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際平寄來厚厚的兩卷《吳法憲回憶錄–艱難歲月》,在他的催促下,我放下最近感興趣的章太炎,開始閱讀這近千頁的大部頭「政治學習」材料。從目錄上看,這書就象中共黨史的提綱,除了第一章「我的一家人」和最後兩章「階下囚」、「保外就醫到濟南」,其餘的簡直是我們幾十年來被強迫灌輸的那種千篇一律的內容。我自幼不喜歡讀《紅旗飄飄》那樣的書籍,對別人談論四野×縱的司令是××,葉挺獨立團如何如何那樣的話題恐怕連聽的份都沒有。再加上我讀書慢,不會一目十行那樣跳着來,不存在精讀、泛讀的事情,只有讀或者不讀。也幸虧我笨,才沒有辜負吳司令的一片苦心。這本書真是難得的閱讀經驗,他的驚人記憶力,鮮活的個性,離奇的經歷和軍人的憨直調皮都使我對這個躍然紙上的吳司令和那個特定的文化環境思之再三,久久不能釋懷。
一、惡名
近幾年來對有人要給林彪翻案的事時有所聞,但看了媒體上爆的料並沒有讓我牽腸掛肚熱血沸騰。一來我的家庭與我的經歷都同那一事件沒什麼直接的聯繫;二來沒人可以否認林彪在神化毛澤東的運動中起了相當拙劣的作用;至於共產黨內的恩怨經過文革已經被攪得烏七八糟,世間令人同情的歷史人物多了去了,誰有功夫有興趣在言禁未開的當口去折騰這點陳芝麻爛穀子啊。無奈朋友推薦吳法憲的回憶錄,又寄到我手上,不妨讀一下罷。
吳法憲在文革期間達到了他政治生涯的頂峰,作為黨和國家的重要領導人,經常出現在報紙和新聞紀錄片之中,由於他一身軍裝,肥頭大耳,笑眯眯的形象,被九一三事件之後的人們貶為土匪胡傳魁那樣的反派人物,只要一唱「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一個在樣板戲《沙家浜》中虛構出的糊塗可笑的人物,土匪,漢奸加草包就出現在人的腦海里。正巧吳胡諧音,所以後來稱他吳司令絲毫不帶敬意。他在空軍司令部嬌寵林彪的兒子林立果的一句話更成了他永遠也抹不去的惡行。他對林彪表示感恩的話,被批判材料用來誇張醜化他的人品,使他的公眾形象固定在糊塗,獻媚,口無遮攔,一無是處的大草包。其實政治人物遭到人們嘲弄譏笑,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象美國總統布殊,副總統錢尼,不知有多少演員誇張模仿他們的舉止言行,搞笑的生動刺激程度怕是比中國那些業餘的同行過份多了。即使是象克林頓這樣很有民望的總統,娛樂界也從來沒有停止開他的玩笑。所不同的是,美國是對在位的政治家開一些玩笑,又是出自局外人的編排,完全是以開心取樂為主,不同於政治集團內用於整人的下三爛手段。中國是人家在位時以保護首長為名,封鎖各種相關信息,從來也沒有真正相信過群眾,讓老百姓來監督他們的「公僕」;下級官僚對上則唯唯諾諾媚之惟恐不及,等人家被拿下以後卻又來發動群眾,有意編排罪行,再來個批倒批臭,叫他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實在是太歹毒了一些。
正是共產黨對意識形態工具的嚴格控制,使大眾不易了解政治領導人的個人資料,以至於建國以後的政治家明顯地不同於一般公眾人物,他們有意無意地變成了一群毫無個性的人。只是在被批判的時候,人們才能毫無顧忌地談論他們。美其名曰民主,實際是內鬥不擇手段,愚民以障人耳目,與現代民主真乃天壤之別。雖然羅織的罪名事後看來很可笑,發下來的批判材料也讓當時老百姓枯燥的生活增加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樂趣,但是一想到當年中國這麼多懂和不懂的人都跟着老毛起鬨,心裏就不是滋味。在那樣的文化環境裏,政治人物的所作所為和優點長處一般老百姓幾乎無從知曉,到了被批的時候拿出來的又都是負面的材料,媒體和批判會絕對不給挨批的人辯解的機會,所以也難怪大眾對官的態度除了因不了解而產生的懼怕,就是由於批判材料而激發的憎恨。