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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勝利的《無悔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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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馬勝利最近自費出了一本書,書名叫《無悔人生》。此書460頁,洋洋灑灑30萬字,圖文並茂。書中用了大半的篇幅詳細描寫了他在文革中的革命造反經歷,讀來令人驚詫萬分。

馬兄文革中屬於造反派,1967年,保守派受到打擊,造反派受到偉大領袖的支持,一時風生水起,波瀾壯闊。然而,好景不長,共苦可以、同甘從來都不行,造反派很快又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雖然都聲言誓死保衛毛主席,但又水火不容。

那時包頭的革命造反派也分成了兩派,一派叫包頭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另一派叫包頭工人革命造反第三司令部。「工總司」的主要力量是工人;「工三司」的主要力量是學生,馬兄是「工三司」作戰部部長。記得「工三司」的司令部設在包頭青山區機械工業學校的主樓內,那時全國各地的武鬥非常熾烈,幾近白熱化,不過波及到包頭已經是強弩之末。

我是屬於「工三司」這一派的,他們司令部的那幢大樓我進去過,進那個大樓需要通行證。那幢大樓佔地宏大、巍峨壯觀,為了武鬥的需要,所有的樓梯口都用磚封死,中間只留一個瘦人側身才能擠進去的小縫。小縫內的兩側分別有學生手持紅纓槍把守,如果沒有路條,妄圖侵入,紅纓槍的槍頭立即就會被插入體內,我是由此才理解了什麼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

不才已有文敘述,「工三司」的一個女頭目被「工總司」的人綁架,毆打致死後從包頭醫學專科學校的樓上扔下。「工三司」為了「鼓舞革命士氣」「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沉痛悼念遇害的「革命烈士」楊玉蓮,欲在包頭市三區舉行聲勢浩大的葬禮。馬兄知道我是電建公司「四大文人」之一,因此拜託我寫一首朗誦詩在出殯時使用。那天,我把寫好的詩親自送到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就在機械工業學校的五樓,那是一間很闊大的房間,估計是前校長或黨委書記的辦公室。馬兄身穿軍裝、頭戴軍帽,軍帽上的紅五星熠熠發光。他坐在椅背上,下身是短褲,光腳蹬在扶手上,一臉威嚴的氣勢,猶如威虎廳里的侯三爺。他的寫字枱的兩側分別站着兩個手持梭鏢的女紅衛兵。

我被帶進去時,他喝退了隨從,讓我坐下,然後逐字逐句地朗誦我寫的詩句。我的那首143行詩,他讀了有十幾分鐘,讀到過半,就淚如雨下,讀完後連聲說好。他要留我吃午飯,我說有事。告辭時,他緊緊地握住我的雙手,遂即派人護送我出樓。

那年夏天,包頭市的武鬥很熾烈,我也參加過一次。那天深夜,「工三司」總部緊急通知電建公司的基層組織,立即派人派車趕赴二道沙河,準備迎接戰鬥。那晚,406工地一共開出了10輛大卡車,我們都頭戴安全帽,手持鍬把、鎬把、白臘杆,加工廠有的弟兄們還在腰間別上了三棱刮刀。我們趕到二道沙河時已是凌晨時分,前面抵達的人說,戰鬥已經順利結束,「工總司」的人都已落荒而逃。那天,「工總司」橫屍一人,被打傷打殘者若干。那個死者的名字叫王小元,是來自石拐煤礦的工人。後來不久,「工總司」為王小元舉行了規模浩大的葬禮,那次葬禮也聲震包頭市三區。

說來寒酸,包頭市兩派的武鬥僅死了兩個人,如果和新疆、浙江、廣東、山西、雲南、四川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人家那裏才是真槍真炮地對着幹。全國在單次武鬥中傷亡最大的是四川瀘州,一仗打死兩千餘人,另有八千多人殘廢。革命旗手江青說:「四川武鬥全國出名了,重慶打得稀爛,陣線就比較清楚了,好得很!」包頭市的武鬥水平真讓網友們聽來見笑。

