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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歷的文革中幾件事

—我經歷的文革中幾件小事

作者:

一、不是5%,是三分之一

我17歲就很幸運地進了工廠。進廠約半年,迎來了「一打三反」運動。

初進工廠,我感覺工人階級很幸福。每日進了車間,師傅們總是先圍着火爐神侃上個把鐘頭,話題多半是早兩年的奪走資派的權、抄家、武鬥,為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而自豪。每天也就幹上兩個來鐘頭的活兒,便高喊着「下班啦」。

那時,我一點不識得即將到來的政治運動的具體滋味兒,凡事都覺得新鮮,見每個人都呵呵笑。我把班上同事都當作大哥、大姐或長輩。他們待我也不孬,偶爾會捉弄我一下,例如將一位已婚女工說成才十八歲,要撮合我和她談戀愛,鬧得我一臉通紅。我愈難為情,他們愈起勁。

運動一來,我發現一切都變了。先是師傅們極少人再遲到,接着是很多人陰沉着臉,相互之間不再打招呼,再就是沒人開心地談笑打鬧了。工作時間回到了八個小時,實際還不止,因為還要去挖防空洞。上面鼓勁的口號月月翻新,下面的積極分子與二十一種人格外賣力。特別是,班長由一個比較通情達理的老大哥一下子變成了冷若冰霜的陌生人。

終於,我忍不住了,便詢問了幾個人,這是怎麼啦?他們都不肯告訴我為什麼。一天,班長從連部開會回來,安排工作時,一連點了九個人的名,警告他們要老老實實,用加倍的汗水來贖罪,否則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屬於二十一種人。

他們是:1、下放車間勞動的電氣工程師張××,老婆還是國民黨的三青團員。2、摘帽右派范××。3、原總務科長,走資派尹××。4、地主狗崽子、技術員羅××。5、階級異己分子向××。6、反動神婆楊××。7、武鬥時期的打人兇手胡××。8、開除廠籍留廠察看一年的肖××,罪狀是勾引有夫之婦被老婆告來了工廠。9、壞分子曾××,也是開除廠籍留廠察看人員,罪狀是經常遲到早退,從不突出政治,經常借同事飯票不歸還,偷雞摸狗。

我一度挺歡迎這號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把式,因為「壞東西」時常把我的活兒給幹了。我偷偷兒打量他們,越看越覺得他們真箇是壞人。他們偶爾露出苦笑,我斷定是假笑。他們陰沉着臉,那當然說明了對現實極不滿。那麼現實好不好呢?我覺得不孬,因為我才十七八歲,無負擔,一月就有32元工資,滿一年就能拿到手37.7元。班組裏有幾位老工人,一月40來元錢,要養活一家人。至於跟農民比,跟到處沒工作的人比,我就是在天堂了。

時日稍久,我良心不安了。起因於一個夜班開工前一件事兒,象往日一樣,摘帽右派范××提前半個鐘頭來了工具室,掃地、生爐火。不意劈柴時一根木刺屑飛向了他的眼球,當即鮮血直涌,他雙手緊緊捂住臉,痛苦至極,一時竟不知如何辦好。此時,十幾個工人陸續來到,當即有人驚呼:「老范,快去醫院啊。」那位四十來歲的反動神婆楊大嫂,更是自告奮勇:「我陪老范去」,但她話音一了,班長聲音響了:「你他媽的瞎了眼,劈根柴,劈到眼睛上了。」又沖楊大嫂喝道,「什麼大不了的事,要人陪,自己不能走」。於是,沒人再吭聲了,老范一個人去了醫院。

這個晚班,我一直心潮起伏,認定班長沒有起碼的人道人性,又為越來越冷漠的人際關係感到當工人並沒有意義。當然,沒了工作吃什麼呢?中途吃罷夜班飯稍事休息時,我無聊地盯着牆上掛着的考勤表,忽鬼使神差,自言自語:「我們班組27人,壞人就有9個,恰好三分之一。這不是報紙上說的階級敵人只有5%啊。」

