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莫哈韋沙漠(Mojave Desert)芒廷帕斯(Mountain Pass)礦山運載礦石的重型卡車停了下來。美國唯一主要稀土生產商Molycorp剛剛在17億美元債務的重壓下倒閉。這一破產讓投資者蒙受損失，並導致美國幾乎完全依賴中國供應稀土。從風力發電機、電動汽車到F-35戰鬥機，大部分高科技產品都需要這17種金屬元素。
如今，隨着美中關係進一步惡化，美國政府正在支持重啟芒廷帕斯。直到20世紀80年代，這裏一直是世界最大的稀土產地。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VID-19，即2019冠狀病毒病）疫情期間供應鏈中斷，突顯出美國和其他國家有必要確保自己在關鍵原材料和貨物的供應方面不依賴於某個國家或公司。
由私人股本投資的MP Materials公司2017年以2050萬美元買下該礦，並重啟採掘作業。五角大樓(Pentagon)已同意資助該公司在礦場設計美國首個重稀土加工設施。五角大樓還支持澳大利亞公司萊納斯(Lynas)提議在德克薩斯州上馬的另一個類似項目。這些事態的背景是，人們擔心中國可能通過卡住稀土供應來打亂美國的軍工及其他行業。7月，五角大樓向德克薩斯州的Urban Mining Company提供2900萬美元，該公司通過回收電子廢棄物生產稀土永磁材料。
今年7月，北京方面威脅對洛克希德•馬丁公司(Lockheed Martin)實施制裁，這加大了打破中國對稀土產業掌控的緊迫性。中國控制着全球五分之四的稀土礦產供應，在稀土強力磁鐵製造業所佔份額更大——這些產業每年產值達130億美元。川普政府今年向該行業撥出2.09億美元公共資金，據信其中包括給MP Materials的資金。
MP Materials行政總裁詹姆斯•利廷斯基(James Litinsky)表示：「我們當然已經認識到，對於任何關鍵材料，全球供應鏈哪怕只在一個環節失靈，就是一個重大挑戰。」他補充稱，稀土對未來高科技行業數以百萬計的就業崗位至關重要。
他還說：「如果我們不在西半球建立供應鏈，數萬億美元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將完全依賴於中國這個環節。」
擔心中國控制稀土的並非只有美國。歐盟委員會(European Commission)正在制定一項原材料戰略，旨在通過促進行業合作和為新生產商提供可持續融資，幫助歐洲工業逐漸擺脫對中國的依賴。擁有全球六分之一稀土儲量的澳大利亞已與美國政府合作，勘探新礦床，並支持新的市場參與者。俄羅斯公佈了一項15億美元的稀土計劃，以稅收優惠和低息貸款吸引投資者。
此前因Molycorp倒閉而受到打擊的投資者現在又有了興趣。MP Materials計劃在今年晚些時候通過特殊目的收購工具Fortress Value Acquisition Corp(FVAC)在紐約證交所(NYSE)上市，籌資5億美元，為擴張提供資金。FVAC是由日本軟銀(SoftBank)旗下Fortress Investment Group的附屬公司贊助的。另外，美國、澳大利亞等國一大批規模較小的稀土礦商和加工企業，正尋求籌集數十億美元，用於生產釹、鐠(NDPR)和其他稀土氧化物和金屬的項目。
專家警告稱，圍繞該行業日益升溫的炒作，掩蓋了新參與者面臨的巨大挑戰。中國在整條供應鏈上佔據主導地位，從開採、永磁材料生產，到電動汽車組裝。
「這些項目個個都有巨大的投資風險。」西澳大學(University of Western Australia)「珀斯美國亞洲中心」(Perth USAsia Centre)主任傑弗里•威爾遜(Jeffrey Wilson)說，「如果你是一個有意向這些項目投入資本的投資者，在你眼裏必定到處都是危險信號。」
稀土產業骯髒得出了名，環境影響很大，還受到各種因素的困擾：包括技術複雜性，西方技能短缺，以及定價權掌握在中國國有企業手中的壟斷市場。2010年，北京方面曾出人意料地削減稀土出口配額，導致稀土價格翻了兩番——促使西方國家對自己依賴中國的現實產生警覺。
