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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形失敗的姑娘們怎麼辦?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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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口述者,是一家醫美平台的運營總監,從業五年多,深諳這個行業的潛規則,此前在醫美機構負責客戶投訴時,親歷了無數的推諉、扯皮、誆騙。之後開始在業餘時間為那些醫美手術失敗求美者,義務提供維權諮詢服務。

在和300個多的整容失敗的維權者一起與醫美機構鬥智鬥勇的過程中,他看到整個醫美行業維權和訴訟的困局。

我從事醫美行業5年多,做過幾家整形醫院和醫美平台的運營總監。我總覺得,這幾年的醫美市場越來越病態了。

做一家整形醫院,無非就是先把醫院的產品先管理好,再去拓展獲客渠道,然後能拿到一個比較好的投入產出比,提高收益。

但越來越難了。

因為行業中缺乏客觀、公正、基於技術和服務的公信背書,整形醫院越來越倚靠營銷手段來拉客。

我就是做醫美營銷包裝、產品包裝出身的。開始的時候,覺得能通過營銷包裝醫美項目、優化話術來吸引消費者,提高醫院的收入,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是在這行待久了,才已意識到,自己的這些工作,雖然不是直接原因,但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助紂為虐,很可能會為一些消費者帶來不可逆轉的傷害。

醫美整形,畢竟是在人身上動刀子,有風險的,而醫美機構們不斷向下謀利,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手術的整體風險。

整形醫院像迎財神一樣,請顧客進門,甜言蜜語、鞍前馬後地將他們送上手術台。錢到手了,消費者下了手術台,要是再回來維權、討說法,財神可就成了瘟神。

整形醫院是要盈利的,面對維權者,總是要賠得越少越好,最好能不賠。對於消費者來說,手術失敗維權需要莫大的勇氣,但醫院已經是「熟門熟路」,且有培訓多時的專業售後團隊「嚴陣以待」。巨大的信息差,使得院方輕而易舉佔盡了優勢。

行業內卷、市場競爭激烈也好,黑醫美驅逐良幣、監管缺失也罷,為這些被亂象買單的,只有消費者。

對於躺在手術台上的求美者們,等待着他們的,有可能是醜小鴨變白天鵝的瑰麗人生,同時也有可能是一張被毀容的臉;是求美不成、求助無門、急轉直下的工作和生活,是漫漫維權路;是從此每一次照鏡子的抑鬱和懊悔。

遺憾的是,維權全憑整形醫院自覺,沒有人為消費者兜底,甚至法律也會失靈。

天真的消費者設套的醫美機構

深諳消費者心理的醫美營銷之術,已經很成熟了,從一位求美者稍有整形的念頭開始,整形醫院就已經為之鋪好了直通手術台的路。

而且這條路對院方來說,儘可能地規避了風險,無後顧之憂。

你要提前做功課,我們有互聯網廣告和推廣。一輸入關鍵詞,醫生、項目、醫院,各類軟文和硬廣應有盡有,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要不是行內人,真不一定能分辨出來。你覺得哪家好,也有可能只是他營銷費砸得多。

而且現在都是私域流量,很精準,除非你想了解整形項目,否則不太可能收到這些廣告,這就意味着,監管也很難查到。

做完了功課,原本微弱的整形念頭被各種文案說服,變成了行動。貨比三家之後,你來到了一家醫院。從踏進大門的那一刻起,以後的每一步都會有人推着你跑,直到手術結束。

你說要做一個低價的雙眼皮。這時,諮詢人員會告訴你,低價的這不好那不好,最好做一個高價的。只做雙眼皮的話,可能整體效果不明顯,最好再開個眼角、切個眼臉下至,乾脆了來個眼綜合,打包付費,性價比又高。

恰好,非常幸運,給你主刀的醫生資深又專業,國外進修、十幾年的從業經歷,名號多得一張紙根本排不下。

你將信將疑,猶豫不決,和藹可親的諮詢人員給了你幾個案例,說某明星和某網紅就是在我們家做的,我自己也做了這個項目,你看,多好看。

整形越來越年輕化了,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做這麼多項目,資金可能不富裕。沒關係,醫院準備了貸款項目。一想到整形之後自信美麗的人生,每月一兩千的貸款實在算不了什麼,而且諮詢人員忙前忙後,言語之中都是為顧客考慮,所以姑娘們也沒怎麼研究貸款合同條款,就簽了字。

