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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歷劫記(2)

作者:

風雪海濱

1958年1月31日下午,我被宣佈為「右派」,開除公職,收容勞動教養。我被一個法警押送到司前街拘留所。次日下午,那個押送我的法警也被打成「右派」,真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跟我關在同一個號房內。

拘留所的幾間號房人滿為患,擁擠不堪。除了「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無理取鬧的壞分子,其中有幹部,有中學教師,甚至還有個別的職工,都是中青年人。有個四十多歲的幹部,據他說是抗日戰爭時期參加工作的,由於有點「功臣思想」,平時跟單位領導合不來,經常抬扛,這次竟被定為無理取鬧的壞分子。他不住地蹬足嘆氣,懊悔不迭。

當時人們談話的熱點是勞教的期限,不少人認為,既然勞教是最高行政處分,不是判刑,期限自應不同,最短的刑期是6個月。人們又抱着一線希望,想熬過幾個月以後,一切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1958年2月10日,我被押送到蘇北濱海縣的東直農場。這裏本是關押罪犯的勞改農場,大批罪犯現已調走,只留幾個刑滿留場就業的職工,以幫助勞教人員學習農作技術。

東直農場地處黃海之濱,這裏原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蘆葦盪,經過勞改犯多年的開墾,已在蘆葦叢中開闢出面積廣大的可耕地,全是鹽鹼地和沙土,種植棉花、玉米、大豆、小麥、玄麥、胡羅卜以及苞菜、青菜、南瓜、香瓜等。由於土質的問題,種的蔬菜就這麼幾種,人們常年吃的是胡羅卜、苞菜葉、青菜、玉米、玄麥,只在節日才能吃到大米或麵粉,每月還可吃到一兩次豬肉;只在春節的三天假日內,才有大米飯、饅頭、豬肉、鹹魚、粉絲、豆腐油炸黃豆等等。儘管不久就把整粒玉米用機器軋成玉米粉,但由於玉米皮屑沒有篩去,在城市吃慣大米的人仍然感到難以下咽,大都拉稀;加上吃的是苞菜的邊皮老葉,又苦又澀,棉籽油又少,甚至根本不放油,只用鹽和水把一大籮筐的老菜葉倒在大鐵鍋內煮。於是有些人就患了浮腫病,大多數人則患上了蛔蟲、鈎蟲等寄生蟲病,除了重病號,都得帶病下大田勞動。

這裏的空氣很新鮮,但整日整夜的颳風,「大風三六九,小風天天有」,人們的臉都被刮成紫醬色了。

冬季的農業勞動,只有植樹和開河。因為風大,所以要種植大面積的防風林帶;因為要改良土壤,所以要開河,實際上是修築較大的排灌渠道。一般勞力不是種樹就是挑土方,老弱病殘則幹些輕活,如揀僵瓣棉花、搓草繩、編籮筐、編蘆席、脫土坯……等工作。

我被安排在四大隊第十二中隊,共有近千人,分別住在那些用土坯壘牆、麥秸蓋頂的長條形茅屋內,室內有兩行長長的統鋪,共計約有百餘個鋪位,中間有條泥地過道,屋子中央的木柱上,掛着個點燃棉籽油的油盞,兩邊的土牆上,開着一個個四方形的窗洞,因為土牆很厚,所以風雨再大,室內都不受絲毫影響。這樣的茅屋冬暖夏涼,東西兩端都有一扇木門,加上幾十個朝南的窗洞,室內的光線還算是不差的。

大隊部的管教幹部有教導員1人,大隊長、大隊副各1人,幹事若干人。中隊部有中隊長1人,中隊副2人,幹事若干人,以及管理大夥房、小伙房的事務長1人。炊事員、趕馬車或牛車的,則在勞教人員中挑選懂些門道的人擔任。中隊的農業勞動中除了養牛、養豬、養雞、種菜,由隊長指派專人負責外,其餘的按照強弱勞力搭配的原則,編成幾十個小組參加大田勞動。一個小組共有十五六人,由隊長指派一個強勞力任生產組長,一個勞力較差但有點文化的任學習組長。生產組長要負責完成隊部規定的勞動任務,完不成就得在晚間的點名會上挨批評;學習組長則要主持每晚的政治學習以及評工分、記工分。勞教人員每月有19元工資,扣除9元伙食費,餘下的10元便充作組員的工資,憑每月結存的工分,多勞多得,年終結算,由隊長當眾公佈各人當年的工資數字,把錢存在財務室的賬簿上,以供人們購買生活用品之類的需要。我在蘇北先後調過6個農場,勞教隊的編制和勞教人員的勞動、學習、生活,都是同一個模式,在21年中一點也沒有改變。

勞教農場是個沒有笑的場合。管教幹部的臉自然是嚴肅的,講話都帶着訓斥的口氣。至於勞教人員則更是成年累月地從早到晚都板着臉,人人的臉皮都繃得緊緊的。在大田勞動中彼此也都談話,也還是看不見笑容,聽不到笑聲。在那種沒有笑的氛圍里,我也喪失了笑意,不會笑,不懂得笑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在21年的漫長歲月中,我沒有看見過笑,自己也從沒有笑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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