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在北京冬日陽光里重獲自由的李一男,大概還會記得2年前的那個夏天。
那是他最後一次公開露面。在小牛電動車發佈會上,他略帶羞澀地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李一男,再過幾天就45歲了」。不太合體的藍色襯衣,方言濃重的普通話,那些跑來圍觀天才創業者的人們或許多少有些失望——眼前的李一男,實在太接地氣了。
27歲以華為最年輕副總裁身份被稱為「天才」時,圍繞李一男的關鍵詞是少年得志、盛氣凌人。現實重重狙擊之下,天才的驕傲終究蕩然無存。然而,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
李一男是以孤注一擲的姿態開始小牛這個創業項目的。
他宣稱這是自己的最後一次創業。這位以技術著稱的創業者不得不親自準備發佈會演講,對他來說,這是一件跟處理人際關係一樣不擅長的事情。發佈會前一個月,為了鍛煉膽量,灌下一瓶啤酒的李一男,跳上會議室桌子,面對公司的幾十號員工排練了四十遍。但最終,演講效果還是不盡人意。
但這並沒有妨礙投資人對小牛項目的青睞。發佈會那天,紀源資本管理合伙人李宏瑋出面站台,她把李一男和創立小米的雷軍做起了比較——他們同樣從大公司離開,有過天使投資人的短暫經歷,最終踏上了創業這條路。
雖然演講沒太搞好,李一男看起來還是很振奮的。他回顧了自己從15歲考入華中科大少年班到現在的心路歷程,感慨「即使摔過很多跟頭,也沒必要對這個最好的時代失望。」會後第一天,他就帶着一幫人下到生產工廠,揪出了對工程車60多處不滿意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李一男既定的方向展開,但命運很快把他推向了失望的深淵。
發佈會第二天,剛下飛機的李一男在深圳機場被帶走拘留。幾個月後的檢方資料顯示,任職金沙江創投期間,他通過內幕消息炒股獲利700多萬元。
多家媒體用了「天才隕落」形容這場變故,顯然這是大眾感興趣的題材——15歲考入少年班,27歲當上華為最年輕的副總裁,這些籠罩在成功光環下的過往,是李一男後來輾轉百度、12580、金沙江時的底牌,等他失意之時,又會變成最打臉的參照。
早年一路順遂導致的狂妄粗暴也為「天才」加了戲碼。有華為老員工評價李一男「很少對人假以辭色,對其他副總也是態度粗暴,和任正非很相像」。還有與他相熟的前同事稱,在華為的李一男狼性十足,年齡不大,脾氣卻很大,後來被賈躍亭請到樂視掌管酷派手機又離開的劉江峰,就經常挨李一男的罵。
事實上,被拘留之前,李一男的性情已經收斂許多。
挫折是磨平銳角的最佳道具。
一個流傳坊間的說法是,李一男離開華為的直接原因,是與當時擔任常務副總裁的元老鄭寶用矛盾加劇,甚至到了誰走誰留的地步,關鍵時刻,任正非選擇了鄭寶用。
於是,30歲的李一男帶着2000萬創業基金北上,創建港灣網絡。但僅僅3年後,這家被外界認為是華為系的創業公司,卻收購了華為光傳輸元老黃耀旭創立的鈞天,正式向華為宣戰。一手扶植李一男坐上副總裁寶座的任正非不淡定了,他在EMT會議上說:乖乖,紅一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還勝利會師了!華為「打港辦」隨之建立。
胳膊擰不過大腿,3年後港灣被華為收購,李一男也重回華為,只是在這場「慘勝如敗」的鬥爭中,任正非和李一男都回不到曾經其樂融融的氛圍了。
2008年,李一男搭上百度這趟列車,再次出走華為,也開始了自己的頻繁跳槽之路。不過,此後他再也沒有重現華為時期的耀眼,淪為頂着天才和華為光環的匆匆過客。直到小牛項目的出現。看起來,他是憋着勁要大幹一場的。
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打破了他的計劃。事實上,他此前也熬過難捱的日子。重回華為那段時間,李一男只掛有虛職。任正非給他安排了一間透明玻璃的辦公室,回歸第一天,一波波華為員工特地跑來參觀。
多年之後,李一男回憶起那段經歷,感慨「真疼啊」。
