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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准誤入中共 兩次被劃為右派 家破人亡圖)

—原標題: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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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准全家照

[編着註:顧准1934年與汪璧結婚,193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1949年5月隨軍回到上海,曾擔任上海市財政局局長兼稅務局局長,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上海市財經委員會副主任等職。

1952年的「三反」運動,顧准受到了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分。

1957年擔任中國科學院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副主任,在隨後的反右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分子。

1965年再被劃為「極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1968年4月,他的妻子汪璧因不堪迫害而自殺。]

1974年12月3日,零時過後不久,顧准在風雪夜去世。寫這篇文章,了解他,紀念他,感謝他。

1952年,37歲的顧准被撤去上海市財政局長職務。

關於這次撤職,沒有檔案材料,只有一份當年2月29日新華社電訊稿的幾句話「顧准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屢經教育,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

人人穿黃布軍裝的年代,一個穿背帶褲,玳瑁眼鏡,在跟弟弟的通信中常常用「睥睨」二字的人,得到這個評語不奇怪。

他不是出身望族,12歲在上海會計師事務所當學徒養活一大家子人,十五歲已經寫出中國會計業的最早教材之一,大家都承認,「整個大華東地區找不出他這樣有才幹的人」。

但是這個人「不服用」。

中財部曾有意調他,但他堅持留在上海「一入閣只是盆景,長不成喬木了」。不光不去,他還不同意上級「民主評議」的運動式徵稅的方法,認為應該按法律規定的稅率來征,不光不同意,還連續寫文章來論證誰對誰錯。

他被撤後曾有人為他申辯,一位領導說「顧准不聽話,不給他飯吃」。

撤職當天,他一句話不說在辦公室坐了一個晚上,他的秘書陪着他坐了整整一個通宵,沒有暖氣,腳都凍痛了……天亮之後,他「使勁推開了門,走了出去」。

一個人在盛年時由狂熱汲於嚴寒,是什麼心情?

有相似際遇的李慎之寫過「我覺得我的精神暫時是破裂了。舉一個例子,我現在絕對不能聽我所深愛的音樂,因為它會引起我無可忍受的混亂的反應,我覺得,貝多芬的慷慨悲歌,莫扎特的無邪的遐思,現在對我都是不相干的。一個人在能夠喜悅或者能夠悲哀以前,首先必須自以為是正直的,是誠實的,然而我卻不能」。

撤職沒有具體原因,顧准連檢查都不知道該怎麼寫,他想寫民主評議的事,被人叮囑「不要寫這個」,他連批判他的會議都沒權參加,市委簡報上的顧准檢查,是由他的繼任代寫的。

不聽話,不服用的結果,是被剝奪參與這個世界的權利。

那段時間裏他「別無一事……夜不能成寐,臥聽馬路上車聲雜沓,漸漸沉寂,到又有少數人聲的車輛開動的聲音時,也就是天色慾曉了。」

但他沒有李慎之式的自我懷疑,當然有激憤和悲挫,但從他的日記來看,從來沒有過靈魂深處的破裂,他的獨立性保持終身。

他只是要求複查撤職事,被駁回,答覆是六個字「此事已經解決」。

朱學勤曾經提過一個問題「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並不缺少道義激情,也不缺少思想勇氣,卻沒有一個人像顧准走得那樣遠,挖得那樣深,何以如此?」

顧准並非天才,他的思想是一步一步形成的,你幾乎可以看到他一根一根把腦袋裏的樁子拔掉的過程,這也是他的可貴——因為這意味着這種路徑其實人人可為。

剛離開高位的時候,他的思想還比較正統,很典型的在體制中成長起來的人,認為自己命運的原因只不過是「遭人陷害」,沒想過要做更深的反思,只是回頭看自己身居高位時的傲慢之感,覺得好笑,說那時只是「小職員哲學」——徒有一點囫圇吞棗的報章雜誌的學識,卻「才子式的亂闖亂撞,碰到對的,就干一陣,碰不對了,就倒一次霉,思想的細密化,過去實在不夠」。

這好象也是賦閒的人常見的反思,並無特出之處。

一月之後,他找了幾本初等幾何,代數,微積分……開始學習數學,覺得在階級鬥爭和政治動向之外別有天地,他試圖沉浸在與人世無關的理性里,一直到1955年進中央黨校為止,全部業餘時間都用在數學上。

