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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康: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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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都沒有弄懂華夏文明不具擴張、出擊的「侵略性」,究竟意味着什麼?原來,那不過就是「關起門來做皇帝」而已,不喜別人來問家務事。當然城牆是必備條件。於是,在這種格局底下,統治模式和城牆防禦技術二者,其中必有一項與時俱進,方能維持,設若集權方式不變,則打牆技術勢必不斷改進。

中國「打牆工藝」的現代化

毛澤東的四九中國,與西方絕交,受蘇聯卵翼,乾脆閉關鎖國,效仿朱洪武「片帆不准下海」,倒也簡單,無非神州裏面「不愛紅裝愛武裝」,築高爐放衛星餓死人,外面愛莫能助。如此鬧到崩潰邊緣,實在混不下去了,鄧小平痛定思痛,悟出「改革開放」一計,挽救江山。但畢竟匆匆,未及思量這「開放」使防禦工事全然廢弛,居然鬧到京師長安街血肉橫飛,於是還要痛定思痛一番。

門是不能再關上的,否則哪裏去弄錢來救江山?老百姓要餵飽了才消停,這是千年定則,看來「防禦工事現代化」是唯一選擇,原先那「四個現代化」都是扯淡,「第五個」(政治)則免談,如今才想到這「第六個現代化」,觀念太落後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不知道進口橡皮子彈。

「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要從「關門」的穩定,發展出一種「開門」的穩定觀,全賴構築一道什麼樣的城牆,從軟體到硬體,從中國傳統到泊來品,都有講究。互聯網跟着降臨,不是壞事,「萬里長城」要借西方新技術,一直構築到虛擬空間去。耗資數百億的「金盾工程」——深入到一家一戶的全國性數位防火牆,是「洋為中用」,把挑戰轉化為機會,使遠古的秦始皇築牆工藝,得以升級換代。

中共「心防」:民族主義

資訊封鎖、言論箝制、出版監控等等,都是「柏林圍牆」組件,但只能防那明火執仗,也防不勝防;而像毛主席那般靠魅力唬人,騙到你的心眼兒里去,叫你到死還在喊「萬歲」,又是可望不可即,魔力難再;我們的文明傳統可有「承傳」之處?宋明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慾」,設防到每個人的心裏去,至少是有啟發性的,可是控制到「靈魂深處」的全能主義,需要迷信配合,文革前的清貧社會尚可,眼下這人慾橫流的世道,就不大相宜。「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怎麼忘了封閉時代的老冤家西方和洋人了?叫你們使了廉價勞力、賺了豐厚利潤、污染了山河,正好繼續罵你們「帝國主義剝削壓迫」,用來設置組裝一套新的洗腦軟體——民族主義。

民族主義,是一個積累了二百年痛苦的數據庫,可以提取壓倒一切的「天理」,供體制任意使用,去盡情煽動那未曾治癒過的「民族心理挫折感」,並藉此收繳有關個體的一切資源,最大化關於民族、國家、集體、黨的所有含義。這個意識形態,又在相反的方向上,洗滌「民族國家」怪獸半個多世紀的血腥劣跡,抹掉社會和個人的常規記憶,使九〇後的世代,對歷史一無所知,便可一勞永逸地把「萬里長城」築進他們的內心。

「民族國家意識」,這個在歐陸十九世紀上半葉居主宰地位的老舊意識形態,比往昔任何時候都對中國政權具有利用價值,而北京拿捏、玩耍它的技巧,也較從前大為精緻。

因為毛澤東時代打了一場可稱平手的「抗美援朝」,除了稱卑蘇俄,確乎大刺刺地「獨立自主」了十年,中國人則飽受家門裏「階級鬥爭」之罪,並無「外辱」可言,那時的民族主義,還是抗日的餘熱和抗美的興奮,大約不過虛火而已。後「六四」二十年就不同了,有國際制裁在先,外資大舉蕩滌在後,而平民百姓失去「社會主義福利」,跌進「資本主義火坑」,統統從「主人翁」淪為廉價勞動力,生計艱危又無病老保障,這股民間底火如何疏導?自然還是要他們去恨洋人,是最划算的。

江澤民政權一手引進外資,一手煽動仇外,把民族主義打造成里外通吃的一柄雙刃劍,是比文革排外模式更「先進」的伎倆。在崇洋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的九〇後世代,與生俱來有一種對西方的「愛憎交織」心結,也被這個體制充分利用,模仿毛澤東「孕育」紅衛兵一代的故事,將他們塑造成一代「憤青」,則是一個顯見的例子。植入民族主義「心防」的中國青年,即使留學西方,也較難接受普世價值,且毫無民族歧視的羞恥感。民族主義也延燒到海外,給五洲四海的華人社會以「認同慰藉」、撐腰快感,順便也抹除「六四」屠殺鑄成的恥辱,又乘勢欺負弱小藏族維族,給國際社會以「大漢族主義」的惡感。

