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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邊溝、峨邊墳 抹不掉的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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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作恭乃傅作義將軍八弟,抗戰中入南京遷成都金陵大學,後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水利系獲博士。被他任水利部長的兄長傅作義由美召回,為新的紅色政權服務,分配到甘肅水利廳。1957年,一再邀他向黨諫言,他就只說了共產黨不應只重視改造知識份子,應該重視發揮他們積極作用,說點常識性好話與人話,就被打成右派,囚入夾邊溝被餓死。峨邊勞教營中右派精英代表,是劉盛亞了。其父親是北大川大農學教授,他19歲即留學德國,23歲即出版中國作家第一本反納粹作品《在卍字旗下》,25歲即任川大兼武漢大學教授,餓死於峨邊勞教營。

夾邊溝,那囚禁3千右派的勞教營遺址,90%被改造成白骨的罪孽,已被圈為禁地,紀念碑被搗毀,地窩子地牢(地窖式監房)正被填埋。當罪證被抹去時,激怒了廣州中山大學勇敢女教授艾曉明,她幾次奔赴甘肅闖戈壁灘,用攝像鏡頭搶救下荒漠上的白骨與遺蹟,留下歷史真實,如李銳日記,通過女兒存美國胡佛研究所,給「不准講歷史錯誤」者備下他們不敢正視的歷史罪證。

專制暴政愛以歷史虛無主義責人,他們不正害的恐懼歷史真實的病嗎?,希特拉的奧斯維新集中營,猶太焚屍爐,被全面完整保留,成了警世的歷史博物館。1970年,德國總理勃蘭特向冤死600萬猶太人紀念碑的一跪,引世界動情,真誠的懺侮,感動世界。

四川建的夾邊溝式右派勞教營,比甘肅的規模大許多倍,峨邊沙坪勞教所,又稱沙坪勞教支隊,曾以102信箱,秘設小涼山上,現在,也廢棄舊牢,另設新獄,遷到眉山,付出數千生命墾植的萬畝茶園果國,以及漫草荒煙中數千右派白骨,意在以時光逝水從地圖抹去。可是,在我這未圧死餓死的87歲老右派記憶里,卻難抹去。搶救記憶,我記下幾十萬字歷史,這是我作為倖存者,對冤死者的責任。讀者中,有被囚此20年,青春耗盡,逃出此山的90歲老右派劉文瑜,他從加拿大多倫多打來越洋電話,為我代他吐了一口冤氣與記錄了冤魂致意。最近,曾囚此山老囚徒楊樂川,知自己在世日子不多了,他還叫兒女開車上小涼山,如死魂靈去收自己足跡一般,去收了他的汗跡、淚跡與血跡,才遺恨離世。這些動情的事,促我將腹中未傾吐盡的牢中記憶,再沖洗成文字,免將來一齊被火化。

峨邊屬小涼山,自1949年鼎革至今,由樂山代管,這彝族自治縣,地廣人稀,1958年人口只8萬,半是彝族。當時,大躍進大煉鋼鐵,大搞公社化蓄奴,四川李井泉也大抓右派鬧開荒大躍進,當大躍進,躍得這川西糧倉遍地餓殍,廣漢縣也餓死兩百多家成絕戶(縣誌有載),這荒山野嶺的囚營,能不是累累白骨的死亡大躍進嗎?過了幾年,文革開始,李井泉湊出四川的「三家村」馬識途、李亞群、沙汀,去緊跟北京時,還不忘發威脅知識份子的狂言,他說:「這次文革,我要叫馬識途領10萬右派到大涼山去給我開荒。」當年,他打右派5萬多,文革,就想翻一番了。

但是,文革卻並不全照反右拷貝,矛頭卻轉向掌權的走資本主義當權派了,口號也出乎他意料,變成「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哩!鬥得打得他何止滿地找牙,他妻子蕭里被鬥死,上北航讀大學的兒子李明清,被活活打死!

毛用階級鬥爭建的互鬥與互害社會,不息地製造假想敵,也不息地製造恐嚇類恐敵病,他自食的苦果是:屍骨未寒,他的心腹四人幫被除,老婆江青上吊、侄兒下獄,而他留下的8000萬人命債,將如他學生波爾布特接受反人類罪被審判。正義,雖然遲到,審判,卻是難逃避的天譴。

老夫歷經共朝70年,中共的樣板加老闆蘇聯,已暴亡27年了,中共還撐着,憑變色龍式花招,用假民主變出假共和國、真專制,再用壟斷的假巿場變出真土豪,竟想藉此佔據世界舞台中心,主宰世界秩序。終被美國總統川普識破,不讓得逞!

