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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九林:一定要殺死那隻看透了真相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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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八年元旦,劉基拖着病軀,上朝給朱重八拜年,在奉天殿內寫下一首七言律詩,歌頌大明朝欣欣向榮、萬國來賓。末了一句,卻是悲難自抑:

從臣才俊俱揚馬,白首無能愧老身。

朝堂上全是意氣風發的英傑才俊,只有我這個頭髮白了的糟老頭子是無用之物。

這是劉基留在世上的最後作品。

這位65歲的開國老臣,本已於洪武三年隱居家鄉青田,不交友、不接觸官府,不談論時政,只求有一個善終的晚年。然而,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有人告發他看中了談洋(位於福建浙江之間)這個地方有王氣,要在那裏給自己搞一塊墓地。朱重八勃然大怒,奪了他的俸祿。為求保命,洪武六年七月,劉基倉皇離開青田老家,趕赴南京城,向朱重八磕頭請罪,不敢有任何辯解,「惟引咎自責而已」。

劉基的主動來京,暫時保住了他和家人的性命。但朱重八沒說可以回鄉,他也只能繼續待在南京城,時刻準備好,迎接朱重八突如其來的各種羞辱。比如,回京後的第二個月,朱重八就小題大做,以「不陪祭而受胙」(不參加祭祀活動卻分享祭祀用的肉),把劉基拉出來點名批判,說他「學聖人之道」,卻如此這般不檢點,哪有半點符合「禮」;點名批完,又從側面插刀,說武人不懂禮,他們不去參加祭典卻吃了胙肉,倒是不必責備。

有家不能歸、有辱不能避,這樣的日子,讓劉基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洪武七年,劉基送宋濂之子還鄉時,鬚髮大半已白,牙齒掉了十三四顆,左手「頑不掉」(大概是麻痹不能動作之意),耳朵已聽不見,腳也跛了。

或許是親眼確認劉基已是風中殘燭,洪武八年三月,朱重八終於允許劉基返鄉。他抓住最後一個打擊、折辱劉基的機會,寫下一份非常冷漠、充滿了語言暴力的「允許歸老詔書」。

這份詔書,將朱重八的冷酷本性暴露無遺。所以,後來收入《太祖實錄》時,它成了「略稿」,所有無情的詞句都被刪除。惟《誠意伯文集》中,仍恭恭敬敬載有原文,照錄於下:

朕聞古人有云:君子絕交,惡言不出;忠臣去國,不潔其名。爾劉基栝蒼之士,少有英名,海內聞之。及元末群雄鼎峙,孰辨真偽者誰?歲在戊戌,天下正當擾亂之秋,朕親帥六軍下雙溪而有浙左,獨爾栝蒼未附,惟知爾名耳。吾將謂白面書生,不識時務,不久而栝蒼附,朕已還京。何期仰觀俯察,獨斷無疑,千里之餘,兼程而至,謁朕陳情,百無不當。至如用征四方,摧堅撫順,爾亦助焉。不數年間,天下一統。當定功行賞之時,朕不忘爾從未定之秋,是用加以顯爵,特使垂名於千萬年之不朽,敕歸老於桑梓,以盡天年。何期禍生於有隙,致使不安。若明以憲章,則輕重有不可恕;若論相從之始,則國有八議。故不奪其名而奪其祿,此國之大體也。然若愚蠢之徒,必不克己,將謂己是而國非。卿善為忠者,所以不辨而趨朝,一則釋他人之餘論,況親君之心甚切,此可謂不潔其名者歟!惡言不出者歟!卿今年邁,居京數載,近聞老病日侵,不以筋力自強,朕甚憫之。於戲!禽鳥生於叢木,翎翅干而揚去,戀巢之情,時時而復顧。禽鳥如是,況人者乎!若商不亡於道,官終老於家,世人之萬幸也。今也老病未篤,可速往栝蒼,共語兒孫,以盡考終之道,豈不君臣兩盡者歟?

