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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生命 敬畏歷史

—從醫六十年,行文三十載的人生感悟

作者:

極權主義的政治統治具有空前的強度丶瀰漫性和滲透性———極權主義是指把整個社會囚禁在國家機器之中,對人的非政治生活的無孔不入的政治統治。——漢娜阿倫特

我們的歷史是光明的,還是陰暗的;是光彩的,還是不光彩的。每個在台上的人,都要經受檢驗。——胡耀邦

從醫六十年是個虛數。我1955年合肥醫校畢業,算是正式取得了當醫生的資格,按說要到2015年才算六十年。但1954年淮北大水,我們全校學生赴災區,參加先防汛後救災。就在那時我給患者開出了平生第一張處方,標誌着醫生生涯的開始。爾後雖歷經磨難,包括當了四年多右派,十七年摘帽右派,被放逐去過改造右派的農場,下放去農村呆過十年,數次被開除留用,其中除了在改造右派的農場時,曾拿起了鋤頭,放下了聽筒,但約三個月後,又當上了右派醫生,從此畢生再也沒有放下過開處方的這支筆。

本來六十歲退休後,可以歇下來的。所有從臨床一線上熬過來的醫生,都能體會到當個好醫生太難了!先說體力透支,我在蕪湖地區醫院一次門診當班,一上午我和陳淑時醫生王成賢醫生三個人,接診了190多人。每個病人都必須經過病歷記錄丶門診日誌丶和開處方等基本過程,複雜一點的還要開化驗單拍片單等等。記得那天一直拖到下手一點多鐘才下班,近六個小時我們都未喝一口水,未上一次廁所,甚至很少直起過腰抬起過頭。終於下班了,我們三人相對皆莞爾一笑,能說什麼呢?既然幹上這一行,就什麼也別說。全國千百萬醫生,大家都能過,我們也能過。我妻子蕪湖市二院兒科醫生,一次夏天值夜班,從晚7點到次晨8點,接診了七十多患兒,整夜未闔眼,帶去的夜歺沒時間吃全餿了,到家迷迷糊糊吃點東西倒床就睡鼾聲如雷。外科醫生手術台一站十幾個小時,是家常便飯。

當然,醫生的勞累不同於其他工種,面對的是生命,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和漫不經心。有句詩是說,「等待你一千次謹慎中的一次不小心。」你一千次謹慎沒人關注你,更沒人表彰你,理應如此。而那一次的不小心,儘管你有種種理由解釋,你該承擔的都該承擔,這也沒有什麼不公平。有句老話曰「春秋責備賢者。」誰讓古往今來,把醫生這個原本也是普通職業,炒作成那麼雲來霧去的呢?什麼「醫者父母心」,什麼「醫生有割股之心」,什麼「不為良相但為良醫」,那都是高看了。全國千千萬萬醫生,每日工作基本上也是重複勞動。當然這種平凡的工種,和其他行業一樣,都是值得敬重的。試想每日每地都有那麼多患者,如果沒有那麼多平凡醫生的日夜操勞,這架社會機器能平安的運轉嗎?

醫生之間也有賢愚良莠之別,而病人對醫生的要求則是同樣的,即希望每一個接診醫生,都是學富五車、技術精良、醫徳高尚,對你能手到病除。其實很多時候,這只能是你美好的願望,實際的結果與你的願望會差距很大。這種差距很多時候,你只能接受了。當然也有不能接受的時候,比如有的親人在醫院死了,那也不一定是醫院和醫生的錯,作為親屬可能接受不了了,於是一場醫療糾紛,甚至一場官司打起來了。嚴重的還有砸醫院殺醫生的事件發生。當下醫患關係緊張,醫療事件頻起,背景極其複雜,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也不想在這裏展開討論。

