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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身經歷 我永遠忘不了六•四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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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6月4日早晨,催淚彈煙霧消散後的六部口。(六四檔案圖)

六•四時,我是北京一所高校的學生。「六•四」滅絕人性的屠殺發生時,我在現場。當時兩顆子彈先後擊中了我,使我一度處於生與死的邊緣。在我的周圍,許多人失去了生命,更多的人則留下了傷殘的肢體和痛楚的心。

「六•四」以後,殺人者一直用精心設計的謊言歪曲,掩蓋事實。使得死者得不到安息,傷殘者得不到慰藉。作為「六•四」的倖存者,我無法沉默。我要寫出自己所目睹的一幕,為死者抗議那慘無人道的暴行,也為世人提供一點「六•四」的現場真相。

八九年六月三日午夜,西長安街六部口,路燈昏暗。一輛輛用於戰事的坦克載着荷槍實彈的軍人,從西長安街由西向東駛來。每一輛坦克駛過,士兵便將槍口對着路邊的眾人掃射。(後來有傳謠說,槍口是向上的,不是對着路邊的人群。我想,要麼這些人當時不在現場,要麼這些人是在故意以假亂真)。子彈的出膛聲,與牆壁和地面的撞擊聲,還有人們中彈後的慘叫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坦克子彈對付赤手空拳」的悲壯場面。

1989年6月4日大屠殺之夜平民傷亡。(六四檔案圖)

就我目力所及,每隔三至四分鐘,總有一人倒下。如果倒在距長安街邊較近的地方,因為子彈太密集,眾人無法就近搶救,生死未卜。如果倒在距路邊稍遠的地方,便會有人自動圍到那人的四周,以防子彈再次擊中受傷者,並實施緊急搶救。三輪車,擔架隨呼而至,將傷者送往附近的醫院。感謝北京的市民,他們自動地走出家門,冒着生命危險,加入了救援行列,提供了急救工具。是他們,使許多傷號擺脫了死神的誘惑得以復生。要沒有他們,當時的許多傷號可能會因為搶救不及時或流血過多而死亡。也許,我就會在其中之列。

1989年6月4日大屠殺之夜平民傷亡。(六四檔案圖)

當時我首先中彈的部位是肩部,傷比較輕。先是聽到「嗖」的一聲,隨之肩部感到一種麻麻涼涼的滋味。不過數秒,一記重擊,我中了第二彈,是在背部。這次創口較大,位置非常危險,緊貼脊柱。事後推測為「開花彈」所擊,由於子彈的威力不足,只是將脊柱表面的肉炸掉,而未傷及脊柱。當時我沒來得及有疼痛的感覺,只在短暫的死神到來之前的清醒中意識到自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要與家人永別了。這是我瞬間唯有的全部思維。緊接着便是神志昏迷。我想當時昏迷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當我恢復了些許意識,微微睜開眼睛時,我還躺在離長安街邊不遠的地上。有幾個人圍在我的四周。我模模糊糊地聽到有人說:「他的創口很大,流血太猛,趕快包紮,堵住血流。」我的T-shirt被扯下,而後便有人用力把它從中間撕開(或用剪刀絞開?)並用其包住傷口。不一會,來了一輛三輪車,我被抬了上去。因為我是背部受傷,所以只能平臥在車板上。在行進中,一直有人按住我的傷口四周,儘量讓T-shirt貼緊傷口,不讓血流太多。慢慢地,我的神志漸漸清醒,知道自己受了重傷,用手摸摸身體兩側,粘糊糊的,想必是血。當時頭很沉,一個人托着我的臉。我全身麻木,背部有一種似痛非痛的感覺。我想知道一下周圍的情況。用力抬了抬頭,往旁邊看了一下,發覺車上不止我一個人,還有人躺在我旁邊。那人身上沒有太多的血跡,不知傷在什麼部位,途中一動不動,只是僵硬地躺着。有人將手放在那人的口鼻部,大概是拭拭呼吸情況吧。只聽有人說:「這邊這位(指躺在我身邊的人)比那位(指我)還要嚴重,怎麼連氣息都沒有?!」

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狀態下,我被送到了一個距現場較近的醫院(郵電醫院?)。有人扶我走進了醫院大門。走廊兩邊站滿了人。最後,我被扶進了一間屋子(診斷室?手術室?)。這裏已人滿為患,躺着的,半躺半坐的,流血的,流淚的,低聲呻吟的,大聲痛哭的,高聲怒罵的,比比皆是。我聽到一個女孩在嚎啕大哭,問周圍的人發生了什麼事,說是她朋友剛才在長安街被打中頸動脈而氣絕身亡。

稍後,我周圍騰出了一點空間,一位首鋼的工人幫我平臥在地上,托起我的頭,讓醫生為我動手術。我看到地上滿是血跡,這與周圍血跡斑斑的傷者一起,構成了一幅比「戰地醫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慘象。