嚴格地說他吳法憲也不全是被冤枉,在他沒出事之前,發動群眾,揭發批判別的人,他都積極參與了,唯其如此他的自述才更有特殊的價值。他的惡名是與這個體制的殘忍和不人道互為表裏的。一般情況下我比較缺少對黨內失勢者的同情心,樂於把辦事的官員一概視為狗腿子,從而忽視了制度建設過程中人性的重要性。但讀吳法憲的回憶錄並沒有引起我的幸災樂禍心理,反而更增加了對不合理制度的恐懼。說到底,不能跟某一個人清算一個制度的缺陷。到了文革期間連吳法憲這樣的政治局委員並參加中央文革碰頭會的核心人物,都不清楚毛澤東的意圖,更不要說普通老百姓了。既然這麼虛妄,談什麼反毛澤東思想,反黨呢?
回憶錄里吳法憲並沒有花功夫去訴冤屈,而是把這些事情的前前後後仔仔細細講出來。象他在私下場合在聽完林立果匯報之後,鼓勵說:「今後你可以放手工作了,凡是有關空軍建設、科研技術、航空工業,你就可以直接向林付主席匯報,你在空軍可以調動一切,可以指揮一切。」這個著名的「兩個一切」還成了日後最高法院判決他的主要罪名。吳法憲說:「實際上,不僅是林立果,就是我這個空軍司令,在空軍也不是能指揮一切、調動一切的。」明眼人,講到這裏也的確不必多解釋了。對於一個空軍最高長官而言,即使在非正式場合這麼與自己上級的兒子講話也不恰當。但以此而治罪,動靜又搞得這麼大,顯然另有原因。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指揮一切,調動一切的人是老毛。有趣的是象他老人家那麼法力無邊,仍然苦於指揮不靈,調而不動,要不他為什麼老在那兒強調路線鬥爭呢?說穿了,不就是誰跟誰一頭,在一起誰說了算嗎?這路線鬥爭鬧的呀沒完沒了,鬧到他得了天下還沒有完,鬧到把所有開國功臣都整趴下了都不成,鬧呀鬧呀,一直鬧到他死。
二、誰跟誰
吳司令倒霉是因為林彪出事了。作家師東兵問他後悔不後悔跟了林彪,他說:「沒什麼後悔的必要,我跟林彪走完全是出於自願,沒人強迫我。我只是料不到他發展到這個地步而已。在那個年代,不跟這個也得跟那個,跟哪個也免不了栽跟頭。」提到林彪對他的賞識和舉薦,他說:「我很清楚,決定空軍司令員這樣的事情,沒有毛主席的同意是根本不行的。但是沒有林彪提議我來擔任,毛主席聽了別的老帥的意見,別人也會擔任這個職務的。」話講成這樣很直白,不像以前我們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平頭百姓說跟着毛主席幹革命,顯得特別滑稽、抽象和空洞。看了吳法憲的書,覺得話從他們那種情況下說出來就可以理解了。要想得勢,跟誰不跟誰的確是關鍵。可是不要說他,就是林彪跟着毛主席,不是也跟出問題來了嗎?在回憶錄里說到林彪,他感慨道:「回想起來,其實毛澤東早就在做拿掉林彪的輿論準備。記得在毛澤東南巡前,他曾通過中央辦公廳,給每個政治局委員發了本名叫《何典》的書,這本書只是薄薄的一本。當時我看了以後,只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因為其中有幾句話特別耐人尋味,書中說:『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說嘴郎中無好藥,一雙空手見閻王。』我曾覺得,這可能是指林彪,但當時又不敢多想,因為從紅軍長徵到文化大革命,幾十年來,林彪一直是毛澤東的主要助手,也是毛澤東最信任的人之一。我從來未聽到林彪說過一句對毛澤東不敬的話。誰能想到,毛澤東這麼快就想要把林彪拿掉,真是讓人寒心哪!」吳法憲從十五歲參加紅軍,頭二十年在槍林彈雨中度過,後二十年捲入了建國後繁忙的政治鬥爭,他象一路有神靈保佑,在戰場上毫髮不傷,在官場上一升再升。最終這個他為之出生入死努力建立的政權還是毫不留情地將他打入牢房,而且一關就是十年!他入獄時才五十六歲,忙了一輩子,突然靜下來,怕是比死還難受吧?
