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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謙:我所經歷的「六四」

—寫在「六四」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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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隨着人群躲在一個小胡同裏面,蹲在背陰的牆根底下。聽着街面上傳來「嗒嗒、嗒嗒」的槍聲,我的心一陣陣發緊。和我蹲一塊的是一個蹬平板車的老大爺,看起來有六七十歲的樣子,閱歷豐富。他不像我那麼緊張,但臉色陰沉,按捺不住心頭的憤恨,氣得渾身發抖。這位大爺對我說:當年小日本進北京城,也沒有這麼殺人吶,真是造孽啊!共產黨缺了祖宗八輩子大德了!

當天晚上,吃完晚飯後,我和妻子又去了天安門廣場。當時,氣氛已經相當緊張,空氣中甚至可以聞到血腥的氣味,讓人透不過氣來。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我的直覺告訴我,中國現代史上即將發生慘烈的一幕。當時,我準備在廣場上留下來,做一個歷史的見證人。但是,我的妻子死活不同意,硬要把我給拉回去。當時,我的情緒很衝動,和她爭論得很厲害,表示堅決不回去。最後,我妻子的一句話打動了我。她說,你是研究歷史的,不能無謂地死在這裏,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用你的筆來記錄歷史。

我的家在沙灘附近,離天安門廣場不遠。當天晚上回到家中,我幾乎一夜沒睡,站在涼台上,望着廣場的方向,可以看到那裏的火光,入夜以後,遠處的槍聲清晰可聞。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趕往天安門,在南池子路口親眼看到軍隊屠殺北京市民的場面。荷槍實彈的士兵在公安部的大門口,向抗議的市民開槍射擊,當場有五六個人中彈。殺紅了眼的士兵還不放過,端着槍朝胡同里追殺逃散的市民。

當時,我隨着人群躲在一個小胡同裏面,蹲在背陰的牆根底下。聽着街面上傳來「嗒嗒、嗒嗒」的槍聲,我的心一陣陣發緊。和我蹲一塊的是一個蹬平板車的老大爺,看起來有六七十歲的樣子,閱歷豐富。他不像我那麼緊張,但臉色陰沉,按捺不住心頭的憤恨,氣得渾身發抖。這位大爺對我說:當年小日本進北京城,也沒有這麼殺人吶,真是造孽啊!共產黨缺了祖宗八輩子大德了!

6月4日下午,我騎車穿過滿目瘡痍的北京城,回到我媽媽家中。一路上所見所聞,令人髮指。回到家後,我打開收音機,焦急地收聽美國之音每個小時的新聞節目,一邊放着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和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一遍一遍地聽着。當時美國之音正在播放對鄭念女士的訪談,她是《上海的生與死》的作者。她以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的身份,向天下所有在「六四」血腥鎮壓中失去子女的母親們講話,理解她們的喪子之痛,同情她們,寬慰她們,語調悲切哀婉,富有感情,我一邊聽一邊默默地流淚,心裏在淌血。

這以後,我擦乾眼淚,準備應付即將面臨的整肅。我媽媽幫我把我父親當年挨整時寫的檢討找了出來,讓我做些心理準備。我翻看着一頁頁已經發黃的檢討,百感交集,父子兩代的命運竟如此相同!那年夏天,是在極度壓抑和恐怖中度過的。戒嚴部隊端着槍在北京大街小巷巡邏,公安局和武警半夜三更抓人,官方電視上連篇累牘地播出「暴徒」被逮捕被押送處決的畫面。

當時,我想的一個問題是:80年代初,官方曾經開展了「徹底否定文革」的教育,為什麼坦克車一開進城,文革的邏輯和語言就立刻回來了?

