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如果你碰巧經過深圳市羅湖區中興路，你也許會看到一家名字叫「綠禾」的水果店。
它位於經濟特區的繁華地帶。
附近2公里的範圍內，有後來因為網羅了眾多北大、清華、牛劍哈耶研究生而出名的深圳中學、深圳小學，也有深圳地王大廈、人民公園、京基100大廈等地標。
這家店的老闆長相不俗。濃眉大眼、山根挺拔、腦袋發光，好像唐朝和尚。
他的店鋪售賣各種熱帶、亞熱帶水果，比如帝王蕉、龍眼、象牙芒果、菠蘿……以及，一種會散發出很大爭議性味道的水果：榴槤。
根據天眼查披露的企業信息，這家綠禾水果店2011年3月成立，註冊資本是2萬元。
這位老闆還同時成立了一家綠禾水果銷售公司，註冊資本3萬元。作為「聯合創始人」，他出資比例是50%，也就是1萬5。
顯然，擺攤賣水果沒能實現他的人生價值。幾年後，他註銷了這家賣水果的店，看不上賣水果的小錢錢了。
因為，他找到了真正的財富密碼，做起了更大的生意。
他從線下走到了線上，轉型成了一個自媒體寫手、正能量網絡大V。專門寫深受中老年男性歡迎的國際風雲、全球大戰略。
內容都是「美國崩潰了」「日本崩潰論」「英國崩潰了」「中國贏了」之類的文章。文章標題都是「震驚！就在剛剛……」之類驚天動地的風格。
昨天，這位老闆多年的奮鬥終於有了成果。
深圳市的警察叔叔發了個通報：
這位老闆和他公司的另外兩位股東、高管被採取了刑事強制措施。原因是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
欠了5412個人，一共6.89個億。
進去了。
今天，我們就來復盤一下這位高人的故事。
01
這位老闆的大名，名叫黃生。
他自己經常說，自己是江西人，北大法律系畢業的，一直從事金融工作，六年商業銀行工作、七年股權投資併購工作經歷，完成過多個大型項目融資和銀團貸款項目。
在他的公號「黃生看金融」的《崩盤，真的是血流成河》這篇文章中，他又說自己是一個有23年經驗的金融實踐者：
2003年管理500億銀行業資產，2006年管理70億二級市場股票資產，2013年管理500億固定收益資產。
換句話說，在2011年擺攤賣水果的時候，他已經管理了幾十億乃至幾百億的資產了。
這不禁令人產生一個疑問：
到底是一個水果攤主利用閒暇時間管理了500億，還是一個北大畢業的財富巨子忙裡偷閒開了一家水果店？
他的這些經歷，從來都秘而不宣，無法證實。但他的出名是有據可查的。
那是2012年。寂寂無名的黃生在中信證券的股價暴跌後，發博宣稱，這就是他做空的，而且他還做空了潘石屹的SOHO中國。
一下子聲名鵲起，被稱為中國的渾水公司。
但，黃生並沒有按照渾水公司的路數走下去，也沒有再宣稱自己做空過什麼。
大約2013-2014年的時候，他開始寫作國際政經方面的文章，還出了一本書，叫《釣魚島背後的貨幣戰爭》。
我雖然沒有去過釣魚島，但是貨幣戰爭這個名字還是蠻熟的。
對，就是前幾年楊瀾老師發微博稱讚「讓人有撥雲見日之感」的那本書，著名戰略大師宋鴻兵老師寫的。
他在微博、微信公眾號、頭條、抖音等平台開設了多個賬號，比如「黃生看金融」、「黃生課堂」、「黃生談」。
文章標題都是這樣嬸兒的：
《血洗，中國出手全面絞殺》、《美軍溜了》、《驚天大醜聞，美國墮落》、《日本崩盤了》、《日本麻煩了》、《英國不行了》、《（澳大利亞）這個國家終於感到了害怕》、《俄羅斯，又幹了個大陣仗》……；
或者是這種語氣驚悚的：
《瘋狂復仇，這就是一場大屠殺》、《今天，又製造了一場屠殺》、《戰爭，一觸即發》、《今天，突然閃崩》、《今天，刀光劍影》、《今晚，……》……
不過，這並不妨礙眾多愛好這些話題的讀者趨之若鶩。據《中國基金報》的報道：
「黃生看金融」42次進入微信公眾號的500強。在財經領域的榜單中，長期位於前20名。是頭部賬號。一章文章的閱讀量，少則10萬+，多則幾百萬。
有評論指出：
黃生恰恰是用這樣的內容，完成對讀者群體的智商篩選。
先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這些喜歡他、關注他的幾百萬讀者，成為忠實粉絲；初步篩選之後，他組建了很多微信群，進而形成相同價值觀人群組成的小圈子。
同時，在文章或群里發佈自己「喜投網」的P2P理財產品、金融投資課程、酒類等商品，完成最後的收割。
這就是獲取流量、把讀者引導進自己的菜園子，成為一棵合格韭菜的過程。
黃生曾經自豪地說，喜投網是唯一不用營銷投入的P2P平台。
我一篇文章幾十萬，甚至幾百萬閱讀量，粉絲粘度和忠誠度非常高，在別的地方投廣告會有這麼好的效果嗎？
深圳一位投資人張先生表示：
我們在喜投網投資是因為這個平台是微博大V黃生創辦的。我們看他的文章，相信他，才投了喜投網。
這位張先生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投入本金超100萬元。
張總，我覺得您投100萬真的太太太太太太少了。
都對不起那麼多次崩潰的美國。
02
2007年，中國第一家P2P網絡借貸平台上線。此後，網貸行業進入野蠻生長期。
黃生的「喜投網」平台，2014年上線。
