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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將「跪刑」無限地「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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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是一種膝蓋着地的姿式。在西安附近,曾出土了一處二千多年前的墓穴,墓主穿金戴銀安詳地平臥着,墓主的四周竟圍跪着數具人屍骨架。這幾具雙膝着地的屍骨架,告訴着今人什麼是貧賤和低卑。

早在上古時期,「跪」就是區別位尊者和位卑者的標誌。

在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當家做了主人的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不僅勒令「地、富、反、壞、右」們跪倒在地,還要在他們身上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也不得翻身!

什麼叫作尊貴?什麼叫作貧賤?

凡是從「文化大革命」的「水深火熱」之中走過來的人,可能都會同意以下這種解釋:

站=尊貴。跪=貧賤。

筆者在採訪收集「文革」法西斯酷刑時,聽到最多的恐怕就是各種名目的「跪刑」了。

在衛河西岸有一個小黃莊,村東頭住着一個七十二歲的王奶奶。

「文革」時,家家戶戶的桌子上最時髦的擺設,就是一尊毛主席他老人家揮手致意的石膏像。每天全家人都要在毛主席像前,「早請示」、「晚匯報」。王奶奶家中的桌子上,也像供神一樣擺放着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

王奶奶有一個外孫子名叫曉東,當時只有二歲,曉東見東西就抓。一天,竟把那尊毛主席像抓在了手裏,扔到了地下,摔碎了。王奶奶又讓在縣城工作的閨女,捎回來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沒多久,又被曉東給摔碎了。王奶奶一不作,二不休,親自跑到縣城的閨女家,把閨女家那尊夜光塑料的毛主席像「請」回到家裏。可是,不諳世事的曉東,還是抓住就往地下摔。王奶奶為了防止曉東再一次抓到手上,竟小心翼翼地用線繩將領袖像的頭栓住,吊在了房樑上。一邊吊着一邊賭氣地對着外孫子道:「我看你這個小東西還有什麼本事再抓!」

此事馬上就被一個「覺悟」高的老街坊發現了,老街坊一刻也沒有敢耽誤,就迅疾地報告了村裏的紅衛兵。整日高喊「捍衛毛主席」的紅衛兵小將馬上就將王奶奶抓了起來,因王奶奶歲數太大,紅衛兵們沒有向王奶奶掄皮帶、動木棍,只是勒令王奶奶跪在村旁的打麥場上,讓七月天熾熱如火的太陽暴曬着一個七十二歲的老奶奶……王奶奶跪在堅硬的打麥場上,沒有多少頭髮的頭皮被烈日曬得火辣辣地痛,她那雙原本就昏花的老眼,被刺目的陽光晃射得竟黑蒙蒙起來,老人當時把毛主席像朝房樑上吊掛時一點也沒在意,現在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紅衛兵小將圍在打麥場,越琢磨心裏越害怕,越琢磨越覺得對不起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老人家一口氣沒有喘上來,就昏死了過去……

H縣有一個畫家,被自己的老婆咬了出來,說他是「老牌國民黨特務」。這都是因為他平時生活不太注意小節,時常與女同事開玩笑,在當時的小縣城中,經常有對他捕風捉影的桃色新聞。他老婆又是一個缺心少肺的農村婦女,最喜歡喝「醋」,聽到點「風吹草動」,就向他義無反顧地「挑戰」。最後,總是被畫家按到在地,施上幾記拳腳。「文革」一開始,縣裏就開展「抓國民黨」運動,畫家的老婆不知是自己想的點子,還是她娘家人給她出的主意,竟跑到丈夫的頂頭上司面前,揭發自己的丈夫是「國民黨」。而且還當場出示了物證:一根又黑又粗的老式鋼筆。這根鋼筆顯然是外國貨,在鋼筆帽上刻着一溜燙金的外文字母。畫家老婆還繪聲繪色地對丈夫的頂頭上司說:「這根鋼筆是他參加國民黨特務時發的接頭工具。」

畫家的頂頭上司是縣文化館館長,當時也正處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階段。聽到了畫家老婆的人證和物證,雖然他心裏非常明白這是畫家老婆在「公報私仇」,因為他和畫家過去是無話不談的好友,畫家的那點經歷他比誰都清楚。鑑於自己的處境,一是為了有立功表現,二是不落下包庇壞人的把柄。他馬上就帶着自己好友的老婆,跑到了「縣革委」,和自己好友的老婆一起,把自己的好友「檢舉揭發」了。

畫家被「縣革委」的專政隊員從家中抓走了。

畫家老婆還追上一個眉目較善的專政隊員,扒在他的耳朵上說;「俺家男人我管不住,這次送給你們,讓他吃點苦頭,你們嚇唬嚇唬他就行了,千萬可別打他,俺還得指望他掙工資養活俺呢。」