從老毛治國,人才不用票選,權力只重奴才,只見精英被淘汰殆絕,土改殺地主士紳,滅傳統文化精英,反右,滅現代文化精英,文革,剩餘黨內精英,如鄧拓吳晗、贊伯贊、田家英等,也除盡,只好叫文盲陳永貴吳桂賢充精英任副總理,過去,皇帝還用文章考官,紅朝,是用錢買官,憑拍馬升官,甚至說真話也下獄,而且這「中國特色」,還要「定於一尊」來註解。

開歷史倒車,大講什麼原教旨的初心,從老毛到眼前,毛的初心,是馬克思秦始皇,被斯諾糾正為:斯大林加秦始皇,在世界民主浪潮前,今天,披任何革命衣抹改革脂粉的暴君,再想做秦始皇、袁世凱毛澤東,我看主客觀條件都不具備了!

由夾邊溝、峨邊墳說到專制,窮根究柢,便離了題,讓話題再回到他們滅右派勞教營歷史罪證的主題,我藏滿腹苦水,不傾吐出來,會被悶死哩!

中國5大右派集中營,死亡人數居冠者,從比例看,峨邊不及夾邊溝。夾邊溝死的90%較峨邊30~40%多,但峨邊死的右派5000以上,總數超夾邊溝近1倍,以致驚動北京高層,把這勞教農場場長梁村夫判了重刑。他受刑,也很蹊蹺,非觸犯什麼法,而是死到他們紅二代,引出的內訌,這內幕,又從他下屬那些勞改幹警口裏,說出如下一段故事:

有個14歲的吳新,是個衙內式花花公子,仗恃他爸是雲南邊強文工團團長,曾是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周恩來老部下,他胸前掛一照相機,玩到重慶南溫泉,夥伴問他:敢不敢去女浴室拍一拍裸照?他笑笑,縱身便跨進去咔喳咔喳,只聽浴室內驚恐的尖叫!這事恰巧驚動了在此休假的重慶記者,將此寫成新聞披露《重慶日報》引起讀者公憤,當局只好處罰吳新勞教,以息民憤。這花花公子哪經得住涼山苦役加飢餓,便死在峨邊大堡勞教分場。埋下後,被還未餓死的少年勞教把吳新的心臟挖來吃了,吳新成無心的新聞,傳遍勞教營。後來,吳新的媽叫軍隊當官的女到峨邊領兄弟出去逃避飢餓,她到場裏了解到真像,挖走屍體,拍了照片,吳新的媽據此上北京去向鄧穎超哭訴,上面怪罪下來,正場長是不識字的老紅軍,副場長梁村夫便成了頂全罪的囚徒。這又是專制者自己被專制的一段遭報復事。從吳新勞教場活出來的小勞教蕭明海,就業成都勞改企業,他做炊事員遇原峨邊場長梁村夫這新勞改犯來打飯時,也向他吐了一口怨氣與惡氣,真是:囚人者,自己被囚,挖坑者,自己也被埋,早如寓言寫下哩。

這種事,無獨有偶:

1957年反右高潮時,另兩個勞改局幹部,奉命去選勞教營地址,先到峨眉山後面的瓦山調查,嫌那裏不夠荒寒,且緊鄰洪雅,認為峨邊沙坪那小涼山,被大渡河與原始森林包圍,是天然囚右派的牢地。選好勞教營地址回局裏請功,這名叫李志昂與趙功的兩人,領到的獎竟是兩頂右派帽子和勞教通知,也被押入他們所選的牢裏改造,又應了「木匠作枷,自作自戴」的諺語。後來右派獲改正,李子昂又任了勞改局勞教處副處長,他回峨邊沙坪勞教營去視察時,他又成為過去專他政者的上級,歷史就這麼戲劇性地顛倒過來又顛倒過去。