他就是在這一年註銷了自己的水果店。
然而，網貸行業的詐騙、跑路、暴雷等各種風險、亂象，也逐漸引起監管機構的重視。
2016年之後，監管政策逐漸嚴格，明確規定網貸平台只能做「中介」，為借款人、出借人提供信息服務，不得設立自己的資金池、不得非法吸收存款。
此後，監管部門開始引導網貸平台良性退出（良退）。網貸公司的數量，從高峰期的幾千家逐漸減少到幾十家。
根據科技金融在線報道，一份郵件截圖顯示，「喜投網」2019年12月26日就收到了第三方支付公司「連連支付」的終止服務函。
但是，喜投網隱瞞了這個情況，仍然讓韭菜們不斷充值資金。
出借人擔心自己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黃生在群里這樣回復他們：
如果連喜投都擔心，那中國沒有可以投資的了。
2020年6月18日，深圳警方立案偵查「喜投網」涉嫌非法吸收存款的情節。黃老闆已經出現了兌付困難。
根據這次深圳福田警方的通報，「喜投網」當前需要償還的本金是6.89億元，待償岀借人充提差本金6.25億元，涉及的出借人數是5412人。
但是就在幾天前，黃老闆還在群里欺騙投資人：
已經100%兌付了。
群里的投資人——當然，也有可能是氣氛組——還紛紛給他點讚666……
黃老闆的雞血爽文下面，仍然有讀者為他的愛國熱忱所感動，並留言說：
這是我讀過的最棒的文章。
03
「黃生看金融」這個公眾號，在黃生被抓的當天還更新了一篇文章。
標題是一如既往的：
今天，三重圍剿，殺機四起。
黃生的微博最後一次更新是7月12日。他做了一期視頻《一萬億的利好來了》，繼續給讀者和投資人輸送積極、樂觀的「正能量」。
在這期節目裏，他面不改色、鎮定如常。生動詮釋了什麼叫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雖然他的微博顯示因違反社區公約而被禁言，仍然有眾多熱心鐵粉，給他留言送溫暖，繼續讚美他：
——是個有良知有水平的高人～
——黃總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還有個鐵粉繼續提問：黃總，地產龍頭還有未來嗎
這個問題被群嘲了：
笑死，你問他地產龍頭有沒有未來，他沒空回覆你，他正在研究自己的未來。
說起黃生，不由得令人想起2020年被封的另一個大V，公眾號「至道學宮」的作者白雲先生。
白雲先生原名姚玉祥，也是通過愛國爽文吸引讀者，售賣自己的國學、傳統文化課程之類的產品。
他說過，上帝自古以來都是中國人、學英語會讓人變傻……
他的巔峰代表作是《瀕死：美國沉沒》，說美國崩潰了，陷入糧食危機了，把新冠死者的屍體做成人肉漢堡包、熱狗。
「至道學宮」這個賬號曾經在新榜的公眾號排行榜排名第一。文章單篇閱讀量動輒達到幾百萬次。粉絲們給他留言，也是一口一個先生，尊敬崇拜得不得了。
我趕腳，這要是在古代，至道學宮這位姚先生的名字估計直接就得給冠上「子」。
就叫：姚子。
粉紅戰狼文的泛濫，甚至還外溢到了其他國家、給中國引發了外交問題。
2020年，哈薩克斯坦外交部長正式召見中國大使張霄，抗議中國媒體上出現的一篇文章：
《「哈薩克斯坦」為何渴望回歸中國？》
這篇戰狼味十足的文章，被許多中文網站和公眾號轉載，後來傳到了哈薩克，被哈國人認為這是中國對該國領土有野心。
中文網絡上經常有類似的文章：
這個國的人羨慕中國人、這個國的人想成為中國人、這個國的女人都想嫁給中國人……
被點名的國家包括但不限於蒙古、尼泊爾、不丹、越南、緬甸、老撾、柬埔寨、泰國、印度……這些周邊的國家。甚至萬里之外的非洲，也給nan排上了。
黃生，也加入了這個收割愛國智商稅的生意中。
這類人真正的惡，在於他們把愛國作為詐騙的外衣，污名化了愛國的行為。
他讓老百姓最樸實的愛國情感瞬間轉化為被騙得血本無歸的創傷，成為社會笑柄。
要說賣國賊，這種人才是真正的賣國賊。因為他專門讓愛國的人受傷。
深圳警方通報的那5412個被黃生騙錢的人，其中必定不少都是被他的愛國文章感動的。
04
我查閱了一些P2P領域的司法判例，發現對黃老闆來說，有一個重大利好。
這幾年，P2P行業也內卷得不行，這種犯罪一般不會判死刑。
比如，前幾年北京一家公司的高管非法吸收資金8億元，造成經濟損失7億餘元。主犯只被判了6年多。
黃老闆幾年之內估計不會有時間干別的了。但是靠愛國詐騙的生意卻不會瞬間消失。
還有很多賬號，也是在迎合這種情緒、或者說親手培育這種土壤。這個行當，根本不愁沒有韭菜割。
最後，我們可以設想一下：
如果讓黃老闆自己寫一篇文章，報道自己被捕的新聞，他會起什麼題目？
考慮到他已經吃上了牢飯，顧不上回復我們，我們就勉為其難、代擬幾個題目吧：
《今天，突然剿殺！愛國大V被抓》
《玩火，驚天大醜聞，進去了》
《震驚！就在剛剛，他倒了》
《血洗，突然被抓，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
（此處省略N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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