他入獄前夕也預感到大難臨頭,對妻子陳綏圻說:「我十五歲參加革命,全家六、七口人被國民黨迫害光了,是黨和人民把我培養成人,我絕不會離開黨,離開人民和祖國。你不用擔心,我在『九一三事件』中應負的責任我是清楚的,也最了解自己,我準備向中央寫檢討。」除去暗示他的家人不會輕生以外,他當時大概還不清楚有些事情是講不清的,講給這個組織聽也是沒有多大意義的,這個組織還忙着去處理其它事情,就象他過去那樣,忙着吶,沒工夫去聽,去搞清楚在他之前一批批消失的政治人物到底是怎麼回事。
長夜漫漫的鐵窗生活,連放風都遇不見另外的囚犯的恐怖監禁,吳法憲都想了些什麼呢?他沒有說。
他是林彪欣賞的心腹幹員,相信一定是有吏能,又肯賣力。他在書中卻沒有怎麼津津樂道他的功績,講的是每日每時不得不處理的事務,描寫了上上下下直接共事過的人物。甚至在「階下囚」這一章里,他記的是具體的事情,介紹秦城監獄的構造,看守人員的性情態度,伙食的質量和作息時間,卻沒有說他的思想。我看在這寂寞的時刻,毛主席一定比耶穌差遠了。他建功立業心切,過多地傾心於駕馭人的帝王術,以至於無視人性,他的教導斷然不可能給一個孤獨的人多少慰籍,尤其是在他撒手人寰之後,沒有哪個傻子會指望他來顯聖,唯物主義者嘛!他那翻雲覆雨的氣概和陰謀陽謀胡來的把戲都隨着他的離去兒一起消失了。最可怕的是做為一個精神領袖,他的教導缺乏寬恕和化解冤讎的胸懷,更沒有療傷避禍的法力。廬山會議批陳伯達以後,他親口對吳法憲說:「你再寫一個檢討,我是保你的。」弄得本來已經誠惶誠恐的吳法憲信以為真,直到被關了十年放出來以後他才知道老毛南巡到了下邊又對其他軍隊幹部說:「黃、吳、李、丘倒了你們怎麼辦?」政治人物言行不一本不足為奇,可他這麼寡恩多疑,絕無可能團結足夠的人來豐富完善他的暢想,從而完成制度創新的事業。對於吳法憲這樣的軍人而言,忠於黨忠於毛主席不是一句空話。他在江西加入紅軍時,師長問他為什麼參加紅軍?他說看到紅軍來了以後,除了給家裏分了地和茶山,再就是看到有的同鄉,只比他先參軍兩個月,就當了副班長,覺得紅軍當官很容易,想當官。後來他果然從一個放牛娃成為軍中一員驍將,他追隨的人和他為之工作的群體打下了江山,那個時候他忠誠而且堅定,生活很充實。到了監獄裏,那個他曾經忙着面對的外在世界突然不見了,寂寞難耐的時候他學過英語,重新讀馬列著作毛澤東選集,還有《紅樓夢》、《水滸》、《三國》、《西遊記》,有什麼心得呢?他還是沒有說。
回憶錄從幼童寫到耄耋之年,絕大部分以記實為主,鐵窗生活雖然漫長,但也許是因為重複性強,枯燥乏味,缺少可記可憶的精彩人物的原因,它只佔了很小的篇幅。我大膽猜測一下,這十年囚禁的生活使吳法憲完成了從官場重返民間所必須的心理過程。
三、講人話
八十年代在人們幾乎忘記了吳司令的時候,他悄悄地回到了人世間。很多人好奇地想知道他究竟掌握多少秘辛,卻沒有想吳法憲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文字不一定於政治理論上有什麼深刻的見解,未必有助於搞清毛澤東的神機妙算。但他認清了自己的命運,從此放下,坦然以對。他一生一定寫過不少檢討,尤其在文革中後期,那時他也許對回到體制內仍然心存幻想。