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自方方日記第一次發出,我幾乎沒有落下一篇。多少年沒有這樣細讀中國當代文學家的作品了,或許是閉鎖在家有大把時間的緣故吧,但是無論如何,能夠每天等待着日記的發出,此種心態肯定不僅僅只是「閒的沒事」能夠解釋的。千萬個被困在家以對抗病毒肆虐的武漢閱讀者,唯獨興趣盎然於方方日記,這需要一個解釋。
我想說,方方日記數十篇,只寫了四個字:我們在看。
方方日記的寫作有着非常顯明的「非個人化」特色,因為這部日記寫的不是方方的「我」,而是疫情蔓延整個世界的時候的「我們」。每天夜闌人靜時分在電腦前敲擊鍵盤的那位女士是在為陷於驚恐中的武漢人民書寫,所以她的日記沒有激情四溢的語句、新奇瑰麗的辭藻以及引人入勝的故事,有的只是武漢人民每時每刻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跟我們每一個響應號召自閉於私人空間以自由為代價抗擊瘟疫的市民每時每刻的內心經驗全無二致。卓有成就的女作家方方完全可以從個性化角度去關注非常規狀態中的大武漢,或許從文學家的「陌生化」視界下筆會有流芳百世的效應——這對於寫作者有着多大的誘惑力啊!但是方方卻迴避了文學性的陌生化視界,甘願置自己於世俗的生活世界,以一個普通的武漢市民的身份去察看、去聆聽。日記文字語句的平實素樸娓娓道來,讓我幾乎難以相信這些話語出自那位寫作了《風景》、《軟埋》等小說的優秀作家,這裏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方方重設了自己在生活世界中的「位置」,將自己化入我們這些村夫俗子組成的日常生活世界。作為一名文學專業的教育工作者,我都想把方方日記作為當年T.S.艾略特提倡的非個人化寫作的典範來推薦給學生加以研習。非個人化的書寫抹掉了作家的「我」,卻交給了承受苦難的人民一個「我們」,而那些拒絕方方日記的人,或許他們本來就不屬於「我們」。
我的朋友圈中凌晨一兩點還不睡覺的人越來越多,一問才得知,都在等方方日記。就像中國人強調當日事當日畢一樣,方方日記的書寫是一種「在場式」書寫,這種書寫讓我們鮮明地體驗到了「在」。方方筆下的場景是每天都在變化着的疫情和人們直面疫情的苦難、抗爭,這些攪動着人們心情的場景幾乎就在發生後的第一時間裏被記入了日記。固然有人質疑方方日記記錄的準確性,但是我們何時曾見識過如此凸顯「在場性」的文字,尤其是我們何時曾如此置身於大災難中「在場地」見識這直接經驗的文字?在海德格爾等現代思想家那裏,人類進入「現代」以來,我們的「此在之在」被遮蔽了,被主體性形而上學和現代工業技術遮蔽了,所以現代人在世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對「在」的理解和回歸。同樣的道理也「軟埋」在疫情蔓延的武漢市,方方日記以作家的敏銳還原了疫情中被軟埋了的「在」。2020年春季的國人,除了「裝睡的人」以外,誰都知道,是「隱瞞」和「拖延」造成了這場大災難,因為隱瞞和拖延遮蔽了病毒幽靈般瀰漫人間的事實,而方方則用「在場」的記錄抵抗隱瞞和拖延,讓被遮蔽的「在」澄明於世人的眼帘之中。世界文學中有一種特殊的種類——見證文學,這一文學種類以對重大歷史事件的「在場性」書寫而讓人們直面重大歷史事件的真實內涵。假以時日,方方日記必將成為見證文學的一部佳作,因為這部日記是對被權力的傲慢遮蔽了的疫情事件的「去蔽」,它將歷史之「在」展現於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那些沉淪於權力或意識形態的庇護的「末人」,會因為恐懼「在」之敞開而拒絕方方日記。
人對世界的「凝視」讓我們跟世界遭遇,所以「看」把我們投入世界,也把世界展現給我們。方方日記有着強烈的「可視性」,因為這是「看」的書寫,或者說是書寫的「看」。在方方日記中,我們看到了疫情肆虐人間的苦難和悲情,看到了抗疫前線勇士們的無畏,看到了廟堂上瀆職官員的無恥,看到了危難中市井生活的堅韌,還看到了武漢市民以自由為代價的犧牲,國家資源的偉大動員,志願者們的辛勤和奉獻……等等,尤其重要的是,我們看到了誰不讓我們看。對於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來說,能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是他獲得關於世界的「自明性」知識的起點,因此在一個人性化的社會中,人們理應獲得的第一權力就是「看」的權力,所以魯迅宣稱,真正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同理,失去了「看」的權力或者甘願交出「看」的權力,則意味着人性的扭曲和異化。當然扭曲和異化的人是不願意讀方方日記的,因為他們不敢且不願「看」。方方日記以「直面慘澹人生」的筆力將疫情世界裏的林林總總置於「被看」狀態,讓我們在「看」中領悟了危情事件來臨時人類的自由意志和自覺意識。方方的文字固然不能等同於「直面」,但是在我們無法「直面」的情景下,這些文字將我們帶到了現場。對於芸芸眾生而言,「看」是需要勇氣的,怯懦者不敢看,甚至不敢在比如方方這樣的作家的引領下去「看」。就此而言,方方日記給了我以「看」的勇氣。
方方日記,我們在看。
2020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