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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潔:94歲的我 一生都在逃難

(四)

1948年春季,我考入開封女子師範,屬中等專科學校,是培育小學教師的。那時我想將來當個小學教師,生活可以自立。第一學期將要結束,八路軍攻打開封,開封女師是槍戰重點。同學們都藏在第三宿舍樓大陸下室里,外面的槍彈像下雨一般密集。當時開封女師的傷亡情況不得而知。三天之後,八路軍自動撤退了。只見到開封城牆內外躺滿了陣亡將士的屍體,屍橫遍野,臭氣熏天,慘不忍睹。真如孟子云:」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開封各所學校奉河南省政府和教育廳之命,準備遷往外地,在校學生紛紛報名。全體同學隨學校南遷,臨走前,我父親用一輛破自行車給我送一床舊棉被。到了學校門口,他說:」誰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是死是活,你安心跟學校走吧!」我沒有想到和父親已是永別了。晚上,全體同學在王少明校長和十幾位教師的帶領下,乘上開往南京市的火車。火車上,同學們出現各種情緒:有人流淚,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唱悲歌。大家都在前思後想,誰也無法預料未來的日子是什麼樣。兩天後,火車停在江蘇南京市江北下關火車站,這是一個碼頭,大家等候木船擺渡,分批(以班為單位)到南京。這時同學們都席地而臥,躺在水泥地上。幸虧父親送我一棉被,使我少遭濕冷。同學們在南京聚集後,奔赴浙江嘉興,那是我們遷校的目的地。我校遷址在嘉興市池灣鎮,三年級和二年級住西真寺,我們一年級住池灣繭場,生活靠當地政府和民間人士捐助糧食。天天吃大米稀飯,裏面加入少量油鹽和各種不同的蔬菜葉,沒有炒菜。同學們閒余之時,到田間或小河旁採集野蒜和其它野菜。回家後,把野菜洗淨,用鹽拌,大家分着吃。當時我是一年級的伙委,所以這個過程記得很清楚。隨學校來的老師很少,我們在池灣鎮繭場的房子很大,兩個年級兩個班一起上課。一間上物理課,另一間上化學課。有時候,一邊上體育,另一邊上健美操。有的同學心情煩躁,鬧情緒,鬧不團結。他們因為想家,常常哭泣。我也很難過,跟着流淚,後來就變成嚎啕大哭。繭場只有教師殷進德先生夫婦住在那裏,負責管理我們。他們還帶着三個孩子。同學們白天在繭場一樓上課,晚上去二層睡覺。這個時期,有辦法的同學都走了,我和榆惠璋、時榮華同學等四個人轉往江蘇嵩雲中學高中二年級下學期。入學沒幾周,校長王哲夫宣佈搬遷。這個學校是隨當時的河南省政府行動的,不久遷往四川萬縣(現重慶萬縣)。途中,我們乘坐無蓬木船,雨淋日曬,有種自生自滅的感覺。通過長江三峽時非常可怕,讓人膽戰心驚。走了五天,終於到達萬縣。全校同學住在輔城法學院,學校生活較好,每周末還會改善一次伙食,同學們終於可以安心上課了。老師都是當地請來的,有時他們說的四川話我們聽不懂。他多用板書,一學期後,榆惠璋、時榮華的父親都是河南省政府官員,他們認為形勢不好,就把女兒帶往台灣。我們上了一學期課。1949年底,我到了山東同鄉、萬縣紅十字會醫院院長沈丕模家住。之前我去看病認識了沈院長,他與我二伯父高聖君認識,因此拉上關係。當時沈家生活很富裕,有三個孩子都在上學。他的太太比較年輕,不工作,只負責相夫教子。1950年元月,沈太太回山東濟南探親,我隨她回到河南開封家中。我回到開封后,是年8月考上河南大學醫學院。50年代給沈太太寫過感謝信,那時院長沈丕模當了萬縣衛生局局長。」反右派」時,他被劃成」右派」,最後被迫害致死。(五)2009年3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法國駐華大使館打來的電話,告訴法國要給我發一年一度的」傑出婦女獎」。我沒怎麼聽清楚,便說:」4月中旬,我要到上海參加《南方周末》頒獎典禮,到時我們可以當面詳談。」對方回答說」好」。不巧,《南方周末》主辦的」中國夢踐行者」致敬盛典時間推遲,我也就沒去成上海。

5月6日上午9時許,我突然感覺氣氛不對。家裏電話又出了故障,打不出去,也打不進來。電腦也出了問題。我去小區門外超市買東西,發現小區內有不少陌生人。他們目光異常,讓我感覺不妙,很象2007年2月我赴美國領獎前夕的情況。

我午飯也沒來得及吃,假牙也沒來得及帶,兩手空空,只取出電腦的硬盤(裏面有三本書稿,我不能放棄),把硬盤放在內衣兜里,匆匆從小區後門離開了家。就這樣,我一步步離開自己的家鄉和祖國,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

我這次外出,完全是為了讓愛滋病人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資料,不能在這個世界消失。我要為他們發聲。2007年3月,我赴美國領取」生命之音」獎,很多美國要人和權貴出面留我住在美國安度晚年,我沒有接受,仍堅持回國了。因為我還要繼續為愛滋病人伸冤,很多事情沒有完成。但是這次,我不得已出走,因為我已經沒有說話的地方了。

我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非萬不得己,不會隻身離開自己的國家。這次盲目外出,不知所如,只是為了把這些資料(關於中國愛滋病疫情的三本書)留給後人。蒼蒼大地,茫茫人海,何處是我的歸宿?

82歲的我顛着一雙小腳,步履蹣跚,行走困難。離家後,我先到了成都,最後到廣州,住在一個農村,天天修改書稿,。此處離大學城很近,有不少志願者和大學生過來幫助我。每天都有兩到三人幫我打字,這給了我莫大安慰。但是一想到那個回不去的家,我多次流淚。我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因為揭露愛滋病真相使得我不能回家。

目前我仍為愛滋弱勢群體說話,救助他們。往日的防艾工作,一切活動都是自費,不敢收任何人給我的錢。即便情面難卻時收下錢,改日又把錢還他。比如2000年8月的一天,北京」愛知行」負責人萬延海到鄭州給我送錢,他兩次給我兩萬八千元。2003年冬,我從郵局寄給他3萬,多給的2千元作為利息。

我為愛滋病受害者吶喊,是一個醫生的職責,為什麼要對我進行各種打壓、造謠和詆毀?為什麼要對我的工作中進行阻擾?甚至在農村疫區懸賞500元舉報我,阻止我進入愛滋村。我往貧困地區郵寄的書籍、衣物經常丟失。我的電話經常打不通,我出門經常有人跟蹤。如此種種,令人難以忍受!

我想來想去,不知哭了多少次!

我權衡了利弊,心想,本人若無聲無息地死去,手裏的資料便如石沉大海,外界一無所知,最後我決定出走。我托香港的朋友幫我聯絡,請他往國外給我2007年認識的朋友打個電話,說我已經離開了家,無處可去,需要出國。2009年7月中旬,我與美國有關人土取得聯繫,7月下旬開始辦出國手續。有朋友託付在美華人組織,請他們派人來接我出國。

8月7日,我離開了廣州白雲機場,途中三次轉機,8日抵達目的地。到了美國後,我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接待我的是山東同鄉,我住在他家裏,他們全家對我的生活照顧得不錯,前後住了半年多。我非常感謝他們。2010年3月,我被哥倫比亞大學聘為訪問學者,由外州搬往紐約,現住在一所公寓裏。我深居簡出,盡心盡力,把我的書稿編寫好。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一葦杭之渡彼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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