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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紀念林昭殉難51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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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華榮回憶,1957年秋末冬初到來年春天,他和林昭幾乎每天黃昏都相約在校外見面,一般都是在北大附近的田野里,有時為了找略可避風的地方到荒墳或密林中,月色好的夜晚,他們也去過頤和園和圓明園遺址。「有天,她握着我的手說:你真像我的大哥。……我說:那我就認你這位妹妹吧,但我有一位妹妹,就稱你為二妹吧。她點點頭。我笑笑說:這下我真的有位林妹妹了。至此,我們更接近了,在此後的通信中,我都稱她為二妹,她則稱我為兄,自稱弟。」一次,他們從小酒店出來,羊華榮先取下自己的外衣,「她批評說:應先為女士取衣,再取自己的。我說抱歉,恕我不知姑蘇閨秀們的規矩。她笑笑說:在女孩子面前就得學點規矩。她有時比較隨便,不計較,但也有女孩子的細緻。」林昭以「相濡以沫」來比喻這段難忘的友情。

劉發清回憶,1958年7月他們在北大校門口相遇,林昭請他到外面吃晚飯,飯館出來,已是夕陽西下的黃昏,她建議去逛只有兩站地的頤和園,而他猶豫了一會拒絕了。「我之所以不去頤和園不是我的一切美感都泯滅了,也不完全是逃避『瓜田李下』之嫌的閒言碎語,而是害怕被懷疑在一塊搞什麼秘密『陰謀活動』,從而在即將分離之前招來不必要的甚至令人難以逆料的後果。」在饑荒襲擊中國的時刻,林昭從自己的牙縫裏省下50斤糧票,給他寄去,救了當時已得浮腫病的他。

甘粹回憶,1958年,林昭到中國人民大學資料室「監督改造」,他們由此相識,同為右派的他常常給體弱多病的林昭買飯送水。每當晚上,他在一樓的欄杆上拉二胡,拉他唯一會的曲子《病中吟》,哀怨的曲調打動了在樓上病中的她。因為他們天天一起,於是就有了流言,說兩個右派分子談戀愛是抗拒改造。他們因此真的談起戀愛來,並提出結婚申請,遭到拒絕。1959年9月甘粹發配新疆前夕,林昭回老家養病,他們在火車上話別,也是最後的訣別:「在車廂里,一向剛毅、倔強、從不流淚的林昭,卻傷心地抱頭痛哭了起來,口中念道:『甘子,是我害了你。』」甘粹說自己想了很久,想寫一個東西,題目都想好了,就叫《情斷鐵一號》,「鐵一號」就是他們當年一起朝夕相處過的鐵獅子胡同一號。

林昭回到南方養病,結識了張春元、顧雁這些有着相同追求的青年人,她稱張春元為大哥。他們辦了地下刊物《星火》,由此罹禍。1962年,她保外在家,給顧雁家送去省下來的糕餅券、糖票等,顧的父親患有嚴重哮喘病,發病時她會忙着敲背、倒茶、遞藥等。

1962年,羊華榮最後一次與林昭見面,「她曾說:有時真想做個不問世事,只管做飯洗衣的家庭婦女。我笑笑說:恐怕你未必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她說:不一定,我還是會做家務的。」

在這些片段的、殘缺不全的記憶中,我們才有可能接近真實的林昭,一個血肉之軀,一個多情善感、有情有義的林昭,一個一心想做常人而不是做英雄的林昭,這些情感細節和她最後義無返顧、反抗強權,捨生取義的選擇放在一起,才構成一個完整的林昭。

林昭的父親希望女兒成為班昭那樣的人,給她取名「令昭」。她從小對文學有特殊的感悟,作文出色,15歲就開始寫稿投稿。她妹妹說她喜歡魯迅,她自己說少年時代就讀過許多魯迅雜文。她喜歡《二泉映月》,曾經想為天才的二胡演奏家瞎子阿炳寫一本傳記。2007年初春,我到過無錫惠山,林昭就讀過的蘇南新聞專科學校就在那裏,旁邊即是給了阿炳音樂靈感的「天下第二泉」,阿炳墓也在不遠處。她想寫一本《中國土改史》,離開蘇南新專時,她就對同學表示,「通過工作實踐、深入生活,希望寫出一部反映中國土地革命全過程的文藝作品。」她要把魯迅的小說《傷逝》改變成電影,1958年前後她在人民大學資料室勞教時已經完成了電影劇本,甘粹看了,說改編得挺好。在那裏,她還完成了兩首重要的長詩《海鷗之歌》、《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