威爾遜表示，建立一條可行的非中國供應鏈將需要多年時間，並需要政府的大力支持、國際合作以及美國、歐洲和日本行業巨頭的協同。
他表示：「中國國有生產商可以使出沙特的（石油）招數。」他補充說：「他們打開龍頭，讓稀土湧入市場，鏑的價格崩盤，新參與者出局，然後他們重新建立壟斷地位。」
並不那麼稀少
稀土——元素周期表上的15種鑭系元素加上另外兩種相關元素：鈧和釔——已經成為現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90%以上混合動力和電動汽車的電動機使用基於稀土製造的永磁體，而每架F-35戰鬥機需要420磅稀土材料。
雖然被稱為稀土，其儲量其實相對豐富。但由於稀土在地殼中的分佈相當分散，很難以盈利的方式進行開採。將稀土分離成商業化產品的工藝，也構成技術和環境方面的挑戰，這已導致許多新進入者處境艱難。
「在中國以外，這方面的技術專長很少。我們是過去20年唯一一家不僅在稀土的初步加工方面、而且在氧化物分離方面擴大規模的公司。」萊納斯行政總裁阿曼達•拉卡茲(Amanda Lacaze)表示，「這不是你可以輕鬆從教科書上學到的東西。我們自創的知識產權是我們擁有的最有價值的資產之一。」
萊納斯從西澳大利亞威爾德山(Mount Weld)礦場（據稱是全球稀土儲量最豐富的礦場之一）開採的稀土礦物，目前被運至在馬來西亞投資10億澳元（合7.3億美元）建設的一家工廠，加工成釹和鐠——應用最廣泛的稀土永磁材料的關鍵成分。今年7月，該公司獲得了五角大樓的種子資金，將與其美國合資夥伴Blue Line一起在德克薩斯州設計一家工廠，加工目前只有中國能加工的重稀土元素鏑和鋱。
拉卡茲表示：「美國在利用國防工業創建有能力的產業或供應鏈方面擁有悠久而成功的歷史。」她滿懷希望地認為，美國政府將提供更多資金，用於在德克薩斯州實際建造——而不僅僅是設計——一家工廠。
企業內外越來越多的專家認為，由政府提供資金是在中國以外建立一條稀土供應鏈的唯一途徑。萊納斯一直難以與中國對手競爭，過去六年裏只有兩年報告實現盈利。它曾在2016年依靠日本國有的日本石油天然氣和金屬礦物資源機構(JOGMEC)牽頭對其進行救助，同時繼續燒錢——8月剛從股東那裏籌集4.25億澳元，用於為一處新設施提供資金，以幫助遵守馬來西亞的環保規則。
悉尼券商Ord Minnett的分析師迪倫•凱利(Dylan Kelly)表示：「如果沒有政府在初始階段的大力支持，就不可能通過自由市場解決（非中國供應鏈的）問題。進入這一行業的門檻非常高，一個項目需要10年以及超過10億美元才能啟動並投入運行，而且不能保證成功。以往的失敗項目曾讓資本市場嘗過苦頭。」
北京的戰略構想
早在1990年，北京方面就宣告稀土為「戰略」礦產。十年後，時任中共國家主席江澤民在內蒙古包頭視察一座礦場時表示，中國要「搞好稀土開發應用，把資源優勢轉化為經濟優勢」。去年，在美中貿易戰愈演愈烈之際，中共國家主席習近平考察了江西省一家稀土永磁材料生產企業，似乎意在強調中國在這一關鍵元素上的主導地位。
中國生產商目前佔據全球稀土市場約80%的份額——遠高於1990年時的27%。中國政府最初利用生產和出口配額，將國內稀土行業打造成全球領軍者，幫助中國確立「世界工廠」地位，贏得全球製造業的更大份額。根據《中國製造2025》(Made in China2025)戰略，中國政府正在推動打造一條一體化的供應鏈，涵蓋稀土開採、永磁材料生產和高科技製造。
「他們希望到2025年生產全球50%的電動汽車和50%的混合動力汽車，」珀斯科廷大學(Curtin University)教授達德利•金斯諾思(Dudley Kingsnorth)表示，「如果實現，那將重創歐洲、北美以及亞洲其他國家的汽車業。」
他警告稱，通過限制稀土和永磁材料出口，北京方面可以會進一步削弱世界其他地區生產電動汽車和其他高科技產品的能力。他還表示，這可能是比針對洛克希德或其他軍工企業（它們很可能擁有夠用數年的庫存）的任何制裁都大得多的威脅。