他受過西方經濟學的訓練,很容易上手,為數理中的邏輯感到狂喜,以至於沉醉其中,深夜受寒,得了急性肺炎。

不過他很快跨越對三角尺和圓規的單純迷戀,他說「邏輯只是工具,研究經濟一定要研究歷史。」

他開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國史,英文是他的另一大重要工具,他依靠這個大步跳出了當時扎在知識分子頭腦中的籬笆,正好又趕上中央黨校在學術上的黃金時期,書儘管有限,但他已經可以直接閱讀到凱恩斯和斯密的原作,自己動手改譯資本論。

朱學勤說,後來那一代知識分子未能達到顧準的成就,是因為「知識大限以及邏輯乏力拖住了他們的腳步」。

知識讓人求實,邏輯讓人求是。

但是,我一直有一個疑問,那是一個會把人席捲而去的時代,他怎麼能在風暴中趴在地上緊緊扣住這兩顆石子,而不被吹走,甚至連氣息都不沾染?顧准後來說過,這一年的生活讓他養成『讀史『的習慣。這種習慣的好處就是「樣樣東西都要自己學着去判斷」。

習慣一旦生成,就會自動帶着人去往未知之地。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什麼都幹不了,也不存什麼經世致用的念頭時,功利也就自然消失,他只是以「不顧死活」的方式讀書,作筆記,下蠻力,用笨功夫,來解開思想上的迷惑。

1956年4月,他開始思考凱恩斯為資本主義開出的藥方是否會失效?

「我作過一個摘記,認為不會。」他說,「可是,(蘇共)二十次大會的報告不是這樣說法。這是說,我與他們(美國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是一致的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喃喃自語「這糟糕不糟糕?」

但他無論如何在邏輯上不可能認同計劃經濟體制「目前這一套規律,是獨斷的,缺乏繼承性的,沒有邏輯上的嚴整性的」,他譴責斯大林「以道德規範式的規律吹噓、粉飾太平的理論來描寫社會主義經濟……這個理論體系,看來是註定要垮台的」。

幾天之後,在中央黨校的研討會上,他忍不住想把這想法拿出來說說,跟別人討論一下價值規律的作用,這個時候,中國的計劃經濟剛剛全面推行4年。

「這個題目,不必討論了吧」學員說。

他只好收起來了。

他已經看到了那條醒目的紅線,他在日記里規勸自己「可是不能繼續弄了,再弄要出毛病的」,也有頹唐之感,「過過家庭生活,滿足於幾間房子,積幾個錢買個收音機,老來準備結庵黃山拉倒了吧」

張愛玲看曹雪芹增刪十年的紀錄時感嘆「看到了天才的橫剖面」,我看顧准那兩年日記時也有這樣的感受。

從這橫剖面中可以看出,人的心靈和頭腦並非天賦,它們是一步步變得強壯的。

7月3日,他終於情不自禁,又是痛痛快快地向「出毛病」的方向走去了,「那篇文章已經寫起了,歷史上第一次寫東西沒有像這一次這樣費勁的……反覆改稿,都更加強調價值規律的作用,直到它明確地與一切經濟工作中都應該政治掛帥的指示相對立為止」。

他使勁推開了馬克思所說的「地獄與科學共用的大門」,這扇門一旦推開,從此不能再有任何怯懦和猶豫。

推門而入時,他已經看到了未來會發生什麼,1964年,他翻譯熊彼得的名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裏面有一句話「在民主法治制度缺失的群集環境,道德上的限制和文明的思想方法或感覺方法突然消失,……使我們面對誰都知道、可是誰都不願正視的各種毛骨悚然的事實……」

他精確地預言,「中國的政治空氣的大改變將從一年以後開始」。

「在屋檐底下躲暴風雨,一定要躲過去」他寫道。

「觀察,而不是憤慨,可觀察與紀錄的就多。」他在日記里寫道。

他在河南商城勞動改造,他腰不好,拿的又是短鋤,有時只能雙膝跪在泥里,靠雙臂支撐着爬行,雙膝破損,臂膀全部紅腫了,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難拿筆。但他寫道「也只是在這樣的環境條件下,才有機會學習我國的農村經濟這門課」。

早已經沒有了在上海時穿背帶褲的習慣,他的新工作是撿糞,因為飢餓,糞越來越少了,他需要站在別人邊上,等着人家拉完。衣服上全是糞,他可以不再用工具,「直接用手撿起來」。

這樣每天15,6個小時的高強度勞動之後,他在日記里對自己有抱臂旁觀的總結「充裕建設中的勞力來源,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凡是這樣的隊伍,軍事化程度高,效率遠高於民工……政治掛帥就是用政治手段來實行經濟目的」