年輕時與我同在勞教餓癆營沒餓死的一位大學生右派,也姓毛澤東那毛,他讀的機械系,被送勞教後,先留在省勞改局設計室效力。第一天,他上班,一看牆上那張大圖表,驚了:密密麻麻標記出全省的勞改企業名字與地址,竟有500多家,工業與農業,各佔250。沒想到專制下的勞改囚奴,竟是如此龎大的體系與單位,他們打江山,沒坐到10年,囚奴,僅四川就不止百萬,這種零成本的勞改奴工經濟,據說:那時竟佔了全省經濟30%以上。

從全國看,勞改、勞教集中營,廣設四川盆地周邊山區,又廣設地廣人稀荒山野漠的青海、寧夏、新強等西部邊區,「西部大開發」這口號還沒提出,早在1950年代,專制製造的包括右派的5類份子,他們便在忍饑寒受辱虐中進行着了。勞改、勞教者的夾邊溝與峨邊營,便是他們西部大開發的先驅與付出的生命成本呵!

而且四川密集大小梁山與盆地周邊山裏的勞改勞教被奴役者,仍是奴隸主蓄奴制的翻版與傳承。彝族奴隸主抓的漢族奴隸,叫娃子,李井泉抓的知識份子到涼山沒叫娃子,叫右派,名異實同。過去,作家高纓小說《達吉和他的父親》寫的便是漢族被抓去為奴的娃子。文革中,我還遇見一個彝族謨蘇(彝語老婦)稱她是重慶人被抓此的娃子,這種娃子叫白彝,奴隸主稱黑彝,不免聯想到我這勞教隊,幹警豈非紅色奴隸主,黑5類豈非黑娃子嗎?

新故右派張先痴還告訴我:當年他在軍隊,派往涼山民主改革時,發現奴隸主抓的娃子中,竟有高鼻藍眼的美國人,一了解,他是支援中國抗日的美國航空兵,跳傘落涼山被囚為奴,也成了洋娃子。但沒過幾年,張先痴成了右派,勞教勞改於大小涼山20多年,他這黑色娃子寫的《格拉古紀事》有若雨果寫的悲慘人間故事,催人淚下。中共繼承彝族蓄奴制,豈非由其勞改勞教存的翻版作品嗎?

當年,我在小涼山餓得抹下手錶去換個玉米饃,也遭拒時,不禁想到讀馬克吐溫小說《哈克貝利芬歷險記》裏那黑奴三木,書中有一段細節是:白人女農莊主威脅黑奴的話是:「三木,你若再偷懶,我就叫你吃玉米!」嚇得三木再不敢偷懶。而我像一條牛幹活,從原始森林每天拖出數百斤原木,只給我幾條小紅苕,我多麼羨慕那黑奴三木有玉米任意填飽肚皮,是多麼幸福。

由此可鑑:有人權的美國社會,即便是林肯還未解放的黑奴,也比不講人權專制下我這紅奴,更幸運呵。

當年,打思想犯右派,成了紅色奴隸娃子,有的天真少年,還在媽懷裏撒嬌的孩子,也在勞動教養營里當小勞教小紅囚,專制仿民間養童養媳,發展蓄奴制為童養奴。峨邊勞教營右派餓死的,佔1/3,記錄在我那《坑孩記》書里,小勞教被餓死數字,蔡理奎記的:是2600人,就超過了1/2了。多少涼山小紅奴,多年後,還仍是他媽夢中兒呵!

現在,勞教,廢了,勞改局,也改監獄局了。名改了,勞改蓄奴的專制,不變,不講人權,不變,黨大於法,不變,他們任意抓人,不變!倒更變本加厲地強化專制,可關死獲諾貝爾獎劉曉波,還可把他家住房變成囚禁其妻劉霞的小監。抓709維權律師,出手就抓幾百,王全章被抓千多日,不審不判不向家屬交待,他們紅色監牢,可有名變無名,有形轉無形。還說他這體制與制度,比歐美民主制優越,馬屁精還給它粉飾為:中國特色、中國智慧,應該叫中國愚蠢!海外何頻先生命名為「中國病毒」哩。老夫從他開國就抓娃子的土改、鎮反、反右那55次政治運動活出來的親歷者與證人,還眼見下一輩精英仍在遭劫,許多已在國外的政治異見者,若不是逃亡得快,豈不同王全章同樣被黑辦嗎?