身為北約(NATO)稀土政策顧問的金斯諾思表示：「如果你的子孫後代因此失去了工作崗位，那就會影響GDP，然後可以投入國防的財力就會減少。」
超前於時代
在MP Materials位於拉斯維加斯的總部，利廷斯基正在謀劃美國稀土行業在芒廷帕斯的重生。總部位於芝加哥的對沖基金JHL Capital的這位創始人，曾與美國投資集團QVT Capital以及在上海上市的盛和資源(Shenghe Resources)聯手，於2017年達成了收購芒廷帕斯稀土礦的交易。
一年後，他們重新開始採礦，但不得不將礦石運往中國進行加工，為MP Materials帶來的年營收約為1億澳元。MP Materials計劃利用從即將進行的上市籌集的資金，到2022年重啟加州礦山被封存的加工廠，然後建立生產金屬和永磁材料的能力。
利廷斯基表示：「當年Molycorp有遠見，但缺乏執行力。」他補充稱，MP Materials恢復美國稀土供應鏈的使命，將促進美國就業、國家安全和綠色技術。
他表示，Molycorp超前於它所處的那個時代，卻未能受益於電動汽車的繁榮。他預測，電動汽車將在10年內消耗掉目前世界上所有的鐠供應。利廷斯基補充稱，困擾該公司芒廷帕斯加工廠的技術問題現已得到解決。
但批評人士仍對MP Materials的前景持懷疑態度，他們警告稱，如果又一家稀土企業倒閉，該行業的投資環境可能會在未來十年持續受到負面影響。
Three Consulting總裁詹姆斯•甘迺迪(James Kennedy)表示，芒廷帕斯礦床的地球化學特性意味着，MP Materials無法以商業規模生產F-35戰鬥機或無人機中的軍用級永磁材料所需的重稀土，如鋱和鏑。他補充稱，從政治上講，盛和資源持有MP Materials9.9%的股份，與美國政府建立非中國供應鏈的既定目標不符。
在以特德•克魯茲(Ted Cruz)為首的一群美國參議員呼籲只支持美國的稀土項目後，五角大樓曾在今年4月短暫叫停為MP Materials和萊納斯提供資金的初步決定。
MP Materials表示，這些擔憂毫無根據。該公司指出，美國退役將軍、原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理查德•邁爾斯(Richard Myers)已同意加入該公司董事會，而且作為即將在紐約證交所(NYSE)上市的公司，任何外國公司，包括中國公司，都有投資其股票的自由。
但該項目仍可能會受到地緣政治緊張的影響。「反對MP公司的政治風向矛頭指向中資少數股權。」西澳大學的威爾遜表示，「問題在於：美國國防部是否會資助一項關於如何分離美國稀土的大型技術研究，從中得到的每一條信息都將直接流向中國競爭對手？」
加強合作
專家表示，如果美國想要為現代機械不可或缺的稀土和永磁材料建立一條非中國供應鏈，就需要開展國際和行業內合作。稀土行業高管抱怨稱，西方國家工業優先考慮的是低成本產品，而不是確保其供應鏈不被單一企業或國家所主導。
尋求在德克薩斯州開發一個稀土和鋰礦的德克薩斯礦產資源公司(Texas Mineral Resources Corp)的董事長安東尼•馬切塞(Anthony Marchese)表示：「與其他原材料相比，大多數企業在業務中需要的稀土數量相對較少。儘管稀土對他們的業務至關重要，但採購決策往往是由關注成本的較低層管理人員——而不是可能更具戰略眼光的行政總裁——作出的。」
他補充稱：「供應鏈頂層的思維方式需要做出改變，以確保美國供應鏈的可行性。」
自2010年中國大幅削減稀土出口配額以來，日本客戶開始優先考慮供應安全而非低廉的價格，他們的支持使得澳大利亞稀土生產商萊納斯受益。但稀土專家稱，美歐企業迄今不那麼願意在採購方面拿出戰略眼光。
「中國正在逐漸收緊對整條稀土垂直供應鏈的控制。」金斯諾思表示，「在汽車行業、高科技製造商和西方國家政府展開合作、利用其購買力來保障稀土加工和其他下游活動的投資之前，他們將繼續被中國競爭對手佔上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