沒人回應我的話,我以為沒有人聽見,又猛地覺得此話說得不妥,趕緊閉口。

第二天,第三天都沒事。第四天,連我自己都忘了此事時,連部指導員命人通知我去了車間辦公室。指導員手指頭只差沒戳住我的鼻樑,喝罵道:「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念你是新工人,出身好,就饒你一次。下次,下次……你就等着好看。出身好,不等於不變成反革命。年紀輕,年滿十八歲就可以槍斃了。你懂不懂?」

我不敢分辯半句。回班組路上,我感謝指導員沒有大做文章,卻也深恨那個告密者。是誰告密的,我不知道。

二、一片殺聲中,人人比賽嗓門兒高

「一打三反」進入了尾聲,也就是處理階段來了。一天下午,連部召開大會,白、晚班都必須參加。會議由指導員主持,由軍宣隊代表作報告。大意是:全國的「一打三反」運動取得了偉大勝利,是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黨中央英明領導的結果。現將本市第一批二十八個罪大惡極的階級敵人的罪行向革命群眾通報,徵求革命群眾的意見,再上報市軍管會,作最後處理。

三百多人參與的大會,秩序井然,絕無雜音。軍代表是廣東人,總是把「機關」二字讀成「雞姦」,以往總會引起一陣會心鬨笑,但是今天不同了。因為經過了運動,多數人都明白那個第一批二十八人,十有七八會要坐班房。

軍代表開始了讀名單。第一個人姓李,罪名是反革命集團首犯。他夥同×××、×××、×××,擬定了黨綱、行動計劃等等。當軍代表宣讀完罪狀,詢問革命群眾的意見後,出現了短暫的沉寂。之後,有一個聲音發了言:「判他無期,至少二十年。」

軍代表臉色更加嚴峻,抬高聲音問道:「其他人的意見呢?」幾個積極分子忽異口同聲:「這號反革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殺。」

又沉寂了一小會後,猛然間,幾乎所有的拳頭都舉了起來,喊的都是同一個字「殺」。

軍代表的神色緩和了許多,便接下來讀第二個人的材料。此人姓蘇,是個造反派司令,曾下令打死兩個人。他造反是假,顛覆社會主義制度是真。

這次,工人們的反應快多了。軍代表的聲音剛剛停下,會場上便是一片雷鳴般吼:「殺」。

軍代表臉上有了笑容,便繼續讀第三個人的材料。此人姓黃,偷聽敵台,書寫反動標語,氣焰十分囂張。

這一次,軍代表的聲音欲止未止之際,排山倒海般的聲音便怒吼起來,且不再是一個「殺」字,而是「殺、殺、殺」三個字。

自此,會場越來越亢奮。每隔三五分鐘,便是一片「殺、殺、殺」的吼聲。

我當然也是喊「殺」聲中的一員。但我心裏有數,我是在莫名的恐懼之下發聲的。我偷偷兒瞄了幾眼身旁的人,心想他們也不例外。因為不喊「殺」,或聲音不夠高,被人反映上去,可是不得了。

三、老杜的「因禍得福」

老杜被下放在鄰班,因工作性質不同,他更象是我班上的人,幹活時離我頂多十米遠。他是舊社會過來的五級土木工程師,架副金絲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第一次見他,我不禁對他肅然生敬。

但如今他分明是落毛的鳳凰,時日一久,沒幾個工人還把他這個反動技術權威當回事。並且,他還屬於自賤自找。

因為他自編自導了一出全廠沒有過的鬧劇。

那批二十八人被槍斃掉二十三人後,一天早上,老杜至少提前了半個鐘頭來了車間,之後就在車間門口正襟危坐,手捧一本「毛澤東選集」,目不斜視,口裏念念有詞,乍看讀得十分專心。

我所在的車間地處廠大門旁邊,全廠兩千多工人上、下班幾乎都從這裏路過,因而老杜這個舉動,馬上就被全廠多數人目擊。沒人敢說老杜不是,他可是在學習偉大領袖的著作。但也沒人多看老杜幾眼,因為人人都成了運動員,見多就不怪了。白痴都看得出來,老杜在演戲,演戲過了頭。