筆者深知這紅色專制,從建這中共國開始,從民謠唱的:「吃公家,穿公家,背上背個紅疤疤」(即囚服印有「勞改」兩字),每縣公安局或鄉民兵都押着這種囚徒做苦工,這暴政屠殺了數百萬可疑者,再囚數百萬專制不放心者,這種無償奴工的勞動,幾乎仍是各種標誌型勞改工程的來源。

早在1952年建成的成渝鐵路,參與的除少數失業的人力車工,與部份起義軍人,主力是搞運動抓的勞改犯。當年,給勝利者趕造新宮室,多是這種苦役犯:如重慶的川東行署(即今之西南大學內原官邸),南充川北行署(後移交南充師專作校舍),雅安的西康省委、人委(移交四川農大),幾乎80%勞力取自這種無償的勞改奴工。鄧小平給他西南局修的天壇型大禮堂,今天重慶地標型建築的人民大會堂,更主要是蒙冤勞改奴工的勞績。三反、五反殺了通6國語言的許總工程師,他9歲兒子許承初也被勞教,現在快70歲了,還就業退休在眉山勞教所。

外國人聽專制吹他集中力量辦大事,很優越、很英明,看看這些勞改奴工,現代野蠻的紅色奴工工程,仍停留在尼羅河上埃及奴隸造王陵,如君士坦丁堡造奧斯曼宮殿,如此的野蠻政權,怎麼不與普世價值的人權、民主為敵呢?

其實,這中共國從建國,與共和無關,就建的專制的大酋長國,大酋長毛澤東,6億人全被他綁架為紅色奴工,那時集中力量辦的大事,就是砍光樹木用泥爐煉鐵只出些爐渣,由老毛這大酋長壟斷一切權力與資源,從話語權資源到性資源,且有原版東方紅歌詞為證:「三八槍,沒蓋蓋,八路軍,沒太太,打下榆林城,一人一個女學生。」匪性、痞性,源遠流長,這不是他們的初心嗎?

從夾邊溝白骨堆里逃出的右派房讓熹,與峨邊墳餓死的右派殘餘的我,每周聚茶館,白頭老囚在,閒坐話舊朋,追憶那些青春期的右派死者。

房讓熹15歲即考進重大,18歲畢業後,分配在「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玉門油田。他學的工科特長,終被四川故里的勞改企業看中,也如當年夾邊溝右派高爾泰的美學,被敦煌博物館常書鴻館長看中要走一樣,救了一命。高爾泰在六四後再逃美國,黃讓熹垂老在成都,與我和一批右派剩下的殘餘,漫話那九死一生的往事。

老房說夾邊溝睡地窩子的凍土,刺面那狂暴的西北風,絕對不似杭天琪唱的浪漫,而是令人顫慄。我給他講峨邊小涼山上的百人囚床,要擠數百囚徒,如沙丁魚罐頭裏那種擠圧的睡眠,睡覺如同受罪,我給取名叫睡刑。白日勞動山頭,陰冷的風刺骨,人們罵它叫寡母子風,又是風刑。分到半碗玉米粥,肚子還空癆癆的,即要進山去伐木運木,受的又是餓刑。右派整天在24小時熬煎里受刑,能活出來,還坐茶館,運,太舛、太絕,命,不是很硬、很大嗎!

地圖上,標出那夾邊溝,既是「春風不渡玉門關」的關外,也是「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裏人」那河灘。但峨邊這右派勞教營,它後有800里原始森林,前有石達開在此敗亡的大渡河,石達開義女韓寶珍的墳,即埋在我睡的山坡下那苦竹垻上。沒過兩三年,就不是太平軍留下的孤墳了,而是數千右派荒墳,佈滿小涼山勞教營的山崗呵!

這戈壁與涼山埋的右派,在當年文盲還佔多數的中國,有不少高學歷的知識份子,不妨以兩位海龜留學精英為代表,看這專制如何以文化精英為敵為仇,這政權仍在繼承蒙古人、韃靼人以野蠻滅絕中國文明的歷史:

夾邊溝那美國歸來的水利學博士傅作恭,峨邊勞教營餓死由德國歸來的劉盛亞教授,無論前者屬留美理工精英,後者屬留德人文教授,留在今天,也是那些博士老師的老師了。

傅作恭乃傅作義將軍八弟,抗戰中入南京遷成都金陵大學,後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水利系獲博士。被他任水利部長的兄長傅作義由美召回,為新的紅色政權服務,分配到甘肅水利廳。1957年,一再邀他向黨諫言,他就只說了共產黨不應只重視改造知識份子,應該重視發揮他們積極作用,說點常識性好話與人話,就被打成右派,囚入夾邊溝被餓死。而傅作義率50萬軍隊投共,傅之女傅冬菊乃地下中共,密報其父親狙擊林彪部隊於關外的眾多軍機情報,立過大功,傅氏從美歸來誠心投共效力建設的博士,怎麼下得了清除的手,不顧傅家兩代為紅朝立過大功,留傅作恭在今天,無論如何也比中共趕水趕的假博士更是人才呢。

峨邊勞教營中右派精英代表,是劉盛亞了。其父親是北大川大農學教授,他19歲即留學德國,23歲即出版中國作家第一本反納粹作品《在卍字旗下》,25歲即任川大兼武漢大學教授,劇作家劉滄浪是其學生。當年,劉還與吳祖光並稱南北神童。可是,1957年,重慶文聯兩個喝過兩天延河水的初中生稱革命作家,就認定劉盛亞喝過馬克思故鄉萊茵河水的留學生,是反動作家,劉盛亞與他父親一併網入右網。劉盛亞餓死於峨邊勞教營。其妻魏德芳每見我這從峨邊活出的右派,總要想到她亡於小涼山的丈夫,她還遺憾地告訴我:省文聯召開劉盛亞的追悼會,放的那骨灰盒是空的,她只好放一隻他的鋼筆象徵筆魂。

追悼後,她不甘心,也像夾邊溝那探親的上海女人,聽說丈夫餓死,硬跑到戈壁灘去尋回丈夫屍骨,不讓狼去啃,魏德芳聽蕭賽說他在劉盛亞墳堆上插了木片寫的標誌,便請蕭賽領兒子去挖回。

那亂葬崗上,饑饉年月,勞教醫院護士種南瓜救命,那墳山已稱南瓜山,難尋蹤跡。後來,蕭賽告我:他領劉盛亞老三去尋父遺骸,竟然還遭一個叫王心躍的幹警制止干預。他們餓死無辜者的老子,無責,冤案糾正後來吊亡尋墳,不准!這山里穿警服的土霸,不也是專制的一個活標本嗎?

劉盛亞的三兒尋不着他爸的骨骸,無奈地面對荒坡,哭喊着:爸呵!我們找不到你了,只好回去了!

這呼喊聲,我記在我那本《倖存者手記》裏,我的中學同學楊繼業也是從峨邊活出來的右派,一次同學會上,他來給我講他見過劉盛亞的墳,慘不忍睹。

他說,因我是重大學鑄造的,1960年,還留在勞教營那山下鐵廠里,一天,從山上路過亂葬墳的南瓜山,發現狗扒了墳堆,滾出一個人頭,落在溝里,便不忍地拾起去埋,找到那新扒開的墳埋下後,發現那木片上寫的是「劉盛亞之墓」幾字。

我一聽,想起小勞教戴富荃說叫他去埋死人,埋一個,獎一個包穀饃,他見餓狗像衝鋒一樣奔向扒開的棺材,用頭去撞開棺材吞齧死人。劉盛亞是軟埋的,更方便用他屍體去飽餓狗了。這慘景,我還不敢向魏德芳大姐訴說,怕她聽了太傷心。藏我腹中多年,待她離世多年,今天,我才有勇氣說出來,立此存照,供後世史家以「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去認識紅朝吧。

而劉盛亞在德國著反法西斯作品,歸來,卻被東方納粹餓死不算,死了,還被餵狗,不如希特拉野蠻焚屍爐文明吧?

這超萬人躍進於小涼山建的勞教營,劉盛亞死後10年,我在山上遇見文革中押來的知青作家周永嚴,已是戴着腳鐐手銬從重慶西山坪勞教營轉來。他是初中輟學,在飢餓年月活出來,被成批下放川南敘永茶場知青,荒山寂寞,周永嚴組織娛樂晚會,他頌高爾基《海燕》詩,管知青鄉下土幹部,聽到周頌「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的朗誦,便認定周呼反動口號,罪以思想反動送勞教。勞教解除,探親返蓉,別人回成都,背回大包小包,儘是填肚子的。他背的一包包書,包括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多夫》儘是填腦子緩解精神飢餓的。他平反後,曾任《四川文學》任編輯,留下一本寫山上女勞教的悲慘故事,名《陰山的女囚》用文筆與史筆,合鑄了幾千稚嫩女勞教的慘酷的傳奇化與人性化的歷史。

小涼山囚徒中的知識份子群體,劉盛亞是老一輩高級海龜,我等是下一輩知識份子,周永嚴是再一輩,當文革後,中共安排他們子弟成梯級的接班梯隊時,文化階層三代,也是如此梯級地早滅絕呵!