詔書的大意是:你劉基早年歸附於我,幫助我建功立業,我也沒虧待你,給你加官進爵,給你各種榮耀。然而,你劉基犯下的罪行(即所謂給自己找有王氣的墓地),走法律程序,那絕對不可饒恕;講功勞人情,則有「八議」的條款可以減刑,所以朕只奪了你誠意伯的俸祿,沒摘掉你誠意伯的爵位。你如果是個愚蠢之徒,必然要來找朕申辯,強調自己無辜,進而凸顯是朕錯了。不過,你是一個善於為忠的人,不作任何辯解就主動跑來南京認錯。你是一個不向朕要好名聲的人,你是一個不向朕口出惡言的人。所以,如今你老邁多病,朕放你回鄉去,與兒孫好好團聚,好好死在家中。

這詔書的遣詞造句,全是秦制君王們發明出來的鬼話、渾話與屁話——君王永遠正確,即便君王錯了,臣子也不許辯解、不許反駁,臣子要用主動認錯來鞏固君王的永遠正確。臣子被君王污衊,天然沒有辯解的權利,否則就是不忠,不忠就該死,且會被剝奪死在家鄉、死在家中的權利。秦制之下,只有「國之大體」,沒有個人的尊嚴,個人必須無條件服從「國」(其實就是他朱重八),追求「己是而國非」者,統統要死。

一個月後,劉基病死於浙江青田,他的臨終遺言,是告誡子孫千萬不要做官,千萬不要再去侍奉君王——因為所有的秦制君王,都會厭惡劉基這樣的知識分子,而且是一種基於價值觀的深層次厭惡。

比如,朱重八所要的「忠」,與劉基所願意奉行的「忠」,就永遠不會是同一種東西。

朱重八要的「忠」,是寫在侮辱劉基的詔書里的那些鬼話、渾話與屁話——臣須永遠無條件服從「國之大體」,也就是永遠服從他朱重八,永遠奉朱重八為絕對正確。

劉基所認同的「忠」,寫在《春秋明經》當中。他說,忠之大者,是「以道事君」;他信奉孔子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他還說,所謂君臣交往要以「禮」相處,「禮」就是二者之間要不能徇私,因為彼此是公事上的上下級關係,不是私人間的主僕關係;所謂臣與君共事要以「忠」自處,「忠」就是站在公事立場責難、批評和提意見,不是阿諛、承順與唱讚歌。(劉基原文:仲尼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謂之以禮,則不可以為私也;謂之以忠,則不以趨走承順為恭,而以責難陳善為敬也。)

衝突的結果,是朱重八的屠刀,戰勝了劉基的信念。劉基為了活命,不但要卑躬屈膝去踐行朱重八那些關於「忠」的鬼話、渾話與屁話,還得忍受朱重八對自己政治理念的直接羞辱。「胙肉事件」中,朱重八的點名痛罵,切入點正是劉基的「謂之以禮,則不可以為私也」——你不是成天講君臣相處要遵循「禮」、「不可以為私」嗎?如今你不去參加祭典、卻堂而皇之吃起了胙肉,這不是「私」是什麼?你所謂的「禮」又在哪裏?

朱重八在玩殺人誅心。劉基能申辯說朝廷多年來一直這樣分胙肉嗎?能申辯說自己乃是無意之失嗎?能抗議胡惟庸也吃了胙肉、也沒參加祭典,為何皇帝不點名批判他嗎?當然不能,一旦這樣做了,就成了追求「己是而國非」,就成了朱重八標準下的不忠之臣,自然,也就永遠沒了死於故鄉、死於家中的機會。

唯一能做的,是含垢忍辱。

忍辱期間,劉基寫有一篇題為《二鬼》的寓言,將自己比擬為一隻被天帝誤會的鬼(該寓言的寫作時間存在爭議,此處是筆者的判斷)。天帝(暗指朱重八)派了飛天神王率五百夜叉,拿着金繩、鐵網來抓鬼,然後將之關在鐵柵之內,給衣穿給粥喝,惟獨不許這鬼「突出籠絡外」,因為天帝擔憂這鬼脫了牢籠,將會「踏折地軸傾天維」(暗指劉基被污衊尋求有王氣的墓穴),將地軸弄斷,將天維推到,掀起大風波。劉基在寓言裏說,天帝多慮了,這隻鬼如今所求,不過是「不寒不餒長樂無憂悲」,有衣穿有飯吃就很開心滿足,這隻鬼還相信,只要安靜待在鐵柵之內,終有一日天帝會「息怒」,會「解猜惑」,那時,鬼就可以離開鐵柵,回到天帝身邊,「依舊天上作伴同遊戲」。

