中相對邊緣的一群人,但同樣被高考的大潮裹挾着前進。

張懂從高一才開始練習舞蹈,和那些從幼兒園就學習舞蹈的同學相比,他的動作確實不夠熟練,身體也不靈活,顯得比較笨拙,劈叉、下腰、一字馬還要下苦功夫。每次壓腿,都讓他撕心裂肺地疼。有一次,練習強度有點大,導致他跟腱部有點輕度韌帶撕裂,這可把他疼壞了,來到校醫室哇哇地哭。

舞蹈不是張懂自己的選擇,由於他的文化課成績不好,數學、英語偏科嚴重,只憑文化課上大學有點難度,他也沒有信心。家長看在眼裏,為他謀劃着其他出路,見他體型還算可以,就給他報了舞蹈課。對於舞蹈張懂同樣沒有信心,一是自己從小就沒練過,沒有基礎;還有就是他也不怎麼喜歡舞蹈專業,學舞蹈僅僅是因為舞蹈專業高考分數低,好上線。

他上次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他,再怎麼樣也不能糟蹋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了好身體考上清華又有什麼意義呢。顯然我的話與高考相比,太過勢單力薄。

這次他胃痛的厲害,人蹲在地上,雙手捂住心口窩下方的位置。我打電話和班主任溝通,讓班主任聯繫家長,到附近的醫院和我們匯合。我又撥通了120,沒多久張懂被急救人員用擔架抬上車,去了醫院。由於不是空腹,還無法做胃鏡,根據現有症狀,醫生用了能夠保護胃黏膜的藥物,半個小時後症狀得到緩解,張懂感覺沒有剛剛疼的那麼嚴重了。

家長趕來後,向我和班主任表示感謝,張懂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窗口,一直不願和他們說話。

高三學生是我做校醫這些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群體,他們幾乎處於兩個極端,有些學生精神壓力過大,體力也跟不上,要麼三天兩頭來校醫務室拿藥,要麼直接請病假去醫院。有些人得了病死扛,覺得時間很寶貴,能吃藥解決的病絕不去醫院,能喝熱水解決的病絕不吃藥。

小涵那天來就診,說胳膊、臉上、肚皮處特別癢,我看到那是表面光亮的水皰,這是典型的水痘症狀。根據經驗,我趕緊通知宿舍老師,讓該宿舍的同學換宿舍,接着進行消毒。再通知班主任,讓同班的同學們換班,他去過的教室也要立刻消毒。班主任打電話聯繫家長,讓他們把孩子接回去,到居家附近的醫院就診,然後在家隔離14天。等皰疹結痂症狀消失,再到防疫部門開個返校證明,方可回校上課。

學生的水痘症狀

家長帶着孩子去附近的醫院就診,確診是水痘,這種病毒一般會通過呼吸道進入人體,從而出現水痘症狀。有些人免疫力高,病毒會隱藏起來,當機體免疫力下降時,病毒就會被激活。小涵平時非常刻苦學習,成績一直處在班級前三名,就是疏於鍛煉,身體常常感到疲乏。每周兩節的體育課她很少上,藉故身體不適,躲進圖書館看書。於是病毒有了可趁之機。

家長對診斷結果不放心,又帶着孩子去了省城的醫院。省城醫院的醫生說,不是水痘,是皮膚過敏,不用隔離,可以返校上學。小涵今年讀高三,學習時間這麼緊張,家長自然希望孩子回學校上課,他們給老師打電話確認能否返校。老師耐心解釋,說這是防疫部門的要求,要以全班孩子的健康考慮,還是讓孩子在家隔離為好。

沒想到他們又帶孩子去了校附近的醫院,說是醫生誤診了,在醫院皮膚科大喊大叫,揚言要投訴醫生。醫生和家長解釋,家長回答說:「是你們誤診,耽誤了我家孩子的學習,考不上大學你們能負這個責任嗎?」沒人敢接這樣的話。

末了他們開車來到學校,直接把孩子放到學校門口就開車走了。學校聽了我的建議,為了保障全體師生的生命安全,絕不能退讓。最後家長只好把孩子接回去,隔離14天,又到防疫部門開了返校證明,孩子才順利回到班級。