詩當然是她最喜歡、也是最得心應手的表達形式。新詩,舊詩,四言、五言、七言,她都是即興就來。即使在最狂熱地追求紅色幻夢的時候,她私下給女友信里仍寫下「有淚皆成血,無淚更吞聲」這樣的詩句,透露出內心的憂傷和失落。她在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就讀,深受古典文學教授游國恩的賞識,建議她改為文學專業。甘粹說她在圖書館喜歡讀筆記小說,都是古文的。學物理的譚天榮也記得她說起過,她讀過一些什麼「筆記」,只要他提到某種社會現象,她就能在讀過的「筆記」上舉出一兩個例子來。她喜歡杜甫,喜歡《紅樓夢》,有同學回憶她在搖晃的電車上,一手拉着吊環,一手拿着《紅樓夢》讀的情景。譚天榮說她「似乎能背誦整部《紅樓夢》」。她成為北大校刊編輯、《北大詩刊》編輯、《紅樓》雜誌編委並不是偶然的。

她沒有什麼酒量,卻喜歡喝酒,也許就和她對詩、酒關係的理解有關。羊華榮回憶:「林昭愛詩,也喜歡談詩。有次在談論詩與酒的關係時,她說:在中國文學與詩歌的發展,酒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很多詩人都是嗜酒的,如陶淵明、李白蘇東坡等。很多作品的內容是與酒有着直接或間接的關係。沒有酒,詩壇將一片蒼白,整個文學同樣如此。」

有一次,他們在圓明園遺址,林昭除了低吟曹操的詩,還撿起一塊石頭問道:「你來自哪座仙山,為什麼流落到人間?你經歷了多少人間榮華,又承受了多少人間辛酸?你在沉思什麼?你為什麼,默默不語?」羊華榮說:「你作一篇《石問》吧。」她認真地說:「這裏的石頭都有靈性,上面都刻有一部《石頭記》,只是我們讀不懂罷了。」

所以,羊華榮1962年才會勸她埋頭研究文學,既可以掩飾自己,精神也有寄託,而且有所收穫,這是一舉三得的上策。她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只是自己難以做到。

即便入獄之後,她始終不失生活的情趣和對文學的愛,面對滅頂之災,她給審訊者的信里還說:「咱們這現代戲大概演的這麼幾本:『一家人』、『年青的一代』、『奪印』,最後加演一本『祝你健康』。而開宗明義的第一本還只是『一家人』。」她嚮往着中國大地上有一場「文藝復興——人性解放運動」,而詩成為她最後、最重要的武器。與張元勛訣別時她張口就是一首很好的詩。她送給許多同學、友人的詩都可以證實,詩已經是她的一種生活方式,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通過詩表達情感和愛憎,表達她對生活的肯定,特別是她對自由難以遏止的嚮往。所以她要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自由頌》。

她倖存下來的詩歌不多,但各種形式都有,尤其是前幾年浮出水面的那首長詩《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這是那個時代最有震撼力、完全有資格進入文學史的詩篇,也是她最後命運的預言。她就是詩中被捆縛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那個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在無所不能、威力無窮的宙斯面前,受盡一切難以想像的折磨和凌辱,終不屈服並且笑着面對一切苦難的普羅米修斯,正是她自己命運的化身:

「啄吧,受命來懲治我的兀鷹,

任你們蹂躪這片潔白的心胸,

犧牲者的血肉每天都是現成,

吃飽了,把毛羽滋養得更光潤。

……

鷹隼啄食着你的心肺,

鐵鏈捆束着你的肉身,

但你的靈魂比風更自由,

你的意志比岩石更堅韌。」

有了這樣一首詩,她的《自由頌》就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何況,她在獄中用鮮血寫下的許多舊體詩同樣可歌可泣,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生命似嘉樹,愛情若麗花;

自由昭臨處,欣欣迎日華。

生命巍然在,愛情永無休;

願殉自由死,終不甘為囚。」

在喪失了一切自由的絕境,她仍然掙扎着為自由而歌,這樣的「自由頌」已不是輕飄飄的詩人之歌,而是她用自己的生命完成的絕唱。她曾說:「我們的血是再鮮艷不過,而且再燦爛不過的墨水,人世間其他一切墨水在這樣的墨水之前統統都不免黯然失色!」她做的一切表面上是求死,求得速死,實際上她是向死而生,向自由而生。所以,她在才會鐵窗高牆內熱切地呼喚:「自由,這個人類語言中最神聖、最美麗、最高貴的名詞永遠燃起人們特別是青春心靈之最強烈的愛戀與追求的感情!」

2008-10-28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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