下面只想說一點我從醫六十年主要的人生感悟。我只是醫生中庸眾的-員,也有過其他醫生們同樣的酸甜苦辣,不必--細說了。想說的是我六十年的從醫生涯,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留在我身上是怎樣的烙印?或是說醫生這個職業,本來古今中外都是個相對平安和穩定的。過去在填家庭成分這一欄時,算是「自由職業」,那就是說它是遠離政治的,任你時代變遷,乃至王朝更迭,都離不開醫生,誰吃五穀不生災呢?醫生的麻煩,也只能是職業上的事,比如醫療事故等。如果有-天,醫生這個隊伍里,不是幾個人幾十個人幾百個人,而是整批整批連年不斷的,都有人惹上了政治方面的麻煩,說的乾脆點,有那麼-批人,按毛澤東預定的指標,約佔醫生(當然,各行各業都-樣)群體中百分之五的人,都被扣上各種政治帽子打倒了批臭了,甚至殺、關、管了。那會是什麼問題呢?是這一批批醫生們在犯上作亂嗎?不可能!古今中外都無先例,那麼多的醫生,都是糊塗蛋嗎,當然不會!那就是時代的問題了,說白了就是以毛為代表的,竭力鼓吹階級鬥爭為綱,什麼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惡果了!要鬥爭沒有活靶子行嗎?當然,毛澤東也不是只和醫生們過不去,也不僅如某些網友所說的,毛因為青年時代在北大圖書館打雜時,受到某些學者的羞辱,而終生仇恨知識分子。在毛的眼裏,處處都是敵人,如他自供,八億人口,不鬥行嗎?!早先我實在想不通,毛澤東即使要當乾坤獨斷的大皇帝,也不該對子民這麼狠毒,老百姓都死光了,你真正是孤家寡人了,皇權還有何用?再說,權力鬥爭是你死我活,劉少奇上台你姓毛的也不-定有好菓子吃,但和千千萬萬老百姓,能有什麼關係呢?近年來我讀到了漢娜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書中的幾句話,算是有了一些省悟。書中說到:「極權主義的政治統治具有空前的強度丶瀰漫性和滲透性———極權主義是指把整個社會囚禁在國家機器之中,對人的非政治生活的無孔不入的政治統治。」毛澤東大概不讀這樣的書,但不妨礙他無師自通。

餘生也不幸,趕上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毛時代,二十郎當歲,即榮幸地右派加冕,從此開始顛沛流離苟延殘喘的一生。蒙上天眷顧,尚能九死餘生。晚年回首往事,感慨系之。本來我一介草民賤民,生生死死,不必贅言,只是想到我個人的遭際,並非個人之事,也是那非常年代的一個側影,算是歷史的-個小細節吧。而無數的小細節,組合起來,就是歷史。

我1955年18歲,跨出合肥醫校大門,走進了新建院的黃山療養院。主要服務對象是黨政高級官員和高級知識分子,以保健為主,醫療上的事不多,那就多讀點書。而醫療書籍,雖說也是浩如煙海,學也無涯。但是,就臨床一線而言,越是工作繁忙,越需要讀書,所謂學然後知不足。而一旦工作閒下來,反而不知從那裏讀起了。那就看看閒書吧,開卷有益,漫無目的,就像一隻小羊羔放進菜圃里,吃到嘴裏的都是菜。那時我才十八丶九歲,也就是只不經事的小羊羔,想不到前面不僅有坑坑窪窪,還會有獵殺者的陷阱。

除了讀點閒書,餘下的時間,也在讀人。所謂讀人,是長大了以後的概念。當時也就和一些來療奍的官員們閒聊而已。這些省廳市級官員,對我們平民百姓而言,平日見上一面也難,而一旦住院療養了,就可以收起官腔,無所不談了。這些官一代的省內高幹們,皆稱得上是新政權的締造者,各人大都有自己的小山頭,有自己的班底,自己的故事。上世紀五十年代,正是他們春風得意,享受勝利成果時,所以盡皆津津樂道。我和一些年輕同事聽的也是有滋有味,說者聽者都沒有一點反躬自省的意識。比如不止一位領導者對我們說過,他們每到一村一莊開闢根據地,首先利用的都是當地的地痞流氓,甚至盜賊。許諾幫他們打土豪分田地分房屋分浮財,甚至分老婆,革命積極性馬上就調動起來了。接下來就是用階級鬥爭和暴力革命的武器,消滅階級敵人,分配革命果實,取得革命成功。這些地痞流氓們果然也翻身當家做了農村的主人,農村天翻地覆了。都說新政權的建立,是農村包圍城市的結果,是言之不謬也。何況還有毛澤東的大著:《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和《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兩篇列為毛選第一丶二篇的壓卷大作的指導與支撐。既然從理論到實踐,都肯定了這種革命方式,能要求地方的中下級官員,有所反思嗎?那太不現實了。他們的官二代官三代們還正享受着革命的紅利,正希望着一代代傳下去哩———