醫生動手包紮。他對扶着我的人說:「創口太大,傷口碎片太多,要好好消毒,需要二次手術。現在傷員太多,先簡單包紮一下,止住血再說。」包紮後,我被扶到走廊的一角。那裏已有許多人正在接受輸液。看護我的人告訴醫生,我失血太多,需要輸血。那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血液已用得差不多了,現在只能保證對垂危的病人輸血。」那人又問:「血庫的血呢?」答曰:「血庫已接到命令停止向醫院供給血液。」(這是我聽到的他們的談話,不一定真實)。此後我便感到異常的難受,劇痛快速地向我襲來,不知為何我突然感到口渴難忍,而後神志漸漸模糊。

輸液後,我被安置到臨時病房。病床一個緊挨一個,每行病床之間只留有供醫護人員走動的空間。這時我神志已完全清醒。看看左邊躺着的那位,鼻子嘴裏插滿了管子,大概是在輸氧。右邊的那位自眼部以上全部用繃帶包着。我對他道聲多多保重,他看不見我,回應地點了點頭,並用手做了一個「V」字手勢。

「六•四」清晨,(郵電?)醫院的大多輕傷病號被轉移到離現場較遠的醫院去了。(因為傷員太多,現場附近的醫院已人滿為患。)我被送到了積水潭醫院。在我的病房裏,足有四十多個傷號。這裏已不再有生命垂危的傷號,但多數傷勢不輕,據我觀察,他們多數會留下或多或少的後遺症。

一個外地赴京訪親的農民,整個小腿的肉幾乎全被炸光,兩根小腿骨暴露在外,看了直讓人打寒顫。醫生給他動手術時,我不忍心注視他。因為每次醫生給他塗沫藥水,他都會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叫。從小在農村生活了十多年,我深知一個歷經風吹日曬的農民對一般疼痛的承受力。現在看到他如此摸樣,可以想像疼痛的程度。如果他的情況落到我的身上,我真懷疑自己能否承受得了。

一個體院的學生,雙腿從大腿根部被鋸掉(據說他的腿是被坦克碾斷的)。他的病床,一個可以升降的手術台,緊挨着我的病床。由於麻醉劑的作用,他沒有痛苦的呻吟,一直處於昏睡狀態。我看到他那殘存的大腿一直在無助地搖動。難以想像,當他醒來,突然發覺他的雙腿已不復存在,他會何等的悲哀!我懷疑他能否接受這殘酷的現實?!要知道,他是搞體育的。對他來說,腿,不僅是用來完善他的軀體的,而且更是他未來事業的依靠。可是他現在失去了它們。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他失去了生活,失去了事業。

一個青年科技人員,傷勢也着實不輕。通過交談,知道他剛出校門不久。六月四日凌晨,一顆猖狂的子彈沿着他的胸部緊貼表皮從左邊穿到右邊。感謝上帝,子彈沒有傷及他的心肺。命是保住了。但是要知道,子彈有毒,且受傷部位奇特,手術難度很大。他活動困難,生活不能自理,整天躺在病床上。到我離開積水潭為止,他的傷還沒有得到確診和治療。我很擔心他以後的傷勢。

六月五日上午,在積水潭醫院呆了一天後,我被轉到了另一個醫院。在那裏,在醫務人員的護理下,我接受了近三個月的藥物治療和數次手術。然後,拖着虛弱的身軀,出院了。

這,就是我在「六•四」那天的經歷。

五年過去了(註:94年的文章),死者依然沒有得到安息,傷殘者仍然還在艱難地承受着軀體和心理上的創傷。在這時候,我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想對沉眠於地下的亡靈們說一句:我沒有忘記你們,永遠不會。想對傷殘的朋友們,道聲珍重:總有一天,你們的創傷會得到治癒的,只要公理還在,只要人道還是人類社會奉行的準則。趁此機會,我想對在過去,現在以不同方式,從不同方面救助過「六•四」遇難家屬和傷殘者的朋友們,表示我的感謝。正是你們的救助,使遇難家屬得到慰籍,使傷殘者得以生存並度過艱難的過去五年。

現在,「六•四」的許多受害者仍然還在困境中掙扎。請求朋友們伸出你們友愛的手,去幫助他(她)們,去幫他(她)們度過生活難關,去給他(她)們以生活勇氣。

現在,「六•四」的遇難者亡魂未散。他(她)們太冷清,他(她)們太冤枉。請求朋友們,拿出你們的愛心和正義,在他(她)們沉眠地下五年之際,獻上一分你們的思念,呈上一分你們哀悼。我深信,他(她)們的在天之靈會感謝你們的。

(一九九四年六月美國)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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