上手術台之前,要簽一個知情同意書。看到這麼多種併發症,你又開始猶豫,這時護士姐姐會告訴你,「只是走個流程而已,我們做了幾千幾百例,也沒有出事兒,放心」。

儘管知情同意書上醫生還沒有簽字,但是聽到護士姐姐的話,你還是打消了顧慮,爽快地簽了字。或許也曾想拍照留個證據,但自己應該不會那麼倒霉出事兒用到這個吧。

醫生們輕鬆熟練地完成了手術。好像有個項目沒做,但轉念一想,應該是自己多疑了,對面可是一位資深的醫生。帶着唯一的付款憑據和對揭下紗布之後的美麗人生的無限憧憬,你開始了恢復期。

渠道醫院依靠熟人網絡,閨蜜介紹、朋友推薦,信任的產生和轉化要更快、更順暢。

但不論是哪種方式,消費者們術前過分信任醫美機構,得過且過、不留證據,為術後維權,埋下了隱患。

維權拉鋸戰正常人耗不起

來找我諮詢的維權者里,有超過三分之一是屬於手術失敗的。手術失敗是我自己根據經驗評估的,也不一定準。因為這是一個很難界定的問題,比如有的人說自己雙眼皮失敗了,但我看着還好,只是主觀上的不滿意,我直接就勸退了。

但有的人確實做成了左右明顯不一致,去找醫生,醫生說原來就不一致,這種事情打官司是打不贏的。你比如說,有一些醫生,手術每一個環節都合規,但就是吸脂手法不到家,做的凹凸不平,你能說人家犯法嗎?

但是在行內人看來,就是因為醫生技術不到位,才導致手術效果不好的啊。這樣的案例,我會鼓勵求美者繼續維權。

對於手術失敗的案例,正規醫院一般是認賠,或者協助修復。但是,即便認賠,也不會讓消費者太輕鬆地就拿到賠款。

因為之前處理過整形醫院的醫療糾紛,所以我很熟悉他們的路數。

醫院售後團隊一般會先通過冷處理,來打消維權者的心理預期,然後再進行談判費用。如果維權者一開口院方就答應了,患者的心理預期會越來越高。

像那種恢復期還沒過就發現不對勁兒的求美者,一般醫院都會拖上個3~6個月。有的顧客做完兩個月就發現不舒服、效果不好了,這樣醫院也是不給處理的,他會讓你等半年恢復期。

等上半年,有的人就淡化了這件事,不計較了。有的人會繼續維權,這時候才進入真正的協商程序。協商一開始,也是要再來回推脫兩個月,然後才進入真正的價格談判期。這樣一來,大半年進去了,正常人哪能不工作、不生活,天天只跟整形醫院糾纏呢?

這樣一看,無非就是時間,好像很容易,但現實的情況要艱難得多。有的求美者發現情況不對,想維權,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裏什麼證據都沒有,甚至連中間人的電話都沒有。

修改病歷在行內太常見了,所以我會建議他們去封存病歷,把病歷複印出來。但在一些人看來,這理所當然的一步,簡直比登天還難。有院方阻撓的因素,也有消費者的怯懦。很多人人生中的第一次維權就是因為整形失敗。

有時候,院方實在是強勢,我也會建議她們聯繫媒體。畢竟對整形醫院來說,還是要靠口碑吃飯的。壞了口碑,換個名字重來,總比不上擺平幾個維權者容易。

維權補償都是一個人一個價。遇上性格比較溫和、不很堅定的維權者,醫院就會「欺軟怕硬」了。

我的第五還是第六個案例來着,是一位大二的女生。女生去年2月初,到北京某整形醫院做了鼻子,花了七八萬。

20天左右,就發現假體歪斜得厲害,兩個鼻孔明顯不一樣大小。因為鼻子很怪,小姑娘後邊半年沒怎麼見人了,也不敢告訴家裏手術失敗了。

院方一直堅持退30%,但我以為,這麼明顯的手術失敗案例,院方退款加上修復費用,至少得賠10萬。

小姑娘還在讀書,不想把事情鬧大,找醫院維權的時候,也有點唯唯諾諾的。醫院甚至嚇唬她,要走鑑定,要刪掉她的負面評論,還說什麼要去別家修復的話,別的醫生不懂她的肋骨支架,這有點欺負人了。

我總歸是個行內人,也不好出面幫她,就鼓勵她告訴家裏人。最後,她父親趕到了北京和她一起維權。女孩的父親也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兒,被醫院忽悠的暈頭轉向。我那天跟他聊了半個小時,教他怎麼跟院方溝通。