三精神壓力下的孩子們

與身體上的病痛相比,對一些神經敏感的學生來說,更難以承受的是精神上的壓力。

第一次遇到學生重大傷殘事件,是在一天晚上我值班的時候。都快凌晨一點了,宿管阿姨把一位女同學送到校醫室,她面色慘白,右手攥着裹着紗布的左手腕,鮮血從指縫裏滲出來,順着腕部下滴。我趕緊為她進行創面消毒和包紮,並打電話通知班主任和家長。本來班主任都休息了,還是急匆匆起床來到校醫室,家長也開車趕了過來。

宿管阿姨說,她聽到樓上一聲喊叫,跑上去及時制止了這位學生的自殘行為,並拿宿舍急救箱裏的紗布塊按住止血。同學自訴,她最近考試成績一直不理想,每周放學回家都會受到爸媽的責罵,而且罵得很難聽。「花了這麼多學費,考這麼點分數,還不如死了算了。」每次回家就罵,一次比一次難聽。

時間長了,她總覺得自己又蠢又笨,是爸媽的累贅,對不起爸媽的辛苦付出。周末回家,她偷偷從家裏帶來一把水果刀,打算一死了之,不僅自己解脫了,也不再讓爸媽失望。

這位學生讀高三,班主任說她平時還是挺用功的,也比較懂事。她的成績在班裏排名一直是中上游,可家長欲求不滿,非要孩子考進前5名。班主任一直抓學習,也沒時間顧及到學生的情緒,她性格內向,不想把自己在家庭中的遭遇告訴同學和老師,就一直忍受着。直到忍無可忍。

這樣的案例在我日後的工作中還遇到過很多,同樣是因為成績沒能滿足爸媽的預期,有位同學從家裏偷走奶奶的降壓藥,跑到陽台一口吞下。室友發現後,首先把她帶到我的醫務室,我知道這已超出我的業務範疇,立即撥打120,送去醫院急診科洗胃。幸好發現的早,吃的量也不算多,搶救又及時,保住了一條命。

連着有一星期,每天晚上10點,晚自習放學後吳心都會來校醫室,問我:「醫務室有鎮靜助眠的藥嗎?一粒就行。」我再次和她解釋,衛生主管部門有規定,校醫室不允許給學生提供精神類藥品,要是你實在睡不着,明天通知家長,帶你到醫院去看看。

「我沒病,我沒病,我不想去醫院。」她有些狂躁症,但她一直不承認,認為自己很正常。

有一天上午,她來校醫室休息。她說昨天晚上沒怎麼睡,一晚上都睜着眼,早上起來頭疼的厲害,想在醫務室休息一會。她覺得這裏很安靜,也許能讓她心情放鬆。剛躺到床上,她的兩條胳膊彎曲着,一個勁地顫抖,像得了瘧疾打擺子一樣,我看到她牙關緊咬,頭也不停地左右晃動。好在持續了幾分鐘,症狀逐漸消失。家長趕過來,帶着她去附近醫院就診。

怕耽誤學習,從醫院出來後,家長當天晚上就把吳心送回學校。她拿着4樣瓶裝藥,上面貼着服用時間和劑量,有鎮靜的藥,也有治療狂躁的藥。晚上睡覺前,吳心按着藥瓶上的醫囑吃了藥,躺下休息,可躺了半天腦袋還是很清醒。

她從枕頭旁夠到4個藥盒,打開宿舍的門,來到走廊。宿舍走廊的燈不算太亮,勉強能看清藥瓶上的醫囑,她找到名字叫「勞拉西泮」的那個藥盒,醫生在上面寫着:睡前2片。她懷疑醫生說錯了,這個鎮靜藥完全沒有發揮作用。

醫院開的勞拉西泮等藥物

那天晚上她一共吃了8片勞拉西泮,而這種藥一次吃5片就很可能陷入昏迷。室友聽到走廊上的動靜,出來看到她手裏拿着藥盒,逼着她說出實情。她們打電話諮詢我怎麼辦,我再次說出那句話:「送去醫院洗胃,趕緊。」

這些年每到校慶,很多畢業生會返回校園,為母校慶祝。在他們當中,我依稀能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有些同學還認得我,和我打招呼,他們的精神狀態看上去健康多了,一掃以往的陰鬱。聊天的時候了解到,他們有人考上重點大學,有人考上普通本科,有人考進專科。不管怎麼樣,聊天結束時我都會對他們說一句:「加強身體鍛煉,保持身心健康。」

聽到這樣的話,他們往往會笑着離開,而我回到校醫室繼續工作。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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