與此同時,各個單位內部也在進行清查運動。我是單位清查中的重點人物。在那些日子裏,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對外說是在「閉門思過」,寫檢討,實際上是在反省自己以往所扮演的角色,探究文革浩劫與「六四」鎮壓兩者之間的關係。我是研究文革的,曾經是官方《毛澤東傳》和《周恩來傳》文革部分的執筆者。當時,我想的一個問題是:80年代初,官方曾經開展了「徹底否定文革」的教育,為什麼坦克車一開進城,文革的邏輯和語言就立刻回來了?原因就在於導致文革浩劫的制度根源,仍然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政治體制換湯不換藥。為此,我決意要把自己所了解的文革浩劫的歷史真相告訴國人。寫《晚年周恩來》一書的念頭最初就是在這時候萌生的。

1993年我來到美國後,有幸得到李慎之先生的推薦,到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作訪問學者,把寫書的願望變成現實。但事情剛剛開始, 中共當局就知道了,通過各種渠道勸阻我不要寫這本書。他們採取了軟硬兩手:軟的一手是收買我;硬的一手是派人傳話,說我母親在文革中已經受到很大磨難,不希望看到她晚年再有什麼不幸。這是一種赤裸裸的恐嚇,我當然不能接受。他們就向哈佛大學施加壓力,切斷了對我的資助。這反而更堅定了我一定要把《晚年周恩來》這本書寫出來的願望。

這以後,我靠妻子為生,在家裏全力寫書。我母親也在精神上給我很大的鼓勵,給我寫「萬金家書」,說這是老天爺交給你的任務,一定要把文革的歷史真相告訴老百姓。《晚年周恩來》一書歷時5年,終於出版,但立即遭到中國政府的封殺。官方之所以這樣怕我寫這本書,是因為他們深知前蘇聯東歐共產政權的垮台正是從歷史解密開始的,重新評價重大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勢必瓦解極權統治的基石。

當前,中國正處在歷史變革的前夜,面臨從極權體制向憲政體制的轉型,而「六四」問題則成為梗阻社會轉型的死結,令中國百年憲政之路步履艱難。這是中華民族的悲哀和不幸。

上個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和社會大眾急於救亡圖強,被共產主義烏托邦的狂想所蠱惑,誤入歧途,整個中國成為共產主義的實驗場,中華民族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經過一個世紀的血腥實踐,共產主義虛幻的光環早已不再,露出了本來面目――殘暴、邪惡、虛偽和違背人性。在意識形態破產之後,當局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只剩下赤裸裸的暴力鎮壓和謊言欺騙。

「六四」血案已經過去20年了,歷史的傷口至今沒有癒合,還在繼續化膿潰爛。當年導致抗議的各種社會矛盾,在一黨專政的體制下更加激化,積重難返。當前,中國正處在歷史變革的前夜,面臨從極權體制向憲政體制的轉型,而「六四」問題則成為梗阻社會轉型的死結,令中國百年憲政之路步履艱難。這是中華民族的悲哀和不幸。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六四」問題一天不解決,不還死難者一個公道,中國將永遠無法堂堂正正地站立在世界舞台上。

編輯注釋

1.胡耀邦於1981至1982年期間任中共中央主席,1982至1987年期間任中共中央總書記。1986年發生了一系列學生抗議活動之後,他於1987年1月16日被迫辭職。中共黨內的強硬派指控他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過於軟弱,對中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過於同情。他在黨內受到侮辱性的批鬥,並被迫做出檢討。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逝世。當天就開始不斷有民眾到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獻花圈悼念他,表達了對他遭遇的同情和對當局的不滿。從4月17日開始,悼念活動規模不斷擴大,很快演變成民眾發泄對官倒腐敗的強烈不滿、要求政治改革的抗議活動,由此引發了全國範圍的八九民運。^

2.為使中國在短時間內從農業國變成工業國、在主要工業產品產量方面在10年內超過英國、15年內趕上美國(「超英趕美」),1958年,毛澤東發動了「大躍進」運動。為此,全國大煉鋼鐵,甚至要求家家戶戶獻出鐵鍋鐵盆煉鋼,荒廢了農業生產,導致了大饑荒,至少餓死2000萬人。^

3.《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人民日報》,1989年4月26日。^

4.戒嚴令頒佈於1989年5月20日。^

5.位於紫禁城西,是中共中央和國務院機關辦公及中國國家領導人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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