跟黨交心其實是什麼用也沒有的,從統治者的利益考慮,關着吳司令除了解密的功能別的什麼意義也沒有,所以到了時候找個說法,判他一下,也就完了。而對吳法憲和他的家人來說,熬過這段艱難歲月又是何其不易啊!一定有人認為他是罪有應得,甚至會覺得他能安度晚年已然很幸運了。拋開他的功勞不談,就算他為這個體系賣命冤不足惜,在盛年獨坐十年牢也該是兩清而有餘。在一個先進的文明社會制度中一個過失殺人犯量刑不過如此,更何況任用他的頂頭上司還沒有得到清算,再說,他是空軍司令啊!也許他是被這個體系踢出來的人,所以他沒有很多革命回憶錄里那種得勝者的空洞傲慢的口吻,反而顯得實在,不必裝腔作勢,說的都是人話。他的回憶錄就是一生最後一份檢查,這一次他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心平氣和一路談來,講給他信任的人,留給後代,很多他的黨內同僚都沒能做到這一點。他這一輩子,值了。
印象里很多記錄革命人物和歷史的文字都充滿了一種虛假的豪情,缺少真實生活中的人應有的感受。用一大堆不走腦子的套話,比如紅軍是窮人的隊伍,難道國民黨、土匪全都是闊佬嗎?如果說紅軍為了窮人打仗,這個謊話不是早就被內戰後的幾十年飢餓和貧窮戳穿了嗎?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用「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這樣的暴力語言,也不怕被人利用,壞了「安定團結」、「和諧社會」的美夢。搞宣傳的人智商低最可惡的地方是把人辨別真假的興趣都弄沒了,見了就煩。
一般讀者千萬不要因為看了目錄便把吳法憲的書甩掉,象「巧渡金沙江」、「翻越雪山—夾金山」、「到達陝北根據地」,無論從題目還是順序看了都讓人倒胃口,可是看他的內容就不同了,在寫到長征進入藏民區一節中,吳法憲寫道:「有人說,那個時候吃了藏民百姓的東西,有的留了錢,有的留了借條。不過據我所知,絕大多數情況都不是這樣的,因為即使想留錢,我們那時候也沒多少錢。有的人倒是留了條子,說是以後還,可誰都明白,這是『老虎借豬,一借不還』。以後,那是什麼時候啊!後來有的乾脆連條子也不留了。哪裏還還,不可能還了。所有的部隊都一樣,見到了就吃,找到了就拿,把藏民家裏的東西吃光,既不給錢,也不留條子。」話講得很實在,細節生動,不僅沒有損害軍人的形象,還讓人覺得他對歷史和讀者都是尊重的。他們餓得沒法的時候,發現廟裏的小菩薩都是用麵粉做的,用水洗完了一煮,很好吃。回憶這些經歷還有點調皮搗蛋惡作劇的味道,加上過草地時眼睜睜地看着掉隊的戰友等死而不能救,使長征生活更顯艱辛,其痛苦難耐的程度甚至超過激烈戰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書里全是他親歷的故事,一個接着一個,我看到的是一個機智、有趣對工作有熱情又負責任的吳司令。再想到七十年代批判林彪反黨集團時他給大眾留下的印象,真是覺得世事荒誕。
四、歷史
