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跑車是帶着神秘——反送中運動後，紅色的跑車是帶着國旗。對大眾而言，的士，是紅色的。60歲的夜更的士司機馬仔，未入行前吃黑，入行後車身是紅色，心裏是深黃。縱然反送中後城市如同戒嚴，生意大減，他屢屢為良心拒載藍絲，義載示威者，深夜掀起一場馬路革命。
的士一份終生職業
馬仔小時住銅鑼灣，無心向學，十幾歲學人跟大佬，「黑社會啦，人跟，我又跟。」跟人周圍打架、撩是鬥非、被警察查身份證，但一直好運，到大個才「古惑仔氣焰，唔畀他挑逗，埋來搜我就郁佢。咁就打X佢，然後踢到佢仆街，有三個警員增援，衝過來鎖住我，我就仆街了」。
好打架，更好賭。「我從來冇返過一份正職，靠賭錢，乜都賭。」過大海，手氣好，一晚贏100萬；行衰運，一鋪輸掉銅鑼灣禮頓道單位。錢財本是身外物，他有的是家室。1995年女兒出世，他決心與損友絕交，刴手指戒賭，金盆洗手∶「賭錢唔實際，做個乖老竇搵錢。」少時不學無術，見的士司機入行門檻低，膽粗粗考車牌，開始夜更的士生涯，一做就是30年，成了終生唯一職業。
反送中以來，不少的士佬多次被「徵召」作護旗手，插上國旗巡遊，輕鬆800元落袋，馬仔也有在群組收過邀請。「前兩日WhatsApp出來：幾點邊度集合，插國旗，然後畀你800蚊現金，有興趣就打某某電話。寫明名額有限，先到先得。好搶手，quota好快俾人攞曬。」然而遊行後，國旗被丟棄，「當國旗系condom。」愛錢還是愛國，顯而易見。
800元，2,000部的士，一次活動160萬，錢從何來？馬仔直言∶維穩費。「其實的士司機同香港一樣，十個有七個黃，只系的士車行或工會都系中資，點會唔藍？」
的士司機從業員總會（的總），本身只是一個的士台，現在發展至有5萬多名會員，佔中時號召司機，申請禁制令；林鄭參選時「吹雞」造勢；反送中以來多次舉辦護旗活動。馬仔說，成為的總會員，提供姓名、的士證、住址便有1,000元。的總網頁更稱，會為成績優異之的總會員子女發放獎學金。不過馬仔沒有加入，一來不貪，二來不知道個人資料會怎樣被取用。
今年9月，的總7名理事會成員、職員及會員，涉嫌在2016年立法會選舉資訊科技界賄選及種票，被廉署起訴。涉事總幹事李林昌參選利安，迎戰民主派麥潤培、無黨派關宇峰。的總永遠會長吳良好，是全國政協常委，也是福建社團聯會榮譽主席。的總的義務法律顧問，叫何君堯。
但馬仔說，這行很現實，手停口停，為了20萬平安保險，加入了汽車工會（汽車交通運輸業總工會），即工聯會的分會。「萬一被對家撞，都叫做有錢落袋，叫做有少少保障。」他續稱，一年只須$96，可享蛇齋餅糉∶蛇宴、周年晚宴抽獎、中秋月餅、購物及醫療優惠、法律支援等，但他統統沒興趣。
做人要有底線拒為錢撞人
在示威區多次拍得的士司機開車撞入人群，深水埗欽州街那次最轟烈，59歲鄭姓司機將23歲女生撞至雙腿骨折，抗爭者群起「鶳」司機。馬仔質疑該司機是「收錢做嘢」，他解釋，一般司機明知該處有示威，都會避免前往，以免發生意外須賠償。他亦不相信一名破產人士能戴14萬名表。他續指，若他在街撞倒人，會被控危險駕駛導致他人受傷；但司機只被控不小心駕駛，最多扣5分，罰款5,000元，罪名相當輕。相反，兩個涉嫌「私了」的年輕人被控暴動，最多入獄10年。
涉事司機事後還獲52萬「安家費」。如果有人給他52萬，馬仔肯開的士撞人嗎？「唔會。」他斬釘截鐵道。「唔系錢嘅問題，而系過唔過到自己良心。50萬使得幾耐？但你嘅良心繫一世。呢啲錢，我就一定唔會賺。」
我系揀客，吹咩？