畫家老婆想得太天真了,她為了沖淡自己心中的「醋」勁,竟親手將丈夫送進了鬼門關。

畫家被帶到「縣革委」的大會議室里,幾個專政隊員把會議室的椅子,一個接一個地向上疊落起來,一直疊落了四把椅子,最頂端的那把椅子都快接近天花板了。

專政隊員們逼着畫家爬到最頂端的那把椅子,而且還必須在椅子上跪起來。專政隊員們稱之為「猴登殿」。

畫家開始不肯照此執行。馬上就挨了一頓拳打腳踢。

畫家為了免受皮肉之刑,萬不得已,只好照着專政隊員的要求,向疊落了四把椅子的頂端攀爬。

畫家畫過巨幅領袖像,當時的巨幅領袖像有二、三層樓高,畫像時需要搭腳手架。可能是畫家有攀爬腳手架的經驗,所以,這次他竟然沒有費太大的勁,就完成了專政隊員對他的要求,跪在了疊落在最頂端的椅子面上,他的頭彎着正好頂在天花板上,想直也直不起來。

「他媽的,這小子腿腳倒是利索,在咱們這裏『猴登殿』的,還沒有一次成功的,這小子倒是打破了紀錄。」一個專政隊員狠狠地說道。他們最喜歡在一旁觀望受害人膽戰心驚、晃晃悠悠地攀爬椅子的狼狽樣,在受害人一次又一次地攀爬失敗中尋找快樂。這次見畫家如此這般輕易地「征服」了疊落在一起的四把椅子,心中頓時不快起來。

「老小子,早就聽說你最喜歡畫光屁股的女人,老實交待,是不是國民黨讓你專門畫一些光屁股的女人,來腐蝕我們革命群眾的?」

「那是人體畫,是一門專門的藝術。」畫家高高地跪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解釋着。

「狗屁!」

一個專政隊員飛起一腳就踹在最底下的那把椅子上。

疊落在一起的四把椅子頓時傾斜、散落,跪在最上面的畫家絲毫沒有防備,就象是斷了繩的沙袋一樣,重重地從高處跌落下來,落地時他的下巴正好碰在一把椅子的椅子腿上,椅子腿都被他的下巴撞折了,他的上下門牙也不可避免地折了兩對四顆,他的口腔充滿了鮮血。

專政隊員們又疊落了四把椅子,還是拳打腳踢地逼着他向上面攀爬。

待他費力地剛剛跪在最頂端的椅子面上,一個專政隊員又飛起一腳踢散了這四把疊落在一起的椅子。

畫家頭顱的鮮血又一次染紅了腳下的水泥地面。

直到畫家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爬上、跌下,爬上、跌下,再爬上、再跌下時,畫家的太陽穴重重地碰撞在一個椅子角上,他跪倒在血泊之中……

畫家再也沒有力氣攀爬了。

畫家永遠也不會有力氣攀爬了.

一位才華橫溢的畫家,跪在自己的熱血上,告別了他無限熱愛的世界……

幾天後,畫家的老婆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被抓走的當天,就被「整」死了。她披頭散髮地跑到縣文化館,死命地揪抓着文化館長的脖領子,用頭使勁地碰撞着文化館長的胸口,號淘大哭着,她的心中一定非常的後悔。她太相信「組織」了,總認為「組織」會和風細雨地幫助教育丈夫,卻萬萬也沒有想到「組織」竟把丈夫「幫助教育」死了……

文化館館長在這個小縣城的文化人中,可算是一個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絕對沒有畫家老婆的單純,他絕對能預測到畫家被誣陷成「國民黨」的命運。可是,他還是帶着畫家的老婆一起將畫家揭發了出來。

文化館館長像一尊石雕一樣,任憑畫家老婆撕抓他的脖領、像擂鼓一樣用頭撞擊他的胸膛。

他是在譴責自己的良心嗎?

他沒有留下答案。

幾天之後,他也被人咬成「國民黨」,也同畫家一樣,被專政隊員活活地折磨死了。

H市的鋼鐵廠家屬生活區里,有一個用水泥和磚堆砌的露天大舞台,在「文革」期間,這個露天大舞台的使用率相當高,幾乎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批鬥會在這裏舉行。因為,在那一段日子裏,每天都有新的「叛徒」、「特務」、「工賊」、「走資派」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每揪出來一個,都要在這裏舉行批斗大會。

每當聲帶「剛勁有力」的大會主持人,衝着麥克風高喊上一句:「把走資派×××押上台來!」兩個身強力壯的「革命群眾」立即就會像揪小雞一樣,把被批鬥者從台下揪上台來,揪鬥者多是訓練有素的人選,把被揪鬥者剛帶到舞台的前沿,兩人的腳尖就會同時動作,準確無誤地踢在被揪鬥者的膝蓋後面的摑窩處,被揪鬥者馬上會像遭受電擊一般,兩腿一軟一屈,就跪倒在了舞台上。全部過程仿佛只在一眨眼之間就完成了。

