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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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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的攻勢仍未結束。一九五八年秋天,毛坐飛機、專列、遊艇等來回巡查各地農村的大變革。每到一處,群眾的歡迎程度就更加熱烈。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日上午,毛乘飛機去武漢。前國民黨將軍、高級民主人士張治中和安徽省第一書記曾希聖在武漢和毛會合。毛邀張治中一同巡查,張極其高興。張治中很會說話,談到當時的「大好」形勢,張捧毛說:「這可真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哪。」

曾希聖也善於投毛所好。原籍安徽的張治中,便和曾一起鼓動毛到安徽去看看。於是由武漢乘船至合肥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往後轟動一時的「後院煉剛」——原來是在省委機關院子裏,搭起磚頭和泥疊起四五米高的「土高爐」「土法煉鋼」。土高爐里的爐火通紅。煉鋼的原料是些鐵鍋、鐵鏟之類的家庭用的鐵器,甚至還有門上的鐵荷葉、鐵門把。

毛問煉出鋼沒有。曾希聖拿了一塊鋼錠給毛看,說這不是煉出來了。這簡直是使人不容懷疑的了。

毛號召全國用多快好省的煉鋼方法在十五年後超過英國的鋼年產量。何必化費巨資興建鋼鐵廠呢?於是「土法煉鋼」的空想誕生了。

這個景象很使我迷惘。煉鋼的原料原本就是家用品,煉出鋼錠後,再做成家用品。煉鋼做鋼,煉刀做刀,豈不荒謬?全安徽省的土高爐里所看到的,都是一壞壞粗糙不堪的鋼錠。

在離開前,曾希聖向毛提出請毛乘坐敞篷車,讓群眾夾道歡送。理由是可以讓更多的安徽人親眼見到毛。一九四九年夏天,北京市民夾道歡迎毛進城解放後,毛乘過敞篷車。一九五六年九月印尼總統蘇加諾來訪時,毛又乘過敞篷車一次。但往後就少再公開露面。毛每次至各省出巡視察時,工人都經過政治過濾和控制。毛一向只接見黨高級領導人及「民主人士」。就連他每年兩次在天安門上露臉,廣場上的群眾也經過挑選。毛不願在群眾前公開露面,不只是為了安全上的顧慮,也怕被別人說在搞個人崇拜。

毛相信領導本身的形象,就是鼓舞廣大群眾的革命意志的無限力量。而毛也需要一種「群眾自覺」的行動方式,公開為他歌功頌德。極會察言觀色的張治中替毛解決了這道難題。張說:「我這次有幸跟隨您出來,一路上覺得您有着一種戒心。」毛問張什麼戒心。

張說:「您好像隨時隨地怕造成個人崇拜,在這上面有戒心。」毛注意聽着。

張說:「您是中國的列寧,不是中國的斯大林。您和列寧一樣,領導共產黨,領導人民革命,推翻反動統治,取得了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偉大勝利。可是列寧在革命勝利後八年就去世了。您身體這麼健康,全國人民都認為您可以繼續領導三、四十年,直到進入共產主義大道。這是中國人民最大的幸運,這又和列寧不同。」

「您不是中國的斯大林,斯大林繼列寧之後,開始個人專斷、個人崇拜到極點,越到晚年越厲害,以致犯了嚴重錯誤。而您一直堅持民主領導的作風,強調『群眾路線』,沒有絲毫獨斷專行,怎麼會有個人崇拜呢?」

「今天中國建設成就這麼偉大,人民生活改善這麼快,人民自然流露真誠熱烈的愛心情,這是人民熱愛自己的偉大領袖,決不是個人崇拜。」

張這番說詞大獲毛心,毛同意公開讓合肥市民夾道歡迎。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九日,合肥總共有三十幾萬市民夾道歡送毛主席,個個競相親眼爭睹這位偉大人物。毛由招待所到火車站乘敞篷車所到之處。我懷疑這些「自覺」的群眾也是經過篩選的。他們穿着彩衣,頸上掛着花圈。敞篷車所到之處,一片花海,載歌載舞,群眾歡叫着「毛主席萬歲」、「人民公社萬歲」、「大躍進萬歲」的口號。曾希聖事前做了萬全的準備,安徽省公安廳負責挑選群眾。這些群眾是真心愛戴毛主席,一見到毛,欣喜若狂。

毛開始思考供給制的可行性。毛說:「糧食太多了,吃不完怎麼辦?實行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的供給制。」

從紅軍時代到一九五四年,中共內部實行供給制。一九五四年以後,改成幹部資金制。毛決定重新實施幹部供給制,叫中央辦公廳先實行,而由一組的工作人員開始。

這時上海市市委的《理論月刊》發表了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張春橋一篇歌頌供給制的文章。毛對這篇投合心意的文章,大加讚賞。要張春橋立即趕來,與我們同車去北京。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春橋,後來他的權勢在文革時迅速提升,文革後被打成「四人幫」。張這人對人冷漠,不易接近。我從第一次見張就不喜歡他。他大力提倡重新實施幹部供給制會使我的生計陷入窘境。我有很大的疑慮。我與嫻從澳大利亞轉香港到北京後,在兩年的供給制中,早將從國外帶回來的儲蓄用光了。這時再改回供給制,我們便沒有錢可以墊成家用。

我們必須贍養我的母親、嬸母、舅母、表妹、我們的兩個孩子和嫻的父母。我改成供給制後,只靠嫻一個人的薪金,怎麼養得活她們呢?她們都是老的老了,小的還小,沒有自己謀生的能力,這怎麼辦呢?