的士佬愛揀客，有性格的馬仔也不例外。「如果藍絲上我架車，佢就唔好彩。」他試過不止一次，當客人聊天內容過份，便趕他們落車。
中大性暴受害人挺身指證克警暴行後，有兩個操不純正廣東話的中年大媽上車，說女生是援交妹，做慣做熟，還在說謊，被人唱云云。「我就馬上停車，D7她們。人哋就算援交，就一定要被差人搞嗎？系唔系黐X線？阿姐，雞你就做唔到，你而家馬上同我落車啦臭西！」罵得過癮，嚇得大媽「淆底」馬上賠罪。
他曾跟乘客聊721元朗恐襲，對方竟認為白衣人打市民正確，馬仔二話不說，叫他們下車∶「打人嗰班系黑社會，收錢做嘢，邊有可能覺得系啱？」作為江湖過來人，他不諱言自己不算正直，但想當年，盜亦有道∶「我哋黑社會，都系打黑社會，兩幫唔啱先打，唔會隨街見人就打。」在他的年代，警黑合作亦不會如此明目張胆∶「我諗全世界都冇一間差館會落閘，來報案，差佬就話『驚就唔好出街』，邊有咁離譜？」
馬仔一生幾乎沒離開過港島。他不熟九龍，平日過海可免則免。他記得運動初期，有一對黑衣情侶截車，上車除下黃色頭盔，「明知我唔過海㗎嘛，我見佢哋截唔到車……」鐵漢也心軟。當時抗爭者快閃紅隧堵路，惟有繞遠路行東隧過海∶「成200幾蚊，貴咗，我話『唔收你哋錢，細路』。」「細路」聽罷搖搖頭，悄悄放下300元離開。
TG IG反送中60歲也很潮
深夜，車廂里播的是《光明頂》。對於時事，馬仔追得很貼。他悄悄問記者∶「知唔知阿Jimmy點呀？」記者一愣，「昨天被人打那個，岑子傑呀！」乍聽洋名，還以為是哪位好朋友。他載過幾次蕭生，連登仔笑蕭生是燈神，他也認同。銀髮族手機除了的士台，還有IG，追蹤反送中賬號及KOL。他也喜孜孜地展示Tg∶「阿女教我裝Telegram。」有蘋果、立場、獨媒等新聞頻道，也有「612Reminder」、「氣象巴打」等抗爭資訊台∶「都系我自己search！」他得意洋洋道。「連登？唔上！越來越多五毛，越來越紅。」
後生仔救咗香港
馬仔坦言，反送中初期生意算可，後期局勢升溫，生意銳減一半，以往每月能賺兩萬，現在只有萬餘。他「而家後生仔出街着咩衫都要諗下，不如唔好出，老蘭都冇乜人。」對馬仔而言，過大海是賭，揸的士未嘗不是賭。風水輪流轉，生意是長遠計，八九民運、九七回歸、金融風暴、沙士，高山低谷，他欣然走過。昨天賺了，今日蝕本，的士如人生，豈能嚇嚇順風順水？他深明，一場對政府有壓力的社會運動，必定對民生有影響∶「賺少啲，咁咪食少啲囉。」
「我犧牲少少，人哋嗰班後生仔，被人拉坐七年（盧建民暴動罪成）喎。」作為和理非，他肯定勇武的付出，認為若非年輕人沖了出來，法案通過了之後，外資能撤的就馬上撤，香港玩完。
「佢哋做嘅嘢系啱，系班後生仔救咗我哋香港人。」
後記∶的士老竇深宵的催淚煙
那夜凌晨，跟相熟的行家相聚於茶記食消夜，是馬仔的指定動作。不要以為的士司機沒有學識，他們談的是劉鶴就中美貿易戰發表講話，會談銀髮族在警總絕食。的士佬飯後點起煙，圍爐取暖，談的是仔女。「……有次無戴口罩，俾人影咗相。」「細仔沖得好X前喎。」「唔系，佢二三線，傳話嗰啲。」「哨兵，『嗰邊有狗！』嘛，我個女運物資就好啲，舉藍旗就散水。」「可能佢呃X我，其實衝到好前。」「擔心，但後生仔，邊有得叫佢唔去。」
孩子在戰場上吸催淚煙，兩個老竇抽的煙，總瀰漫着苦澀。
馬仔的大女27歲，么女22歲，也會發夢。「有乜好驚？出來行預咗要還。如果佢被捕，咪去差館保釋佢。」么女跟老竇說，現在有程式，若她被捕，馬上發訊息通知他，臨行還交託他∶「老竇我唔會自殺，如果我有不測，一定系被自殺。」
煙明煙滅，深宵的公路上，紅色跑車飛馳，繼續穿梭於將甦醒的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