全能主義的修復:竹幕變綢幕

不要小覷這二十年的穩定,說它無非是一種「恐怖平衡」。設若這道民族主義心防不存在,中國的「水深火熱」早已釀成天下大亂。

毛時代閉關鎖國,令民智凋敝;「開放」又任憑商業化資訊蕩滌一通,價值體系基本解體,卻在這樣的精神廢墟上,一個瀕死的極權體制,竟可以神奇般的復甦其所有低劣卑鄙的功能,又如何解釋得通?

「民族主義城牆」,抵擋普世價值流入中國,使得這個體製得以事半功倍地施展其動員能力,以應付社會動盪和天災人禍,反過來又不斷修復、潤滑破舊的國家機器,中南海處理汶川大地震、大辦奧運和國慶閱兵,皆可作如是觀。西方以「雪恥」解讀北京奧運和國慶,自是不錯,但隔着一道隱形牆,外面看不見其國家機器的修復跡象。

眼下中國的情勢,跟清末相比如何?最大的不同,是朝廷的強弱在天壤之間,晚清積弱自咸豐算起,已近百年,而中共目下正在國力強盛時期,對突發事件的控制能力,非毛鄧時代可比,以下是一例:

二○○七年底,河南寶豐縣附近一個軍械倉庫保管員張紅賓,因下棋爭執擊斃科長,攜帶一隻五六式衝鋒鎗和約八十發子彈逃跑。此案引致濟南大軍區副司令、參謀長、總政治部保衛部副局長、省軍區司令等,趕到現場坐鎮,成立偵破聯合指揮部,調用強大警力設卡堵截、查緝佈控,甚至急調一輛裝備二十五毫米機關炮的九二式步兵戰車,對逃犯藏匿處猛烈攻擊,炸成廢墟,再調兩輛消防車滅火。

別說晚清,即使民國、國民黨,也不會為了一個叛卒,而驚動總兵乃至一省的督軍。中共雖草木皆兵,動輒出動野戰軍,但此例也顯示其動員、應對能力的極端與誇張。我們亦不難估計,五千兒童死難的汶川地震之後,中共基層行政、警察,特別是所謂「維穩辦」,在阻嚇、化解家屬追討公道、真相的那種控制能力;又遑論零八奧運、零九國慶,對北京近乎「空城」式的嚴控。一次奧運辦下來,可視為中共徹底搞定國內,不僅對異己力量絕對控制,也在大災面臨發揮全能主義式的動員能力,並將一切民怨壓制到最小範圍,這樣一個政權,也是劉少奇收拾大饑荒殘局、文革後鄧小平扶江山於既倒時,所遠不及的。

在另一層視野里,經二十年嚴酷壓制,中共成功修復其舊體制,又因國庫豐裕而令西方艷羨,以至「全球化」論說甚囂塵上,實質上是國際社會對極權中國的接納。這次東西方聯手的「中國崛起」,給予中國人的浩劫,恐怕難用世紀來計量了,而矯正的力量連一絲都看不到,讓四九年毛氏革命的崛起望塵莫及。

二戰後邱吉爾曾用「鐵幕」(Iron Curtain)一詞,定義莫斯科的勢力範圍,其邊界即「柏林圍牆」,而它在亞洲的擴展尤其中國,則叫「竹幕」(Bamboo Curtain),當時周恩來竭力否認,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在撒謊。那麼,我們又該如何定義今日中國?對西方來說,它是不是一道「綢幕」——柔軟,卻紋絲不透?

勃蘭登堡門前

我們趕到的時候,那牆還在。

遍體鱗傷的牆體上塗滿了自由的口號,真是一座冷戰的墳墓。西面這一側,四面八方趕來的人都以砸下一塊牆土為快,那情景,不知為何令我想起《三國演義》裏董卓遺屍街頭,洛陽百姓蜂擁而去,爭割那廝一塊肉的描寫。東德軍人三三兩兩還在牆頭巡弋,長筒皮靴謹慎躲閃着攀上牆來的西邊人的無數手指。許多青年在牆前留影,想把自己同這一歷史瞬間定格。我站得遠遠的望着,心裏卻只有一股楚酸,為我們自己的那個廣場。

