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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爺爺的大江大海

爺爺說起馬來西亞的日子時,眼裏閃着光,似乎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末了還惆悵地說:要是當時不回來就好了。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爺爺次年倉促回國,命運從此翻轉。

很多年後,每當我聞到家鄉米酒的味道時,就想起那個夜晚爺爺排山倒海的烈怒,以及一地無所適從的酒香。

等我長大的時候,父親告訴我,如果當時爺爺留在馬來西亞,應該過得比現在好,至少婚姻比現在幸福;生意也應該做得很大。他歸國後,同伴把豬場經營得很好,成了當地有名的家族企業,但始終沒有退還爺爺的股份。

可是,我們都是歷史的微塵,根本無法預知命運的風從哪裏來,會把我們吹往何方。我們只能順着命運的方向飄浮,直至被死亡吹散。

2009年5月,我去馬來西亞旅行。當我看到路邊成片的橡膠林時,淚水盈眶。我想像七十多年前,那個二十多歲的英俊青年,在炎炎夏日下眯縫着眼,從橡膠樹上割下乳白色的汁液,眼裏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望。

2009年5月,我在馬來西亞,追尋爺爺當年的蹤跡。

他不知道,幾年後,因為戰爭的爆發,他提前歸國,整個人生由此被翻轉。他回到了家鄉,但是並沒有過上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吵鬧至死的婚姻,鄉人的欺侮,連綿不絕的運動……

說真的,我寧願爺爺當時留在馬來西亞,寧願今生和他沒有祖孫緣,也希望他能過上幸福的生活。等太平洋戰爭結束了,他可以娶一個賢淑美麗的馬來女子。閒暇之餘,和妻一起坐在海邊,看可愛的孩子撿貝殼。遠處,白帆點點。

可是,他還是回國了,在無愛的婚姻和無盡的運動中度過蕭瑟的一生。只有到了晚年,奶奶的暴烈性格稍稍收斂了一點,他才過上了比較安寧的生活。

爺爺性格比較怯懦,在鄉村根本保護不了被視為外來人口的父親。

由於父親的生父是地主成分,所以即便抱養到別人家,但依然是村幹部眼中的「di fu fan huai you」。從此無論是招干還是上學,均沒有父親的份。父親被壓制了十幾年,爺爺也只能忍氣吞聲。

在日常生活中,父親也遭到村人的欺負。有一次,隔壁一個族人想佔一塊本來屬於我們家的地,叫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在門口叫罵,說父親是外來人口,是地主兒子,要掰掉我父親這個「茶壺的單柄」。父親和母親聽不下去了,衝出去「迎戰」。性格懦弱的爺爺和平時在家裏非常囂張的奶奶,此時卻縮在灶後不敢出頭。

多年後,父親說到這一幕時,依然眼眶發紅。他說爺爺的性格太懦弱了,兒子被欺負成這樣,居然不敢吭一聲。這也是後來父親在生產隊裏拼命表現,想改變自己生活境遇的原因。父親最後被縣工作隊隊長看上,當上了大隊長,之後借調到鄉政府,幾年後轉正,命運才得以改變。

我雖然對性格懦弱的男人向無好感。但因了他是我爺爺,我理解他因為自己沒有親生兒子,在一向重視血脈延續、且盛行「兒多勢眾」的中國鄉土社會中的自卑和無力,因此對他滿了憐憫。

我深深理解爺爺在鄉村的自卑和無力。(林世鈺攝)

11歲那年,我到縣城一中讀書,從此只能在周末和寒暑假的時候與爺爺在一起。他依然喜歡和我坐在廳堂的長板凳上聊天。有時會冷不丁問我:妹妹,現在中國誰當皇di?我哈哈大笑,告訴他,早就沒有皇di啦,只有主xi。爺爺笑着說:一碼事。

很多年後,我才深刻理解爺爺話里的深意。他簡直是個隱居民間的高人,不經意間,一語道破真相,驚醒夢中人。

後來我到外地上大學,畢業後留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但每次回家,都會帶禮物給爺爺。爺爺最滿意的是我1999年春節從北京給他買的薄羽絨服。家鄉的冬天刺骨地冷,他平時穿着厚重的棉襖,行動不便。自從他穿上這件薄而暖的羽絨服後,再也捨不得脫下。

我最後一次見到爺爺是在2002年春節。

那一年,是父親案件完結的第二年,全家烏雲籠罩。同一年,我的個人生活也出現問題,禍不單行。爺爺並不知道我在北京的生活狀態。奇怪的是,某晚他居然夢見我一直在哭,次日立即讓人給母親打電話,問我發生什麼事了。母親沒有告訴他什麼,只是說我挺好的。

那年春節,我形隻影單地回家過年。爺爺沒有問什麼,只是和我坐在爐邊默默地烤火。末了,他輕輕說了一句:妹妹,記住,這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坎。