如果被揪鬥者「罪大惡極」,台下必定「群情激昂」。只要群眾高呼一次「打倒……」揪鬥者馬上就會像對待小狗小貓一樣,把被揪鬥者的腦袋死勁地朝他或者她的褲檔里按。圍在舞台前沿的半大不小的毛孩子,還會從地上拾起一些磚頭、瓦塊、西瓜皮,隨着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不停地向跪倒在地的被揪鬥者,發起一陣陣「襲擊」。

批斗大會的主持人,還經常根據被揪鬥者的身份、經歷和性質,找一些有象徵意義的物品或頂在被揪鬥者的頭上,或吊掛在被揪鬥者的胸前。

頂在頭上最普通的是用紙糊成的高帽子,最高的紙帽子有半丈高,紙帽子上多是用黑筆寫着被揪鬥者的姓名,然後又用紅筆在姓名上打一個血淋淋的叉字。

還有的被揪鬥者被逼着跪在地上頂磚頂碗。H市有一個在職工食堂工作的大師傅,身體又胖又大,體重足足有二百多斤,被人揭發有貪污行為。當時的職工食堂伙食都不太好,許多在食堂用餐的青工就把怨氣撒在了這個大師傅身上,他不僅被揪鬥,被逼得跪在舞台,有幾個青工還跑到食堂抬來了一口直徑約有半米的大鐵鍋,鍋底朝上地扣在這個大師傅的頭上,這口大鐵鍋是用生鐵製造出來的,少說也得有二、三十斤重,大師傅那顆胖胖的頭顱全都埋在了大鐵鍋里,幾個青工還在外面用木棍不停地敲擊着大鐵鍋的鍋沿,大鐵蝸發出連續不斷、震耳發聵的鐘鳴聲,腦袋在大鐵鍋裏面的大師傅,別說他的頭頂所要承受的壓力,光說他的耳膜所要遭受的刺激,就夠他「喝一壺」的了!

拴在被揪鬥者脖子上,吊在被揪鬥者胸前的物品就更多了。

最常見的是寫着被揪鬥者姓名的大牌子,做牌子的材料有許多,有紙糊的,有木板的,還有鐵皮、鐵板的。拴系牌子的材料也有許多,有繩子,有鐵絲,還有鐵鏈子。最令被揪鬥者難以忍受的,就是用厚鐵板做牌子,用細鐵絲系在脖子上的那一種。厚鐵板的重量不言而喻,厚鐵板吊墜着細鐵絲,細鐵絲就會毫不留情地勒入被揪鬥者脖子的肉里。被揪鬥者的脖子被勒出的那一圈血印,就像是在戰場上被鬼頭刀砍了似的……

如果被揪鬥者揭發有作風問題,特別是那些女受害人,跪在舞台上,還得在脖子上拴幾隻從垃圾箱裏扒揀出來的破鞋。H市有一個女幹部,可能平時風流一些,被揪鬥時竟在脖上吊掛了二十多隻各種式樣的破鞋。有布的,有皮的,還有塑料的;有成人的,也有小孩的,還有一隻小腳老太太的「窩頭鞋」。這一大串鞋的共同特點,就是又髒又破。

「上帝」賦予人雙足的功能和權力,就是載送人體。「文革」期間,H縣的一個專政隊卻將人足的功能和權力無情地剝奪了。

這個專政隊在縣黨校里辦了一個「學習班」。「學習班」中長期關押了二、三十位「階級異己分子」。可能是為了顯赫專政隊員那種「人上人」的威風,專政隊員們勒令「學習班」的所有學員只能跪着行走,而絕不許站立。這所「學習班」足足開設了近一年,在那一年裏,這所黨校一下子好像變成了小人國的天地。「學員」們長期用膝蓋走路,不僅膝蓋磨破、磨出繭子,而且,小腿肚子的肌肉都開始出現了萎縮。

在「文革」中還有許多數不清的各種名目的「跪刑」。

如「跪爐渣」、「跪碎玻璃渣」、「跪三棱椽子」、「跪汽車軲轆」、「跪鐵篩子」、「跪雪地」、「跪燒紅的鐵板」、「跪釘有鐵釘的木板」、「跪地踩腿肚子」,「跪地腿窩處夾三角鐵」……

「跪刑」儘管在上古就已出現,「文革」卻將它無限地「發揚光大」。

(選自劉興華著《瘋狂的歲月——文革酷刑實錄》,朝華出版社,1993年5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瘋狂的歲月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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