我當時聽了也就聽了,從未想過這些重大問題與我一個小醫生,有任何關係。直到人生晚年,經歷過太多的事,才不得不從源頭反思,重點當然還是階級鬥爭和暴力革命,作為毛澤東思想靈魂兩件寶貝,它們給偌大的中國億萬百姓帶來的是福焉禍焉。近年拙作關於暴力土改與鄉村變遷的系列文章,很多地方都是源起於年幼時聽到的故事。

在黃山療養院不到三年的時間,最大的「收穫」還是反右派時躬逢其盛,右派鐵帽加冕,從此放逐社會底層,艱苦備嘗,但蒙上天眷顧,尚能九死餘生。

說起九死一生,很多事不堪回首,尤其是在大躍進大饑荒的年代。離開黃山,被放逐到一個名曰「蕪湖專區門口塘農林牧場」的荒山野地,去勞動改造。緊接着就是瘋狂的大躍進,記得我們農場裏也豎起了煉鐵的土高爐,沒有煤就砍光四周山上的樹木,沒有鼓風機,就用人力拉風箱。煉鐵要高溫,風箱要一秒鐘也不能停地快速拉動,煉鐵爐里才可能持續的熊熊烈火。本來一架價格不高的鼓風機,開關一按就能辦到的事,不知是需求量太大買不到,還是要特意顯示一下大躍進精神,硬是用人拉那一人多高的大風箱,要四個壯勞力步調一致快速地一齊用力,風箱才可能送出能掀起烈火的大風。勞動強度之大,遠運超出常人的想像。一個整勞力一次也堅持不了10分鐘。兩台高爐足足要配各40人,才能保證爐膛溫度不降下來。且不說這種瘋狂,製造出的只是破壞資源的廢渣;這種原始的沒人性的,比對待畜生都不如的奴隸式強勞役,對人的摧殘也是極為慘烈的,就是在變相殺人!我那時有幸當上了右派醫生,但也得和一線勞力一起,吃住在工地。也得參加一些體力勞動,我拉過這種耗命式的人力風箱,每次堅持不了2分鐘,已經筋疲力盡了,那些一線難友們,不就是在以命相搏嗎?這些搏命的人,都是來改造的基層小右派們,由於我們同命運,也因為我還在醫生的崗位上,對他們還有點力所能及的照顧,所以交了很多貼心的朋友,有的是終身好友。對他們的身世,也有了明確的了解。更明確了解到的是,那種所謂的什麼政治思想上的大革命,什麼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大決戰,遍及全國的反右派運動,是多麼荒唐多麼冷酷,那種言而無信預設陷阱坑害自己同胞的「陽謀」手段,是多麼狠毒下流。僅就我們那家改造右派的農場而言,最多的時候,有近1500名右派和什麼反社會主義分子等雜牌軍。沒有一個講師工程師,沒有一個記者,沒有一個那怕是三流的作家、演員。基本上是小職員、小辦事員、小學教師,和機關里的勤雜人員等等。當時我就在想,就我們這些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們,也能參與到什麼思想博弈、路線之爭中去?毛澤東們是否太高看我們了。這句話要換個角度說,你們上層權力之爭也好,利益之爭也好,幹嘛要拿我們這些升斗小民殉葬,我們什麼時候敢冒犯過諸位官老爺了,要我們來承受這些無妄之災?不過當時也就是想想而己,因為根本不知道,我還能不能逃過那場劫難活下來。

我們農場和四周農村,連在一起。去農場不久,就趕上了大躍進大饑荒。直面遍野餓殍的切身感受,是在離我們農場不遠的新杭水庫上,親眼見到一些挑水庫的農民們,本來已經飢腸轆轆,再受那繁重的勞役折磨,很多人力竭而亡,就倒在我的面前。我是當醫生的,救死扶傷是我的天職,本來這些奄奄一息的同胞,只是因為飢餓低血糖,補充一些葡萄糖,給些食物支持,是都可以活下來的。可我是戴罪之身,挑着糞筐來工地上積肥的,我能為這些苦難的同胞們做什麼呢?因而想到敬畏生命,不僅是我們醫生的責任,更多的還是執政黨和它們各級官員的責任!大饑荒浩劫來臨時,我們醫生的功能是微不足道的。我們的手中能變出糧食嗎?我們能使要人命的挑水庫和大煉鋼鐵向的繁重體力勞動停下來嗎?何況我自己也是在忍飢挨餓朝不保夕。