一組裏也沒有人願意實施供給制。同行的葉子龍忐忑不安,葉的薪金極高,自然不願改制。葉子龍說:「大夫,你有困難可以告訴毛主席。」

我想,葉的心裏明明也不同意,他無非想讓我說出不同意的話。如果毛決定不改了,他可以依然拿薪金。如果毛決定要改,我在眾人心目中自然就是落後分子了。

我明白,毛意圖用供給制代替薪金制,是認真想這麼辦,並不是隨便說說就了。毛之讓大家討論,是想先聽聽我們這些人的意見,認為這些人會講真心話,這樣可以有助於他做出決定。

我走進毛的車廂內,毛正躺在床上看書。他看見我進來,說:「大夫,有什麼新聞?」

我說:「我們討論了改供給制問題。」

毛說:「怎麼樣,有什麼高見?」

我說:「改成供給制,我有點困難不好辦。」我接着說明了我家裏的情況,並且說,如果改了的話,這些人不好辦。

毛說:「如果城市裏,按街道都成立了公社,大家在公社中參加一定的勞動,不就解決了嗎?孩子放在托兒所,公家給錢。」

我說:「還有難處。我舅母年紀輕一些,她可以這麼辦。可是我母親和嬸母年紀都老了,有病,身體很不好,沒有勞動力,公社怎麼會讓她們白吃飯?孩子都要國家養,公家出的錢,恐怕比發工資還要多。」

毛點頭道:「這倒是要算一筆細帳。要算一算公社集體勞動,能掙多少錢,能不能養活公社裏的這麼多的人。老人和小孩太多,恐怕就困難了。我己經向中央打了招呼。也讓一些秀才,就是胡喬木陳伯達田家英,討論這些問題。如果目前實行不成,那麼等以後再說。」

我走出來,一名衛士正在門外聽着。他看到我,伸出了右手大拇指,悄悄說:「大夫,還行啊,有希望不改了。」

這事顯示毛此時仍很理智,「大躍進」的歡騰景象使他振奮激動,但他對土高爐煉鋼仍是有懷疑的。他曾一再估量,能不能在十五年以內,鋼產量超過英國。他納悶說:「如果小高爐可煉鋼的話,為什麼還要那麼大的高爐呢?難道外國人都是笨蛋?」

田家英對這一點保有謹慎的理智。

田說:「張春橋的這篇文章,造成的影響壞透了。這完全是一篇譁眾取寵的文章。當權的黨不能隨心所欲,亂提口號,不看我們國家生產落後,不看有幾億人要吃飯要穿衣。好像餐風飲露,赤身裸體就能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真是信口開河。我們黨一貫實事求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說假話,瞎吹牛,還不以為恥的事。這完全違背了黨的好傳統。現在有的省己經吹到糧食畝產上萬斤,簡真是沽名釣譽,無恥之尤。不過也難說,『楚王好細腰,宮人皆餓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田家英這一席話,顯然指出毛的好大喜功,只能聽阿諛奉承的話。在這種壓力下,一級壓一級,不久又出了畝產兩萬、三萬斤的報告。

大眾心理行為學專家曾對中國一九五八年夏末的狂熱做出解釋。他們認為,中國陷入一場由毛所領導的群眾歇斯底里熱潮,到最後毛也成了這神話的犧牲者。到一九五八年八月中,毛自己也把那些口號當成真理,一心盲進。回到中南海以後,機要室西樓的後面,警衛局在萬聖殿,都建起了小高爐。入夜後,片片火光,照得中海紅光閃閃。

少數清醒的人只能悶聲不響。每個人都爭相跳上這班開往烏托邦的列車,全力向黑暗疾駛而去。原本「反冒進」的人也跟着毛指揮棒起舞。沒有人知道他們心裏真正在想什麼。每個人都困在這場集體歇斯底里症的烏托邦。

過了十月一日以後,又乘火車南下。沿鐵路兩旁的景象,與一個月以前又不相同了。沿線兩邊的農田裏,擠滿了忙着農活的男男女女。仔細看的時候,男女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或是鬚髮斑白的老年人。女人則是穿戴得花花綠綠,像是過節過年一樣。原來農村中壯年男子都派去煉鋼鐵,或上山搬運砂石,以堆砌土高爐,或去興水壩、水庫去了。

田野的景觀也大變。過去毛睡眠時,停車的地方,都在飛機場,或叉路僻靜處。現在不行了,這些地方,都有不少人,運料運炭,熙熙攘攘,在大煉鋼鐵。入夜,處處小高爐燃起紅紅的火花,照亮了半邊天。

在沿途又看了不少人民公社,這時的糧食產量,據各公社負責人的匯報,已經高得使人咋舌。到人民公社的食堂去看,都掛上彩旗,設立報喜台,公社內的生產隊,生產小隊,有了新的更高的產量時,敲鑼打鼓來報喜。

此時毛原先的懷疑和理智已經全部消失無蹤。他歡欣鼓舞,真的相信那些不可置信的高糧食產量。他的興奮也感染了我。我雖然很納悶中國的農村怎能在一夕之間有這麼大的轉變?但事實擺在眼前,不由得我不信。只有在某些時刻,我腦海中會閃過一絲理性的懷疑。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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