吳法憲自十五歲離家,直到解放後六〇年初才回了一次老家,闊別三十年,原先的青山綠水都變成了黃土崗,林子燒光了,河上的木橋也不見了,四處透着貧窮。革命究竟帶給這個社會什麼呢?他當然沒有這麼去追問,他的敘述速度就象他的軍旅生涯,跑跑顛顛,好象從來也不覺着累似的。可是我卻忍不住想,不鬧革命,你吳家雖然窮,但祖父靠着給地主打長工還能攢下五、六十塊大洋,把婚結了;到了父親這一輩還能蓋六間屋,置三畝地,買頭牛和農具,並送你去讀五年私塾。鬧什麼呢?話說回來,這也像做買賣一樣,願打願挨,誰讓共產黨把你們都發動起來了呢?想到這裏忍不住恨晚清政府的昏庸腐敗,繼而恨國民黨吏治無能,也恨國父孫中山開了黨爭的先河,太炎先生批之甚烈,斥其「小器易盈」,「外好內猜」,屬市井無賴,這麼想下去一發不可收拾。
不了解早期紅軍的歷史與錯綜複雜的恩怨,便不易理解建國後的一系列黨內殘酷鬥爭。同樣的道理,不清楚被尊為國父的孫中山如何在夾縫中施展其政治手腕並獲得成功,便不可能看清蔣介石毛澤東一輩政治人物的毒辣手段和狹窄心胸。但如果這樣考問下去,難道我們非得是一個學富五車的歷史專家才可能做一個具備正常判斷力和富有健康心態的現代人嗎?答案是簡單的,用不着費那麼大勁。一個人只要給他生存的條件,允許他做出自己的選擇,他總是會按照他的處境做他認為有利於他的決定,由於人們各自的條件有差別,所以他們的想法各個不同,對於這種不同的尊重便是一個普通人的健康心態,落實到政治制度之中便是現代社會保護人權的基本原則。大多數美國公民對他們短暫的歷史並不精熟,就連時下正在開展的政治活動也未必有明確的了解,但他們對自己生活的判斷主要不是來自於強迫的政治學習,而是他們每天生活的具體內容。正是在這樣一種意義上,吳法憲的回憶錄提供給我足夠的素材,使我把他的生活同我的經驗聯繫起來,儘管我對他的時代以及他的一群人了解還非常有限,但我開始漸漸感到那是可以並且值得理解的了。他擺脫了我們習以為常同時又深惡痛絕的說教,他是政治工作出身的幹部,但他書中卻沒有共產黨幹部做報告那種自說自話無視聽眾的粗魯蠻橫。說到底,究竟誰能改造誰呢?把自己的故事講清楚就已非常不易,人的生活那麼雜亂,不要說那些文字無法記錄的內容,就是可記的也得選擇記那些,省略那些。這就看出吳法憲晚年所下的功夫。鐵窗生活不是白過的,平民生活更給他提供了難得的機會去整理過往的沉澱。
我被吳法憲的世界吸引了,儘管二十世紀初葉的中國是一段多麼痛苦和血腥的歷史,甚至在戰爭結束以後生活中仍然充滿了恐懼和背叛。我不覺得他在刻意操縱資料,從而獲得或者建立有利於他的讀者印象。他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做了什麼,就這麼直直地告訴你。他一生經歷了中國現代史上那麼多重大的事件,也有那麼多次他恰恰處在事件進行的中心。他的敘述豐富了我對歷史的想像。不象那些道聽途說的,自相矛盾和漏洞百出的通俗版演義,他的故事單純,生動,而且前後一致。有很多事件我們是熟悉的,或是聽說,或是親身經歷,但是讀到吳法憲的故事既不覺得離奇古怪匪夷所思,也不感到重複枯燥,由此可見他多年從事政治工作積累的經驗以及在人際交流方面的信心和才華。他的精明與乖巧也許會又一次讓和他同過事的人不高興,就象那次他的部隊打下瀋陽私分戰利品,他一直不講,到了北京才檢討,不僅沒受處分,還好象就他覺悟高似的。但是我們都得承認講什麼,啥時候講,本來就是政治家必須掌握的功夫。