老杜既開了頭,就只有硬着頭皮把戲演下去。

老杜堅持了大約一月,開始有人調侃他了,說這樣的人沒有當選學「毛選」先進分子,委屈他了。我所在班組就有幾個人附合這種調侃,我也是其中一員。突然,老杜被抓,關進了學習班。

原來,車間牆外邊有幾堆混凝土渣土,久未處理,風吹雨打,居然形態各異。老杜被人告發,說他曾指着其中一堆渣土,誣衊它是韶山,這叫惡毒地攻擊毛主席,還得了。

一月不見,老杜被整得面目全非,頭髮蓬亂,眼鏡也不見了,穿件破棉襖,象個撿垃圾的老頭兒。他被押着來我們連接受批鬥時,兩個多鐘頭的批鬥會,他總是抽泣。他一口咬定他熱愛毛主席,那天說的是昭山,不是韶山。一定是別人聽錯了,或存心陷害他。但是,他又架不住積極分子的反駁:「為什麼別人不陷害張三、李四,偏要陷害你?」「你這人太會造假了,你學毛選,上班前的短時間內,又在大路邊上,學習會有收穫麼?你這麼會演戲,叫人怎麼相信你?」

但是老杜仍一口咬定他說的昭山。他也只能這麼做。也許是沒有第三人作證吧,去每個連巡迴批鬥後,他又被關進了學習班。

漸漸,我們聽說了老杜犯事時的經過。他有幾個朋友,都是搞技術的,下放在其他車間勞動。一天,全廠停電,那幾個朋友四處溜達,見着了老杜在車間門口讀「毛選」。他們圍着那幾堆渣土,評頭品足。反正,其中有一人向上邊告了密。說老杜借題發揮,惡毒攻擊毛主席。

就在我們議論老杜不關個一兩年出不來時,又一件事兒出來了。老杜的老婆,同他的一位技術員朋友通姦,被鄰居告密,抓了個正着。軍宣隊隊長最恨這號人,一頓好打,技術員全招了。其中就有他冤枉老杜的事兒,因為他想與老杜的妻子長期通姦,又礙住老杜總是在家,便想出了那個陰招、毒招。

老杜被放出來了。從此,那個教授形象再也不見了。他才50歲,活象70歲。不久,他和老婆離婚了,逢人便說共產黨好,毛主席英明,洗刷了他的冤枉,讓他看清了誰是人,誰是鬼。

一天,就我和老杜在一塊幹活時,我忍不住說:「杜工,外面很多人議論你,你不弄假不行哎?」老杜不答,良久,嘆了一口長氣。忽地,我不再鄙視他了。

四、我的最好朋友成了終身殘廢

鄰班的小尤比我年長兩歲,他見我父母早亡,逢年過節總喊我去他家玩。他媽媽很善良,總是為家裏窮沒什麼好東西招待我而過意不去。一來二去,我們成了好朋友。

林彪事件後,沒幾個人不害怕政治運動了。我們年輕人的政治熱情都大大地降了溫,青春期作怪吧,星期天去哪裏找姑娘成了主要內容。不過,那個年代的泡妞,基本上不敢偷吃禁果,被人逮住了尤其未婚先孕,後果相當嚴重。

一天晚上,小尤找到我,苦着臉,向我徵求意見。

原來,他經人介紹,與長沙一位姑娘好上了。姑娘未滿二十歲,很美,但是無工作,家境很不好。姑娘不希望成為父母負擔,願意早點嫁給小尤,婚後來工廠做家屬工也行。小尤很愛她,但苦於兩人都不到規定的婚齡,他難以拿到單位的介紹信,沒有介紹信就領不到結婚證。他說車間王主任其實心不壞,他的兒子跟我關係好,能不能通過小王做點文章?