一九八九年冬季,我在歐洲四處演講,絕望地複述着那個廣場和那個大陸……友人南茜來電話:「柏林圍牆開了!咱們去吧。」她領我們幾個流亡者從巴黎趕去,火車穿越比利時和西德,在萊茵平原的晨霧,和那童話般恬靜的西歐農舍、林帶中穿行。一進入東德,某種似曾相識的單調和壓抑襲來,仿佛是一個冰凍在過去的世界。東德警察上車來驗簽證,我竟冷丁覺得就要被捕了,把那本通行歐共體的藍皮難民護照都攥出了一手汗。

我們當然只能進西柏林,這個一九六二年靠西方三國空運一切達十四個月的「孤島」。西柏林街頭擁擠不堪,估計每天有二百萬人從柏林圍牆東德那側過來,而西柏林總共只有二百萬人。勃蘭登堡門前萬眾歡騰,像里約熱內盧的狂歡節搬過來了,只是歐洲的風格,華爾茲、手風琴和薩克斯管,飄蕩的花裙和飄蕩的捲曲唇鬚。

我們卻沒有這種心情,黯然離開狂歡,去找當地《每日報》的主編聊聊。她已在憂慮統一的問題,說牆打開了,總理科爾趕來演講,即興引在場的數萬東德人唱西德國歌,他們不唱。向她問起天安門,她說,東西德都怕天安門在這裏重演,有些事很微妙,昂納克是主張壓制的,但不願武裝鎮壓,取代他的蓋爾茨則同戈爾巴喬夫有改革的默契,周圍國家對東德也有制約,使它不可能單獨像中國那樣干法。軍隊和警察都看到了鎮壓的後果,這是天安門對東歐的影響,她強調。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別,卻是本質的不同。

暮色中我們去東西德邊界一個著名的關卡——「四國權力」才能通過、荷里活影片中常出現的雙方交換人質的那個橋頭。一路伴行的都是返程的東德人,要從那個卡子回去。到橋頭天已漆黑,我們隨着東德人魚貫朝橋中央走去,一直走到東德軍人出現的地方,同一個上尉聊了幾句:

「你能過來嗎?」

「還不行。將來會的。」

「聽說過天安門嗎?」

「是的。那真可怕。所以我們才選擇另一條路。」……

回巴黎不久,就傳來羅馬尼亞起義的消息。那晚,我們正在一位崇拜達賴喇嘛的法國女士家裏作客,電視螢幕上布加勒斯特的民眾正攻打電視台,報導說死了數千人。我忽然哭起來,那位女士問怎麼啦?

「為什麼又要死人?」

「……」

法國女士只摸摸我的肩頭,沒說話。

推倒「假牆」的隱喻

二十年後,歐洲政要再次聚首勃蘭登堡門下,玩了一個輕鬆詼諧的遊戲:重新推倒一座「假牆」——沿着柏林圍牆的舊址,德國學生們製作約一千個彩色、塗鴉的大型塑膠泡骨牌,組成一公里半長的一道多米諾「圍牆」,由波蘭前總統華里沙揚手推倒第一塊,接下來是蘇聯前總統戈爾巴喬夫與西德前外長根舍,其象徵意義是,柏林圍牆倒下引發的連鎖效應和新歐洲的誕生。

這廂,中國人「站乾岸兒」似的欣賞着這一幕純歐洲式的遊戲——這一次,中國媒體放肆地報導這個經典的專制崩潰話題,因為它跟中國無關,或是「柏林圍牆」倒塌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不涉及中國,它在中國從來沒有倒塌。它的確是一座「假牆」——西方人大多認為市場經濟和WTO已經摧毀了中國的「柏林圍牆」,所以二十年後那一晚,柏林盛典空前,夜空煙花璀璨,十萬人冒雨參加盛大露天音樂會。

他們看不見另外一種牆。他們的眼睛——那對自由、開放、市場的藍眼珠子,只能辨識斯大林式的、混凝土結構的「柏林圍牆」,卻對免掛馬克思標誌的一道隱形牆沒有反應,或者說,從那牆後只要送出廉價產品來,他們就斷定那裏已有一雙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決不會再有「柏林圍牆」。

拆牆者不再認識新的築牆者,這是一個「後冷戰」的大故事,甚至,這才意味着真的「冷戰終結」。因為,一種新的遊戲開始了,西方人還沒來得及從「鳥巢」上空眼花繚亂的焰火里醒轉過來呢。

牆的歷史,並不是從一九四五年才開始的。「柏林圍牆」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歐洲人的遊戲。東方有更漫長的築牆史,和古老得多的城牆。那和混凝土毫無關係,梁思成說,北京城牆內心都是「灰土」,用黃土、白灰、沙子混合,澆上糯米粥,蒸熟再反覆夯實,數百年下來,堅硬如鐵。若再推到秦始皇築長城,乾脆將屍骨築到城牆裏,讓死士防守在城牆內心裏——這樣的防禦概念,有幾千年歷史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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