那是他在世間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一個多月後,爺爺驟然離世。後來,每當我的人生跌落低谷時,就想起爺爺的這句話,心裏頓時有了力量。

是的,爺爺,這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最終都可以踏平坎坷成大道。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從北京回家奔喪。父親請了法師為爺爺做道場。我站在屋頂,看着樓下的廳堂香煙裊裊,穿着紅色道袍的法師圍着爺爺的遺體轉動,口中念念有詞。奶奶撲在爺爺的棺木上,悲慟垂淚。活着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有相愛過,可是奶奶對爺爺的離去卻表現出如此巨大和真切的悲傷,讓我深感吃驚。

但遺憾的是,他們生前均向父親表達了對彼此的決絕——死了不要同穴,下輩子不要再做夫妻了。後來父親只好依了他們的心願,把兩人分葬在不同的墓地,相距八十多公里。

六年後,奶奶也去世了。我不知道他們後來在天堂是否已經重逢。如果見到彼此,會不會盡棄前嫌,愉快地說一聲:嘿,原來你也在這裏!

那一天,我知道爺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的世界,在那一刻永遠停止了,就像下海的船歸岸,倦飛的鳥歸林。次日太陽照常升起,照着剛出生的生命,吐出新芽的春樹,但與爺爺無關了。

爺爺在馬來島橡膠園的辛苦勞作,在歸國的太平洋輪船上的遠眺,和奶奶糾纏一生的痛苦婚姻,在村里擔驚受怕的日子,和我午後坐在長凳上聊天的祖孫時光,都隨着他的離世遠走了,遠走了。它們像風,像霧,瀰漫在我的周圍,但是一伸手,只抓到一把荒渺的虛空。

我的心陷下去無數個洞,像被雨打濕的蜂窩。不禁趴在屋頂冰涼的瓦片上,失聲痛哭。

爺爺走了,我的世界崩塌了一角。(林世鈺攝)

那是我成年後第二次親歷親人的死亡(第一次是1997年親爺爺的去世)。許多年過去了,那種傷痛依然沒有消散,只是潛伏在記憶深處,不敢輕易觸及。每次一碰,感覺被人生生撕下背上的鱗片,疼痛無比。

爺爺走得很突然。上午還帶了一堆祭品,一個人跑去祭先祖的墓,下午就在家裏溘然長逝。堂伯伯來探望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走了多時。桌上的碗裏,半碗蛋茶冰涼如雪。

幸好父親之前為爺爺準備了一塊墓地,在十幾里外一個小村子的山上。爺爺下葬那天,我帶着攝像機,跟着送葬的隊伍前往爺爺的墓地,一路完整記錄了爺爺在地上的最後旅程。

爺爺的一生被裝在一個面無表情的棺木里,被塞進那個黑魆魆的墓孔。鄉人一鍬鍬地往裏填土,當墓孔被最後一塊石頭徹底封死的瞬間,我淚如雨下,攝像機再也端不穩了。

塵歸塵,土歸土。我感受到了陰陽永隔的殘酷,感受到了人生熱鬧假象的幻滅,感受到了愛的山谷沒有回聲的寂寥。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從小對死亡特別敏感的我,很早就知道死是眾人的結局,但還是止不住地流淚,止不住地想念爺爺,因為我愛他,捨不得他走。我害怕從此踏進家門,喊一聲「爺爺」,再也沒有回應,只有檐下的燕子在低聲呢喃。

我和爺爺在地上共度了二十多年,他看着我長大,我看着他變老。雖然我們身上沒有相連的血脈,但是有愛的流動。肉體可以衰朽,血脈可以枯竭,但愛永遠不會消逝。我因為得到過爺爺溫暖的愛,感受過他「贈人玫瑰,手有餘香」的善良,長大後自然可以比較容易去愛身邊的人。

爺爺走後的第三年清明節,我回到家鄉,跟着父母兄弟去給爺爺掃墓。母親說爺爺生前最喜歡我買的那件羽絨服,必須要讓他帶走。於是我們在墓前清理出一塊地,點了一把火,燒了那件仍有爺爺味道的羽絨服。

裊裊濃煙中,羽絨服的灰燼像一隻只舞動的蝴蝶,翩然飛向浩渺的天宇,飛向連綿起伏的群山,飛向我將來必去的、與爺爺重逢的「那邊」。

我仿佛看到爺爺慈祥的臉浮現其間,他輕輕地對我說——妹妹,記住,這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坎。

靜靜的遠山,永恆的「那邊」,我們終將重逢。(林世鈺攝)

【作者簡介】:林世鈺,媒體人,作家。曾出版《美國歲月:華裔移民口述實錄》《煙雨任平生:高耀潔晚年口述》《美麗與哀愁:一個中國媒體人眼中的美國日常》《潮平兩岸闊:15位中國留美學生口述實錄》等書籍。其中《煙雨任平生》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書(非虛構類)」。喜歡旅行、攝影、收集民間手工藝品。目前旅居美國新澤西州。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一葦杭之渡彼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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