我說我還沒有正式談過戀愛,這號事兒毫無經驗。不過,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先去試試。

三天後,我興沖沖地找到小尤。我告訴他,我找了小王,人家一樣一籌莫展,不過他媽媽給我們出了個主意,說這主意准成。只一條,事成以後,小尤可不能見異思遷,還要作好挨罵甚至受處分的思想準備。

小尤聽罷那個主意,許久沒吭聲,後來鬆了口,道只能如此了。當然,他要徵求一下未婚妻的意見。因為事兒不能辦砸,辦砸了女方的臉可沒有地方放。

又過了幾天,小尤告訴我,女方同意了這個計劃。並且,女方的街道也同意她結婚。

於是,經過兩天準備,一天晚上,我和小尤去了王主任家。

王主任一家人都在。王主任坐在飯桌邊看報紙,以為我們來找他兒子玩,不意我和小尤卻坐到了他面前。

小尤臉漲得通紅,終於鼓起勇氣說:「我犯了大錯誤,請領導處分我。」

王主任好生詫異,說:「這個……犯錯誤不要緊,只要不是政治錯誤,改正就行。說說,怎麼回事?」

在王大媽的眼色鼓勵下,小尤膽子大了,說:「是這樣的,我找了對象,她家住長沙,我們相好半年了,現在,現在,她懷孕了,我請求領導原諒我,批准我結婚。」

王主任吁了一口氣,問:「當真?」在得到小尤的肯定回答後,忽兒還來了火:「我沒有辦法,誰要你這樣干?你準備挨處分吧。」

王大媽明知故問:「小尤,你這是第幾個對象啦?」

小王插話:「小尤見了姑娘還臉紅,還能有幾個?」

王主任仍沒好氣:「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還臉紅呢。」

王大媽嘆口氣道:「你們這些小青年哎,幹嘛不好好學習,求上進。戀愛、結婚,有年齡規定。還有……不過,人總要結婚、成家,既然你是第一次,又願意同人家結婚,那就……」又沖王主任道:「批評一下就是了,什麼處分啊,你不也是從小青年過來的。」

王主任到底鬆口:「回去寫份檢討,交車間來。認識要深刻,要挖資產階級思想根源。可以不處分你。下個星期來聽通知。」想想又道,「女方那邊會開介紹信麼?」在得到肯定回答後,再說,「女方那邊是什麼情況,我們也得派人去調查一下。這叫對你負責。真是亂彈琴,給老子添亂。」

於是,小尤和我,歡天喜地告辭了。王大媽和小王送我們出門,大媽笑道:「拿到手介紹信,就去把證辦了,記住啊。」

一個禮拜過去了。一天下午,小尤興沖沖奔來告訴我:「喊我去辦公室」。

半個鐘頭後,小尤哭喪着臉回了車間。原來,他跑去辦公室,迎頭就挨了王主任一頓臭罵:「你他媽幹些什麼好事,這號人你也敢要?外調的人回來了,那是個什麼家庭,姑媽在美國,姨父在台灣,父親還幹過國民黨的憲兵。老子的臉都被你丟光了。結婚,你去發瘋吧……」

我聽得目瞪口呆。許久,我問:「你打算怎麼辦?」

小尤拖着哭腔:「我有什麼辦法啊。」

我囁嚅道:「這也不能怨你……」

小尤哭出聲:「我害了她,我們至今沒敢同床,懷什麼孕?這下可好,結不了婚,那邊街道上還會罵她作風不好……她怎麼受得了啊。」

就在這天晚上,小尤出了重工傷,腿被機器軋斷了。據他們班上的工人講,小尤只要稍微精力集中,工傷就能避免。

五、王主任的準確預言

朋友總算撿了一條命,我每次去看他,都會遷怒於王主任。我在不同場合下發泄過幾次:「人家女方又不跟你結婚,你去調查個鬼呀。再說,她家有歷史問題,關她什麼事?難不成要讓人家死絕才好。」

一次,我在醫院走廊上碰見了王主任,便趕緊扭頭,卻被王主任喊住了。

「又來看小尤?」

我苦着臉答:「不看他看誰啊。他這一輩子……」

王主任卻轉過話題:「你危險啦,你知道麼?」

「我怎麼啦?我頂多是遲了幾回到,還有什麼?」

「不,你的思想,危險。」王主任很嚴肅,「最近,車間接了不少關於你的反映,你的牢騷怪話特多,可以對你上綱上線了。你不改,我敢肯定,你會走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路上去。你記住我的話。」

兩年後,我果然因思想反動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我鬧不懂,共產黨幹嘛要把越來越多的人逼上梁山。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北京之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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