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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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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缺吃少穿,城市中的糧食﹑食用油、蔬菜﹑副食品,甚至鹽都是限量憑票證購買的。生活中的工業用品也憑票購買,如,布票、煤票、肥皂票、自行車票等。民眾辛酸地調侃道:「除了自來水不要票,其它都要票。」雖然,早在1959年大躍進高潮中,政治老師在課堂上就教育我們說:「中國將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到1962年,人民的生活將極大豐富,我們除了吃穿住行由政府包幹外,還每人每天有半斤白糖及飯後水果……」但到了1961年我們不僅見不到白糖,卻還憑票限量購買進口的紅黃色的古巴糖;而且,城市中還餓死人。

1961年3月初,我就讀的成都工農師範學校,舉校師生奉命去成都近郊支農。說實話,後來才知道,那次支農就是幫助當地山區農民把地里的小麥收起來,再把紅苕、洋芋(土豆)或玉米種下去,以免山區農民大批被餓死。

全校師生,以毛月之校長帶隊,打着旗幟、背着行李,步行了約25公里;清晨從成都小稅巷出發,經過由城裏到山上,全是上坡的碎石路,還有5公里崎嶇不平的鄉間小路,直到傍晚才到達龍泉山腳下的龍泉公社八一大隊。我們班被分在八一小隊的倉庫里居住,直到半夜才安頓下來。

小隊的倉庫是一座大四合院,正房由班主任吳慶月老師和女同學們居住,男同學不到十人,就住在正房右邊的耳房內,床用木頭和竹子搭建。小隊的單身會計(黨員、兼民兵隊長)住在右側的廂房裏,小隊長一家住在左側的廂房裏,正房左邊的耳房內住着「跳神」的觀仙婆母子倆。院子中間有一個寬大的曬垻,院子前門外有幾級石階梯。院子從不關門,正房也沒有門,估計這些門已被小隊公共食堂劈柴燒了。院子側門通往長着松樹和荒草的墳坡,正房的後邊幾乎就搭在墳坡上。

網絡圖片:大饑荒

同學們每天下地勞動,那時地里的野草長的比麥子高。社員們幾乎都患一種因飢餓脫水而引起全身浮腫的水腫病,特別是小孩,肚皮像個氣球。他們下地就手捧不太成熟的麥穗不斷地搓,搓出麥粒就送進嘴裏。我們下地種紅苕塊用來育苗,社員們就去挖來生吃。當時,我不懂事,不理解社員們的這種舉動,常去勸阻他們說:「你們這樣,秋天吃什麼?」有一次還差點與社員動起手來,好在被老師和同學們拉開。當天傍晚,毛月之校長知道此事後,把我帶到小隊公共食堂去看社員們吃什麼。他說,你去看看社員們現在吃什麼,就會明白他們的舉動。當時,社員們擔着木桶,在一口大鐵鍋前排隊,小隊的單身會計正用一隻帶把的大木瓢,把稀飯分到每家的桶里。我湊近一看,稀飯里幾乎不見米粒,上面漂着幾片蓮花白老葉子。我終於明白了社員們的舉動就是為了活下去,這就是後來史家評論的「大鍋清水湯」。

1961年4月3日蔡天一(右)與劉元知同學拉車於大面鋪合影

沒過幾天,班主任吳慶月老師通知我和劉元知同學回成都小稅巷,拉本班的糧食、蔬菜和副食品到八一小隊。那時缺吃少穿,城市中的糧食﹑食用油、蔬菜﹑副食品,甚至鹽都是限量憑票證購買的。生活中的工業用品也憑票購買,如,布票、煤票、肥皂票、自行車票等。民眾辛酸地調侃道:「除了自來水不要票,其它都要票。」雖然,早在1959年大躍進高潮中,政治老師在課堂上就教育我們說:「中國將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到1962年,人民的生活將極大豐富,我們除了吃穿住行由政府包幹外,還每人每天有半斤白糖及飯後水果……」但到了1961年我們不僅見不到白糖,卻還憑票限量購買進口的紅黃色的古巴糖;而且,城市中還餓死人。

當時,我們學生每人每月定量供應大米或麵粉30斤(強制性「節約」2.5斤,故只剩下27.5斤)、肉類半斤﹑菜油3兩,加上每人每天配給半斤蔬菜。既然由糧店菜店配給了,就需要由城裏往鄉下拉。送食品的工具是板板車,每周送2-3次,每次重量幾百斤不等。由於都是上坡的山路,道路崎嶇不平,由16歲左右的學生來承擔這樣的任務,其艱巨的程度可想而知。一次,早上我倆在學校只吃了點厚皮菜稀飯就出發了。下大面鋪的長坡,由於我倆力弱,剎不住板板車,造成車翻,車上食品滾滿公路。好心的當地農民幫助我倆翻轉板板車,撿起食品並捆綁好,我倆才再次上路。好在人沒有受傷,食品沒有損失。到了隊上,毛校長聞訊後,首先關心食品有沒有損失,使我和劉元知同學很失望,認為毛校長不重視我倆的生命安全。