滿篇皆是求生欲。

但朱重八不會放過劉基。他清楚劉基並非真的服膺於自己的價值觀,也清楚劉基真正的思想旨趣何在——寓言集《郁離子》是劉基元末隱居時的名作,其中有一篇石破天驚的《楚人養狙》,朱重八是知道的:

楚有養狙以為生者,楚人謂之狙公。旦日必部分眾狙於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實,賦什一以自奉,或不給,則加鞭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違也。一日有小狙謂眾狙曰:山之果公所樹與?曰:否也,夭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與?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則吾何假於彼,而為之役乎?言未既,眾狙皆悟。其夕相與伺狙公之寢,破柵毀柙。取其積,相攜而入於林中,不復歸。狙公卒餒而死。郁離子曰:世有以術使民而無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來覺也,一理有開之,其術窮矣。(《郁離子·術使》)

「狙」是一種猴子,說的是民眾;靠奴役猴子為生的「狙公」,說的是帝王。狙公霸佔了猴子們十分之一的勞動成果,卻說是自己養活了猴子。某天,一隻小猴提問猴群:山上的果樹是狙公種的嗎?沒有狙公你們無法獲得果實嗎?既然答案都是否定的,你們為什麼要受他奴役、並將這奴役視為一種理所當然呢?於是猴群幡然醒悟。寓言的末尾,郁離子,也就是劉基自己,跑出來點題:世上那些用「術」來控制百姓、愚弄百姓,而不是以「道」治國之人,就是狙公。等猴子們醒悟過來,狙公的「術」就要失效,狙公就要餓死。

不幸的是,懂得許多道理的郁離子,在元末亂世中不慎失足,投入到了狙公陣營;而待到他發現朱重八是一位活生生的狙公時,又已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只能在詩作中悲嘆「何如坐蓬蓽,默默觀大運」。

狙公,是不會放過說真話的小猴子的,即便這隻猴子已經屈服於狙公的淫威,不敢再說真相,滿嘴只剩下阿諛奉承之詞——對狙公而言,猴群中有一隻看透役猴之術真相的猴子存在,本就是一種不穩定因素。

朱重八這位狙公,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打扮成天下萬民的大救星。儒士夏伯啟叔侄害怕做官(洪武朝的官員大多數沒有好下場),又不敢對抗朝廷,就砍了自己的手指,成為不堪用的殘廢。朱重八把他們捉入京城,親自審問,痛罵二人:

你爹媽只能生你的身體,你能夠保命活到今天,全是君王的功勞。君王是你的再生父母。你自己說說,你現在剁了手指,卻還能以教學為生,過上不必擔憂遭受凌暴、不必擔憂被人搶劫的好日子,靠的是誰?你能過上這種好日子,靠的全是君王,也就是我,我是你們的大救星。爹媽你知道奉養,對待再生父母般的大救星,卻竟然把自己的手指給剁了,不願為其所用。我必須砍你的頭,抄你的家,以免天下人效仿。(《大誥三編》原文:人之生,父母但能生其身體而已,其保命在君。雖父母之命,非君亦不能自生,況常雲人有再生父母。……今爾不能效伯夷、叔齊,去指以食粟,教學以為生,恬然不憂凌暴,家財不患人將,爾身將何怙恃?爾所以不憂凌暴,家財不患人將,所以有所怙恃者,君也。今去指不為朕用,是異其教而非朕所化之民。爾宜梟令,籍沒其家,以絕狂夫愚夫仿效之風。)

不肯為狙公所用的猴子必須死;看透狙公役猴之術真相的猴子,當然也必須死。

洪武八年三月,劉基動身回鄉的前一天,朱重八向宋濂詢問了劉基的病情,重點是確認劉基能不能活着支撐到家(這關係到朱重八的形象)。問話完畢,賜了一部新印成的「朱重八文集」給宋濂,同時受賜者還有李善長和胡惟庸,沒有劉基。

沒有賜書的必要。那隻看透真相的猴子,馬上就要死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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