五、戲劇
他描寫的逮捕王、關、戚一節,使這一群文革中迅速消失的政治明星更象生活中真實可信的人物。印象中以人的姓氏組合用來稱呼一組政治人物的叫法那個時候非常流行,現在的年輕人大概不會理解這種做法所包含的侮辱、打擊和廣泛流行的破壞力,也不會對這種既不是燈謎又不是說書的形式感興趣。我不太理解為什麼用小爬蟲稱呼他們,王關戚小爬蟲,聽着象個笑話,一點也不嚴肅,也不知道康生是從什麼地方提煉出這樣的詞彙的?沒有考證過是不是當年打土豪、分田地、醜化鄉紳的時候就是這樣動員農民弟兄的?反正總是事出有因吧。據吳法憲回憶,毛澤東本來是想爭取戚本禹的,但戚本禹不知動了哪根筋,在忘乎所以之計,「居然送了一套《紅樓夢》給李納,以至江青懷疑戚本禹對李納有非分之想。於是,江青就向毛澤東反映,說戚本禹這個人改造不了,也要把他拿掉。毛澤東同意了。」「一切佈置好了以後,周恩來就打電話給戚本禹,通知他來開會。戚本禹接到通知,興沖沖地坐汽車就來了。他剛一走進大廳,謝富治就對他宣佈:『今天要逮捕你』。戚本禹楞了,說:『開什麼玩笑,要逮捕我?』由於戚本禹個子高大,為了怕他反抗,楊德中趁他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帶警衛戰士一下把他抱住,拷上了手銬。這一下,弄得戚本禹更加莫名其妙,說:『為什麼要銬我,我究竟犯了什麼罪?什麼都沒有對我宣佈就把我銬起來,這是哪一條法律呀!』戚本禹還對江青存在幻想,在他被帶上汽車前,還連叫三聲:『姚文元,請代我問江青同志好!』他哪裏知道,正是江青力主把他抓起來的。」吳法憲接着講到連戚本禹的妻子也關起來以後,如何安排兩個年歲尚幼的孩子。如今也不知那兩個可憐而無辜的孩子身在何處?
寫到楊、余、付事件書中有很詳細的介紹。如果說逮捕戚本禹有點滑稽,關於逮捕空軍政委余立金的現場就陰森得有些瘮得慌了,深夜裏吳法憲從人大會堂開完會回來,等一切佈置好了以後,讓秘書打電話通知余立金到他家裏有事商量。「然後,我就到了樓上的陽台觀察動靜。院子裏黑黝黝的、靜悄悄的,等了一會兒,我看見余立金走進了院子。這時,楊德中上前對他說:『余立金,你被逮捕了!』緊接着幾個警衛戰士走上前去,把他帶走了,沒有驚動任何人。」這裏沒有隱於帳後的刀斧手,樓上看去,人影來去,象無聲片那樣的一幕,寂靜之中隱含着殺機。
到了九大時,黃永勝、吳法憲他們看不慣張春橋一班文人那麼囂張,於是安排軍隊有的人在選舉時不投江青等人的票。聽着不象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更象一個有趣的惡作劇。計票結果出來以後,江青果然大發雷霆。這件事鬧得有點過,也許直接種下了老毛與林彪集團決裂的禍根,事後他寫道:「我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方面,江青在這些問題上是一直和毛主席通氣的,毛主席是真正站在江青身後的人。」
對吳法憲來說,他未必在理論認識的層面上達到了清算和批判毛澤東的高度,但他對毛的失望,甚至怨憤卻是顯而易見的。
六、訴求