我在小涼山上17年,在大渡河邊勞教鐵廠4年,僅就我所見蒙冤女子的事跡,令人扼腕。

在1962年被搶救下山的右派中,我遇見較我年長不少的戴惠群,我在報上見過她這被揭發過的民盟大右派張松濤的妻子,擔心她肯定是受株連,問到她被勞教的原委,聽來就很荒誕與滑稽。

她說:民盟中央副主席羅隆基到成都,張松濤與范朴齋請他吃飯,我只去端茶送過菜,便逼我交待聽到他們密謀的反黨陰謀,我哪能說得出,批我擠我無效,便以這種誠實態度叫頑抗,送了勞教。

我在勞教營的女隊裏,遇見我老婆單位里送的兩個女勞教,恰是我老婆去外調他倆材料,那些材料就成了勞教依據,結果,我老婆助單位送人家勞教,別人也在助單位湊我材料,送我勞教,豈非老毛階級鬥爭的活生生圖畫,他們建構互害社會的生動圖譜嗎?

發展這互害,還有互淫、互虐、互偷等等各式各樣的互戕怪事。既在階級鬥爭的弦緊繃,也在放鬆時節,很戲劇化:

那個文革造反,奪了原勞改場上司權的管教科長,一開大會就威脅右派,常叫囂:我要殺你的頭!他喊着喊着,被他打倒的走資派上司,又復出上了台。右派的頭,他沒殺到,他又下了台。當右派紛紛改正,回大城巿單位重操舊業。他仍留山上管剩下勞教,更叫他沒臉的是:他的女兒不甘山中寂寞,竟然悄悄勾引被勞教者私奔,企圖以嫁勞教達到走出這荒僻的小涼山目的,終於將這常喊殺人頭的老爸氣死了。

原女隊打柴組的邱女,回重慶後才敢對人說:勞教隊的y隊長,好惡霸,我月經來了,他也要幹事,不從,就不讓你打柴,不打柴,就不能多吃一份口糧,就難活出來。

我見有色易女,她在原單位被老幹部強姦了,老乾老婆罵她勾引丈夫,就送勞教。飢餓年月,再被幹部食堂炊事員以飲食誘姦,還在勞教隊養個私生子。走出山,已40多歲了。

川大化學系一右派在勞教醫院就業結婚,生3子,其妻也是成都妹。他悄悄告同學:其三個兒子中有兩個,是勞改幹部奸他妻子幫他生的。

勞教勞改幹部,囚別人,也囚自己荒山野谷,他們滛勞教妹玩女性,他們年輕的老婆,也玩勞教男性,以色開心,以滛取樂,那個少管所里長大的黃家偉,送到勞教營來正是標小伙,竟成勞教幹部老婆們的男寵。

黃家偉的故事很典型,值得多費點筆墨:

他的父親因一點歷史問題,判勞改,就業德陽機磚廠,其母離婚改嫁,將8歲的黃家偉判予父撫養,這小子也就進了勞改廠。他上小學時,廠里出了反動標語,正是階級鬥爭必須天天講時候,破案壓力極大,東查西調,查不出作案者,便矇騙這黃家偉,哄他去認了這反標是他寫的,來交差了事。小學生黃家偉,可不負刑事責任,便送公安局少年管所管教,黃家偉畢業了,父親還在磚瓦廠就業,就送黃家偉到正需勞力的峨邊沙坪勞教所就業。上山來,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小伙子,成了勞教幹部妻子們眼中天降的白馬王子,他們男人可隨意玩女勞教女奴,老娘有何不可也玩玩男勞教男奴,幾個在山上不甘老着青春的女人,勾引黃家偉這種男奴,易如反掌,弄點油葷,幾碗乾飯,就可把這小伙上鈎弄上床,成了幾個寂寥女人共同情人。用今天時髦女性的話,黃家偉乃是不付費的鴨子。今天,暴發了的女老闆嫖男寵叫養鴨子,這是在改革開放後;人家專政機器里的女人玩鴨子,卻在老毛正鬧神聖的文化革命中哩。