堅持拉了3個多月,我與劉元知同學已疲憊不堪,但仍經常承擔這種長途運輸任務。7月1日,是共產黨建黨40周年的生日,我與劉元知同學從早上3點鐘就出發,直到晚上11點才把幾百斤重的食品,在月光下拉到我們班的住地。當晚,由於是節日,食堂給我倆留了兩份粉蒸肉和米飯,我倆吃完飯剛躺在床上,突然,女同學的房間內傳出一聲驚叫,接着聽到房頂上發出一陣揭瓦聲。我和劉元知翻身下床衝出側門,一個瓦片從我右耳邊呼嘯而過,吳老師高叫:「危險!蔡天一回來。」由於松樹遮蓋,看不清楚後面墳坡的小路,我只好返回。這時,院子裏已亂成一團。經過七嘴八舌的議論,吳老師和同學們認定是有人「借糧來了」。原來,近來龍泉山區盛行「借糧」,每個隊到別的隊借糧。所謂借就是搶,有時還發生集體哄搶,把一塊山坡上沒有成熟的玉麥(玉米)「借」的精光。

鬧聲吵醒了小隊的會計,他出側門看了看,回來說,正房的小竹樓上有幾籮筐隊上的糧食種子,他叫我用梯子上去看看是否還在。我上去看有四籮筐洋芋和玉麥,會計說:沒有少,可能這些人今晚上還要來。他回房拿出一枝三八式步槍,在月光下擦拭,吳老師和同學們才安心回房睡覺。

大約半夜4點,女同學的房間內又傳出一陣尖叫聲。模糊中我急忙起來,透過窗欞看到三個男人已穿過前門走到大曬垻上。月光照耀下,他們的大砍刀閃着寒光。說時遲,那時快,小隊會計衝出房門,向空中開了一槍,三個搶糧者聞聲倉皇逃竄。女同學們嚇得放聲大哭,直到天亮才逐漸安靜下來。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我去找觀仙婆借了一把菱形尖刀,用來防搶糧者。小隊會計看到說:沒用,還是步槍管用。他帶我到墳坡去看,見到正房頂後邊的瓦壞了不少。會計說:這是罪娃子(賊)搞的。吳老師見我和劉元知同學都很消瘦,就叫我倆不拉車了,換兩個男同學拉。她注意到我的雙腿發腫,就叫我每天不用出工,留在院子裏看守隊上的糧食種子。由於整天在院子裏,我開始記日記和學寫新詩。吳老師看過我和劉元知同學寫的新詩,評論說:「玩世不恭,少年老成。」在院子裏,我還目睹過一次小隊會計的母親在敲他的房門,但會計始終不開門,他母親哭着叫喊:「老天爺呵,兒子不認親娘啦」。從他母親的哭喊聲中,我斷斷續續聽出,他母親因為挨餓來投靠他,但他不收留。

後來,聽女同學馮媛成擺談,才知道2班的住地也遇到搶糧者,而且有一群人,在大白天高呼着:「借玉麥來了」,把2班看守玉麥地的女同學打倒在地,把沒有成熟的玉麥「借」的精光。好在該女同學只是受到驚嚇,為使同學們不發生意外傷害,毛校長取消了看守玉麥和洋芋地的值班任務。同時,同學間還傳聞公社供銷社的糧食和食油也被「借」的精光,公社糧倉已有荷槍實彈的民兵看守等等。

當時,隊上地里的蔬菜主要種植蓮花白和厚皮菜。由於種下後無人管理,蓮花白不捲心,老葉子居多,還爬滿一種變蝴蝶的青蟲。南瓜不施肥,也不結果,由於沒有食油,小隊公共食堂每次煮飯前,南瓜葉用來擦生鏽的大鐵鍋。一次,傍晚休息時,我用捉來的青蟲在小山溝里釣鲶魚,聽到溝對面的墳場傳來一陣哭泣聲,我抬頭看到幾個人披麻戴孝在埋餓死的親人。由於見慣了當時「新墳疊舊墳」的慘狀,我沒有在意。突然,一聲「打倒共產黨!」的呼聲把我驚呆了。我長大到16歲,從來都是接受的所謂的正面教育,而這樣的呼聲我是第一次聽到。我馬上停止了釣魚,站在溝邊觀看。結果,再沒有聽到呼喊,估計這些人由於飢餓,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了。雖然,他們於慘痛中發出的一聲呼喊,埋沒山中沒有其他人聽到,但對我卻猶如石破天驚,終生難忘。

1961年8月12日與同學謝禮元合影於成都星星照相館(右為蔡楚)

8月初,學校從鄉間撤回。走時,小隊公共食堂已取消。我所在的生產小隊只剩下三戶沒有餓死人的完整人家:一戶是小隊長家,一戶是單身的會計家,另一戶則是「跳神」的觀仙婆母子倆。回校沒有幾天,奉上級「關停並轉」的命令,8月8日成都工農師範學校宣佈停辦。後來,我沒有回過龍泉公社八一大隊。10年後,聽當地到城裏做泥工的鄉親說:「四清」中那位會計被檢舉揭發有多吃多佔的行為,被作為「民憤很大」的「四不清」幹部逮捕入獄,判刑勞改;那位觀仙婆的兒子,因出身成分好已參軍。

當年江蘇的民謠:「毛主席大胖臉,社員餓死他不管」;四川的民謠:「說大話﹐使小錢﹐賣勾子﹐過大年」;川西的民謠:「媽逼幹部,顯屁兒白,梳光光頭」。

那位會計就是黨的基層的替罪羊之一。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中國人權雙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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