這個案子最終以退款50%告終了。

有的醫院會跟維權者簽「終結協議」,這次協商過後,即便患者後續無法修復,也跟這家作為始作俑者的醫院再無干係。

說醫院欺軟怕硬也不準確。我記得有一位女士在上海某知名醫院做了鼻綜合,效果不好,錯位了,去找醫院協商了三五次之後,不僅一分錢沒要到,還挨了打。

一次又一次的協商,對醫院來說,算不了什麼,但對維權者來說,卻是耗盡了心力。他們不僅要面對歪了的鼻子、大小不一或肉條感明顯的雙眼皮,或是凹凸不平的大腿或臉頰,還要頂着生活和工作的壓力以及周圍人的不解甚至嘲笑,以一己之力跟整形機構的一票人馬鬥智鬥勇。

維權之路走到底,不少人臉毀了、家沒了、工作丟了、愛人離開了,且沒有人為之負責。

胸部感染,切掉了,難道就值15萬嗎

我前文中把求美者稱之為消費者,這是不準確的。雖然他們的確是花錢買服務,但不一定受《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保護。

為了更好地回答維權者的問題,我也研究了很多相關案例。一些地區法院認為,醫美整形適用於消法,如果過程中存在欺詐行為,應該退一賠三。

要證明有欺詐行為也不容易。很多消費者除了付款憑證,什麼都沒有。醫院醫生資質、幽靈手術、材料不合格、甚至交了錢項目沒給做,也無法證明。至於說好了是自然款,最後割出來是歐式大雙眼皮這種溝通不暢導致的效果不好,走法律途徑維權更是難上加難。

但更為普遍的看法是,醫療美容,屬於診療行為。這個意義上來講,前文中的消費者,應該改為患者。

對於患者而言,要是出了醫療糾紛,就得用《侵權責任法》。患者想要維權,就得先證明醫美機構的醫療過錯致使患者發生了醫療損害。

但現實是,這些法律法規對醫美的適用性太差了。一個小例子,醫生切鼻子的時候手抖,在患者臉上留了個疤,如果這個疤痕不足6cm,就連十級傷殘都夠不上,如果打官司的話,別說贏不了,就算贏了也拿不到多少賠償。

醫美手術,畢竟是小手術,整體風險低,但要是按照醫療糾紛走法律途徑,也得走個一年半載,耗時耗力打一年官司,好不容易贏了,最後賠了幾千幾萬塊,標的太小,人家律師都不願意接。

我個人覺得,沒有專門適用的法律法規,對求美者而言,是有些不公甚至殘忍的。

前幾天,有一個女孩找到我,說她脂肪豐胸導致感染,去醫院做切除了部分乳房。豐胸花了兩萬,退一賠三是八萬,醫院認賠15萬,再多了就愛咋告咋告。求美不成還切掉了乳房,難道就值15萬嗎?

醫院說到頂了就15萬,患者自己可能也不差這15萬,就會覺得,我都這樣了,你給我這十幾萬有什麼用?

其實也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沒有一個標準。這個案子,該不該賠,該賠多少?當患者預期與醫院不一致的時候,是需要一個有公信力的機構或者是條款規定來給出結論的。

律師不願接,官司打不贏,贏了賠償更少,還不如協商;向三方平台舉報,它們偏向機構,還是要協商;很多患者向相關部門求助,得到的建議,也會是找醫院協商。

在100個手術失敗的患者中,也就有十幾個是起訴的吧,大部分還是要協商。即便起訴了,最後結果有可能還是協商。

我一般會建議維權者,先理後鬧,除了舉報、起訴,還會給出一些找媒體曝光、裝情緒崩潰這樣的招數。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走哪條路都是協商。

對於那些整形失敗的身體以外沒有保留任何證據的消費者而言,協商就是和醫院打拉鋸戰,又回到了死胡同。

維權之困,很難從內部打破

很多醫生,希望將醫美拉回醫療的戰隊。但我堅持,醫美是有消費屬性的。醫生的手術過程可以按照醫療的路子來約束,但是從求美者的一端來說,花錢買服務,就是消費行為。

我越來越覺得,只靠某一個體商家或醫院去破開這個局面,是很難的。在一個劣幣驅逐良幣的環境裏,堅守技術、品質、口碑,成為一個尖子生,似乎並沒有什麼效用。

向前沒出路,但向後有退路。名聲臭了、口碑爛了,大不了換個名字接着做。低價拉客營銷走量賺快錢,出了事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又是一個新的循環。

沒有完善的法規,能夠阻止這些機構不斷突破下限。指望這樣的行業生態依靠自治突然轉良,更是天方夜譚。

無序的競爭環境帶來了惡性競爭,為拉客擠破頭的整形醫院們,拿到錢、將求美者送上手術台,就已經戰勝了同行了,還有必要顧及維權者的幾條差評嗎?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八點健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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