面對嚴峻的社會現實,深深體會到,在巨大的社會災難面前,醫生的力量是渺小的,或許它就是我晚年從事文學創作的緣起。不過那時未想到這麼深這麼遠,想到的一是如何在大災難中能活下來,再就是如何在醫生這個崗位上,繼續艱難行進,走好人生下一步。可以這麼說,沒有經歷反右,沒有經歷過大饑荒,就不可能有我以後的「行文三十載」。

本來我這樣的普通醫生,庸碌一生,雖無大的建樹,也沒有什麼大的失誤,就像米桶里的一粒米,水缸里的一滴水,從醫生角度看,是普通一員。但是,我這一粒米一滴水,被過早的莫名其妙的染上了政治的色彩,從此一生不得安寧。幼年讀王勃《滕王閣序》裏的「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根本就未想過,它會是我一生的寫照,未想到我這樣草根一族,會和國家的命運休戚相關,會隨着國家的政治變遷而跌宕起伏。本來醫學博大精深,窮其一生精力,全力以赴,你也只能做一個稱職的醫生而已。只會有少數人,能在這個群體中脫穎而出,我先天後天都不足,不可能成為其中佼佼者。這很平常,一輩子做一個稱職的醫生,救死扶傷,因你的辛勤勞動,給他人以及時的醫療救助,那也是最真實的人生,決無遺憾。

我一生本無所求,做好本職工作,已很滿足。然而,我還要去思考醫療工作之外,很多不是醫生們必須關注的問題。它決非是我的初衷,也不能說都是命運的捉弄,而是我這被過早染了色的米粒,不得不被攪進接連發生的各種各樣政治漩渦中去。而每一次政治風浪,威力都強大無比,淹沒我這樣的草根,實在是輕而易舉。反過來說,我這樣原罪在身的人,要能在歷次的政治風浪中不被淹沒,實屬幸事。這裏也包括了我個人的抗爭、規避和不得不的屈服與自辱。

反右之後,我們這些歷次運動中罹難者倖存者,有一個共同的恥辱名字「老運動員」,或曰「死老虎」,每次新的運動一來,先得把我們拎出來示示眾,羞辱一番。藉此給革命群眾鼓鼓氣,加強階級鬥爭觀念,把運動推向高潮。我所在醫院有一位姓樂的外科醫生,只因為在舊軍隊裏當過軍醫,原罪加身,被下放去無為一家醫院,從此成了每次各種批鬥會必到的「死老虎」。樂醫生「認罪」態度極好,經常批鬥會前,他就拎着一頂紙糊的高帽,站在會場一側候着。批鬥會一開始,必定是先喊革命口號,也一定要喊打倒誰誰誰。這時樂醫生一定是往前一站,熟練地把自製的高帽,往頭上一戴,再喊上幾嗓子:「打倒樂某某!打倒反革命分子樂某某!」,然後哈着腰低着頭老老實實站在一旁聽訓。時間久了,樂老醫生這一套已經駕輕就熟,規範如儀,成了批鬥會上一道風景,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料。以後各種批鬥會的主持人,為了少一點這樣的鬧劇,不得不在會前即通知樂醫生,今天批鬥會你不要去了。

那些歷次路線鬥爭中的勝利者,那些立場堅定、鬥志昂揚的積極分子們,那些把樂醫生當猴耍的各級領導和革命群眾們,想起過樂醫生本人的感受嗎?想到過我們這些「老運動員」、「死老虎」們的感受嗎?我們也是人,也要有一點做人的尊嚴!我們究竟犯過怎樣的滔天大罪,要受到如此的虐待與凌辱,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如果攤到了你們頭上,你們會怎麼想?而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毛時代,今天的絞人者,明天就會被人絞,是司空見慣的事!當你還未被人絞時,怎麼就不能為已被絞的人想一想呢?

再說幾句與樂醫生有關的事。樂醫生的無為醫院同事,我的學長摯友難友丁祖傑醫生。反右罹難,發配門口塘農場,我們肝膽相照生死與共,度過了大躍進大饑荒的空前劫難。他回無為不久,在文革一開始時,即慘遭殘酷批鬥,不知道是不是樂醫生這樣長期被凌辱被戲弄,生不如死的日子,給他的刺激太深,毅然了斷了自己!年僅32歲。丁醫生可是無為縣的第一把刀,32歲又是一個外科醫生的黃金歲月。他救活了很多生命,卻救不活自己。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華夏文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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