這事,露餡於文革中的一打三反運動,山上歷來是手執專政刀把子者,玩弄女勞教,現在,被顛倒了,男勞教玩起專政者妻子了。那還了得,黃家偉被沒日沒夜在逼供信中受苦,看來他小命唯保了。

戴了綠帽子的專政幹部,恨得咬牙切齒,即便殺不了這小混蛋,認為在他們手掌中,弄死他黃小子也如捏死個跳蚤。但他們的那些老婆,畢竟更多些人性與母性,她們不顧面子,集體出面來承擔責任,稱這通姦是由她們主動勾引的,這一下,黃家偉解脫了。把他調下山,到離此30多公里的小煤窯冷藏。但1979年右派改正,許多冤假錯案紛紛平反時,黃家偉也覺醒了,找到原德陽勞改磚瓦廠叫69信箱,找叫他承認寫反標冤枉他的幹部拼命,甚至在勞改局力爭,費了不少口唇與時間,終於爭到昭雪,調他母親在高縣的工廠就業,黃家偉以少年和青春的被糟賤代價,才掙脫專制對這無辜生命的全面身心賤暴,豈非暴政的活標本。

在那污濁牢獄裏,我還遇到許多以一生代價也未走出專制那鬼打牆的無辜者。

著名的潘漢年與楊帆冤案的牽連者,我也在峨邊勞教營遇見。

那個姚際平即因為潘漢年、楊帆冤案嫌疑,鎮反肅反即關押,不判不放,不明不白,叫掛起。然後說你已刑滿就業了,仍掛起。他只為中共地下黨做過事,他的上線潘楊產生懷疑,很早他便掛在專政系統受監控,終其一生。另一個一度給楊帆這原上海巿公安局長做過兩天警衛員的老宋,楊帆下獄,他也懷疑並株連入牢。最後在文革中絕望,上吊自殺。

共產國獨裁,百萬百萬地殺,千萬千萬地餓死,剩下百萬百萬關押做紅色奴工,這種不需成本的奴工產業,曾是他們歷史悠久的傳統,使我記起茶館右派茶友陳尚書講他的故事,他勞教不在四川,而在陝北的南泥灣,幾十年唱歌,唱它陝北好江南時,早是關勞教的鐵柵欄。

他說:我是蒼溪縣元垻鎮人。

我說:你那裏是張國燾川陝蘇維埃染紅過的地區,我認識原遂寧地委書記李林枝就出自你們蒼溪。

他說:我家是鎮上工商業兼地主的大戶,徒弟也成了後來紅色政權縣長。但我上重慶師範學院物理科,1957年就打成右派,分到簡陽縣一鄉村中學教書,揭了右派帽子,又戴上帽子。為什麼?是學生來問我:嫁軍人好呢,還是工人?我說:當然是工人,嫁軍人,一年就只短期幾天的夫妻。我這為學生的誠實話,就說我破壞軍婚,又戴上帽子,還開除回家勞動生產。

那時,商品消滅了,無物質流通,巿場消滅了,國家計劃分配。我到寶雞謀生,便抓我投機倒把,一查,還是右派,便送我勞教,一送就送到南泥灣。

我問:據說那裏種鴉片煙呀!

他說:我們去,已不種了。但是,住的窯洞裏,還留有當年割鴉片煙孢子的刀,證明那裏確實種過那東西。

我說:唱好江南,怎掩得了毒鴉片。連三五九旅種鴉片,王震也說過,開始種出的東西,拉出去10車,才換回一車。後來改種鴉片,拉一車這煙膏,竟換回10車物資!紅二代、三代就不必為上一代玩阿富汗塔利班同類路數遮掩與塗抹了。

這位到茶館來的老右派,沏上茶,不開腔,只聽別人嘰哩哇拉說些心中塊累,買兩大斗碗麵條裝進肚裏,證明他過去的強勞動,煉成的大胃,至今未縮小。來飲茶几年,就只這麼一段簡短的歷史自白。待茶客們星散時,他才拄着拐杖,踽踽地走上歸途。

也許,沒幾年,他的背影不再出現,但他留在茶館裏他勞教南泥灣的故事,也會流傳下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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