1959年秋冬的河南,勞動隊三餐只吃紅薯葉子,但在他眼裏「已經是天堂」,大量的篇幅都在紀錄他每天能找到的吃的,甚至偷的東西。他難以掩飾自己的卑微之感「人變得下流了」

「哀鴻遍野」的饑荒中,他已經沒有餘心再象1956年那樣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激憤了,連感喟都沒有。他在日記里寫下所見的浮腫,死亡和人相食的慘劇。

他分析當中的歷史必然「旱與災二者之後,決心對地球宣戰,從歷史命運說,是有某種必然性……減少農村人口以改變餬口經濟的現狀,除此之外,寧有他途?」

我讀到這兒,以為他這種讓人心寒的冷靜是來自斯賓諾沙式的史觀「不讚美,不責難,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認識而已」

但是再翻後幾頁,他回憶到寫這一段時「心臟一陣陣絞痛」。

這句話象刺一樣扎了我一下。

可能是這瞬間,我理解了他——他認識世界的目的並非知識分子式的智力滿足,也不是為了「為芻堯獻」,更不是為了向誰證明自己是對的,他所作的一切研究,一切的幻滅和重建,是為了這塊土地上的人,活生生的人。

還有我們這樣的後代。

他當然有憤怒,他不迴避它,也不想裝扮成漠然的旁觀者,他只是從憤怒出發,向遠處走去了。

他為哀鴻遍野時卻努力求飽感到羞愧,但是,他說他要保存自己,「至少應該記下一個時代的歷史,給後代一個經驗教訓。」

「大聲說話,理應有此機會」,他寫道。

1060年1月,他用扁擔挑着行李回家,「從此一步步進入城市生活了,1959年秋冬,厲行上調,城市供應一定比較順利,可是這個農村哪!」

他再一次寫道「我禁不住一陣陣的心頭絞痛!!!」。

1960年之後,到他第二次被劃為右派為止,將近十年,他沒有日記留世。我只能找到他的一段紀錄

從1966年9月起,到1968年8月監管開始為止,我(一)把書架上從前讀過的歷史書從頭復讀一遍,又讀了乾隆「御批」通鑑;(二)系統地讀了馬克思全集二十餘卷,《資本論》三卷,其他一些馬恩著作,以及手頭所有的和馬恩有關其他作家的著作;在以上兩項工作中,摘抄了二三千張卡片;(三)系統地讀資產階級經濟學;(四)因為要了解他們說的究竟是什麼,需要補充數學知識,費四五個月時間,複習代數,讀微積分,讀線性代數,最後一項只開了一個頭;(五)過去有過經驗,翻譯是精讀的好方法。於是在讀了一批資產階級經濟學著作以後,着手翻譯喬安·羅賓遜的《經濟論文集》第二卷,和約翰·密爾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以及它在社會哲學上的若干應用》。前者已全文譯完,後者譯了第一卷的四分之三。兩者合計,已成譯稿約四十萬字。1968年8月監督開始擱筆。

所以,紅衛兵讓寫罪行交代時,他在自己的大字報上只寫了兩個字「讀史」,貼在牆上。

紅衛兵讓他解釋,他說「最近什麼也沒做,只讀了些史書,只能這樣交代」。

事後他對張純音說「這是一個非常的歷史時期,冷眼旁觀這一切,只當是在讀史,看中國向何處去」

他並非刻意寧為玉碎,當初在勞動隊時,他在日記里也寫到過為了少受折磨,「卑躬屈節,笑靨迎人已達極度,困苦嫌惡之感,痛烈之至」,但他始終有自己的底線,「文革」初期,在河南明城,外調人員要他寫材料說明某人過去和國民黨有瓜葛。顧准說,從來不知道這件事。對方當即打了他一個耳光。他乾脆把臉送過去。對方一連打了十幾個耳光之後,終於打不下去了。

與他一起下放的吳敬璉說「我也還清楚地記得在一次無端指摘他『偷奸耍猾『的『地頭批判會『上,他冒着雨點般襲來的拳頭高昂頭顱喊着『我就是不服『時的神態」

他可以接受自己是牛鬼蛇神和反革命,他從改造地回到家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就是反三面紅旗,我不反誰反?」

但他不接受道德上的潑污。

他從小就極倔強,老師在他作文上寫「貓屎狗屎,臭不可聞」,他當眾撕碎「既然臭不可聞,留它作什麼?」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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