馬兄是電建公司的一名架子工,現在看來純屬苦力。但是在那個年代,混到「工三司」作戰部部長的高位,也算草莽英雄了。那時,他走到哪裏都前呼後擁,風光過好一陣子。

1968年,兩派革命大聯合,握手言和,馬兄被結合進了內蒙電建公司革命委員會,任常委。出入乘坐二戰期間生產的美國別克轎車,且有秘書隨行。後來造反派的地位每況愈下,在「一打三反」及「清理階級隊伍」的過程中,馬兄受到重創,被關進「牛棚」審查,罪名分別是「國民黨殘渣餘孽」及「階級異己分子」。審查期間被打致殘,傷好後又被攆回工地勞動,繼續當他的架子工。折騰了好幾年,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如今,許多人願意在夢境中生活,尤其有過一段輝煌經歷的人,馬兄的這段經歷竟成了他終生的精神寄託。馬兄不懂電腦,用手寫三十萬字,批閱三載,增刪五次,實屬不易。他把這段經歷寫成了類似《紅旗飄飄》式的革命回憶錄,我看完後難受了好一陣子。因為「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造反派註定就不會有好的結局,可憐馬兄披肝瀝膽好幾年做的都是無用功。

文革結束後,馬兄遲遲未有成家。一次,人家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相貌身段甚好,見面的第二次,他就抑制不住,給人家大講曾經的打打殺殺的輝煌經歷。女孩回家向父母傳達,父母聽罷頓生疑慮,強行勸止。馬兄很晚才成家,與此不無關係。

馬兄的生父現在在台灣,他的生父在歸綏讀完小學及初中後,南下南京上海求學,19歲考入黃埔軍校。畢業後服務於國民黨軍政部,抗戰時期服務於二戰區、八戰區、十二戰區。抗戰勝利後,奉令從十二戰區調走,不知去向。1947年,其父匆匆從南京趕回呼市,想見妻兒一面不遇,原因是其母攜子與人私奔。於是揮淚告別故鄉,奔赴台灣。老人在台服務於聯勤總部,1964年退役。

1988年,馬父終於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呼和浩特。馬兄在書中寫到:「當空姐最後陪我父親走進呼和浩特白塔機場候機樓時,我們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離散了幾十年的親人。父親身材保持着當年的魁梧,滿頭銀髮、步履緩慢,已老態龍鍾。面白而微紅,目光帶着渴望和慈祥罩定在我的身上,我頓時呼吸、血液,一切都在劇烈地運動着……」

令人不解的是,馬兄在書中對文革充滿了懷念,對偉大領袖充滿了熱愛。從頭至尾遍佈久違了的革命詞彙,許多語言,當今的《人民日報》都羞於使用。我看完更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了宋美齡女士在回復廖承志的信中所言:

「余認為仲愷先生始終是總理之忠實信徒,真如世侄所言,為人應『忠孝兩全』,倘謂仲愷先生乃喬裝為三民主義及總理之信徒,而實際上乃為潛伏國民黨內者,則豈非有虧忠貞?若仲愷先生矢心忠貞,則豈非世侄有虧孝道耶?若忠孝皆肭(注『肭』為不任事與不足之意),則廖氏父子二代對歷史豈非茫然自失,將如何作交代耶?」

「再者在所謂『文化大革命』鬥臭、鬥垮時期,聞世侄亦被列入鬥爭對象,虎口餘生,亦云不幸之大幸,世侄或正以此認為聊可自慰。」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由彼及此,如果排除馬兄的父親屬於我黨混入國民黨的奸細,他就絕非孝子!若系孝子,他必定是潛入造反派內部的國民黨分子。否則,他在文革後期虎口餘生,何以還能聊以自慰呢?

馬兄相貌堂堂,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目如閃電、聲若洪鐘。文革中他曾來過我家,走後母親即向我探問他的身世,母親說一看他的相貌氣質即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我問何以見得?母親說,舊時在鄉間,貧下中農的子女都是歪瓜裂棗,周正的很少。因為貧不擇妻,能湊乎地娶過已屬萬幸;而大戶人家,經過數代的優勝劣汰,自然是強強組合,保留着優良的遺傳基因。

我常常想,當初馬兄若能隨父入台,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人生自然是另一番景象。起碼成年不會淪落為苦力,亦無機會參加惡魔之盛宴,與食人的生番共舞了。然而世事滄桑,哪能由得了人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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