老毛總是強調要統一思想。我想他大概到死都怨恨大家不跟着他走,尤其是那些近臣,陽奉陰違,居心叵測。其實官僚們自保都還怕來不及,又要保證日常工作的進行,又要跟着他發瘋。全國人民都快被他變成木頭人了,全新的制度也沒建成,經濟仍然不發達,人民仍然貧窮,軍事上還是仗着老一套。
大家都想的一樣是根本不可能的,各有各的想法才是最正常的狀態。為了執行一個想法,不應該允許強迫的組織手段,如何促進交流和溝通才是正途。過去戰爭年代人的想法之所以容易統一,因為爭取打勝,減少傷亡,是每一個指戰員和戰士的基本想法。至於如何具體作戰,還是要看經驗,靠一種什麼思想取勝,那是扯淡,跟愚昧的義和團,大刀會有什麼兩樣?老毛三年就打敗了老蔣,他可能打心裏覺着從頭來他也不怕,要不為什麼老提大不了再去上山打游擊呢!他也許從來沒有去考慮他用掉了多少歷史上積累的資源,他的勝利不光是他和他的一群核心人物的正確判斷和堅持不懈的努力,更積澱了遠自晚清遭受的屈辱,近由抗日戰爭集中調動起來的巨大能量。
毛澤東的軍事天才顯然被過份誇大了。他的治國方略更是沒有被檢驗過,光是靠帶領黨和軍隊渡過層層危機,打敗蔣介石建立新的政權,不能保證他之後不犯錯誤。把他捧上神位,並一再縱容他破壞民主制度的建立,鼓勵不切實際的冒進,殘酷整肅黨內黨外不同意見的集體與個人,雖然所有人都有責任,但統治集團內部的高層官僚全都該負主要責任。這也是為什麼鄧小平選擇不批毛,一旦清算起來後果是不堪想像的。
也許不少讀者會感到不滿,在這麼大篇幅的個人回憶錄里吳法憲一點也沒有對共產黨的意識形態進行反思,更別說批判了。我卻不認為罵共產黨有什麼特別可以值得稱道的地方。象吳法憲這樣一生都在為共產黨奔忙的人,他為什麼要否定自己的努力呢?離開了這個集體他就不能體現他個人的價值。他的結局不如其他一些同僚的好,這並不能說明他對這個政權就應該懷恨在心。他筆下的林彪令人敬畏,對話簡短精煉,有性格,雖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翻案文章那樣的鮮明傾向,卻生動而充滿了懷念之情。如果說他有所悔恨,那是他迫於形勢為了自保而傷害了他尊敬的同事和上級,象揭發黃克誠的小金庫,打陳再道一個耳光,甚至對別的指揮官在行軍途中因為一時衝動槍斃了騎兵排一個年輕戰士,都說明這些事情曾經使他內心受到衝擊,到了老年仍然耿耿於懷。
吳法憲沒有象有的老人那樣,揣着糊塗裝明白。他在自序中說:「不虛構,不粉飾,不渲染,不分析,不作結論。」明擺着他對現成的結論是不接受的。對於一個人物的評判就象對歷史本身,各個階層,各個時期都會不同,要看如何對待所掌握的資料,更關鍵的是如何保存和收集儘可能全面的第一手記錄,在這一點上吳法憲的敘述無疑是寶貴的。我很反感蓋棺論定的說法,歷史上那麼多公案至今還眾說紛紜,哪裏有什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事情。儘管對原始材料採信的標準各有不一,起碼應該允許人講出來。都是上一代人的故事了,現在還不能在市面上敞開發行,只得在香港出版,多彆扭啊!這本身就很說明問題。我是一個對所有革命題材的文字倒了胃口的讀者,沒想到吳司令的人生資料給我提供了新的思考,在此我記他一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