2
從1990年5月到1994年3月,孫宏斌的日子是一天一天熬下來的。
對他來說,在看守所和監獄裏度過的這些時日,天與天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一天一天,在那裏面度日如年,但是又度年如日……每一天是完全一樣的……一年過去和一天一樣,但是過一天也跟過一年一樣。」
被柳傳志親手送進監獄之前,孫宏斌在聯想集團風頭正健,一度被認為是前者的接班人,被柳傳志評價為「少見的能一眼把行業看穿的人」。這位原本在中國環境科學院工作的清華畢業生是在1988年撥通那個招聘電話的,很快,他加入柳傳志創辦的這家公司,成為牽制老同志的年輕力量。
有趣的是,這位原本在科研機構跟液體、氣體打交道的理工男卻搞起了銷售。他足夠聰明勇猛——這是很多八九十年代成功者的共性。沒多久,孫宏斌培養出了一波「嗷嗷叫」的年輕部下,在公司自成一派。
風險由此埋下。《聯想企業報》頭版上的文字,出賣了孫宏斌帶領的聯想企業部的野心,企業部員工還被調侃為「只聽孫總的,假裝聽李總的,不知道有柳總」。當時柳傳志正在香港忙業務,關於孫宏斌搞內部幫派、隨意任免員工、建小金庫的這些傳聞,不得不讓這位創始人心頭一凜。
後來的事情就眾所周知了。1990年5月,孫宏斌因涉嫌挪用公款被捕,事發時,兒子孫喆還在襁褓之中。
多年後再回憶這段經歷時,孫宏斌用一種緩慢而憂鬱的語調總結:在他看來,911成就了布殊,二戰成就了丘吉爾和羅斯福,而對自己來說,那個事件是非常關鍵的事件。
監獄裏的日子教給孫宏斌最重要的道理可能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需要保護自己,同時為今後謀打算。事實上,憑藉「超級知識分子」的背景,他在監獄裏沒受太多罪,還學到了不少流氓的黑話,譬如「走的是面,玩的是腕」、「在流氓的江湖從來不是靠腿、胳膊粗」。
出獄前的第18天,孫宏斌求見了柳傳志,兩人一起吃了頓川菜,孫宏斌為當年的年少輕狂向柳傳志致歉,換回了和解。此後,在後者幫助下,孫宏斌在天津創辦順馳公司,進入房地產行業。
曾經把一手好牌打爛的孫宏斌,似乎重新找回了牌桌上的技巧。順馳一路狂奔,2002年在天津實現10億銷售額,孫宏斌因為在行業會議上直懟王石備受關注,又屢屢成為「地王」,還先後試圖併購綠城、佳兆業、雨潤等公司。
至於後來賣順馳、做融創、成為樂視和萬達文旅及酒店項目的接盤俠,大概就是孫宏斌在獄中4年沒有想到的事情了。事實上,他的成功很大程度源於跟過去、跟柳傳志的和解,「如果想不開,我出來以後拎着把刀子就把柳傳志給宰了,但是你拎着刀子,誰也不敢跟你打交道了,你這一輩子就永遠沒戲了。」
獄中生活後來也在孫宏斌身上留下些許烙印,比如說話方式。這是一位敢在記者會上爆粗口的企業家,比如他曾經這樣吐槽賈躍亭——
「主要就是老賈(賈躍亭),他猶猶豫豫的,該賣不賣,不堅決,前幾天開股東會還說,7個子生態一個都不能少。我操你媽,都這時候了,還一個都不能少,你能做好一個就不錯了…賈躍亭誰的話都不聽,勸了也沒用。」
3
同樣在監獄裏想明白的還有孫宏斌的清華學弟高曉松。
時至今日,沒人會覺得高曉松入獄是件單純的倒霉事,高曉松在醉駕後的表現早已經被當成公關事件典範供人學習——他誠懇認錯,在法庭上亮出「酒令智昏,以我為戒」的悔過書,還配合拍攝了主題宣傳片。而從後來的故事看來,入獄為高曉松提供的,更像是一個向上的階梯,而不是衰落的滑道。
只是剛從監獄出來的高曉松是想不到這些的。他拿着老狼給的10萬元零花錢走進一家服裝店,為自己買了三千多的衣服,本着不能浪費的原則,高曉松用剩下的錢給家人也置辦了一身衣服。
愛講故事的高曉松當時笑稱,「以後重要場合都穿這一身。」這當然不是因為缺錢。出身於高知家庭的高曉松從來都活得很輕鬆,從北京城最牛的學校一路念下來,清華退學後,他和老狼做的第一首歌《同桌的你》就火了。兩人拿獎拿到手軟,在一次頒獎典禮上,高曉松對老狼說:「這要是第二名,咱不上台啊。」坐在旁邊的那英接話了:「肯定是你倆第一,還用琢磨嗎?」
結果自然如他們所說。
高曉松混在娛樂圈的日子瀟灑又美好,但當一切來得太容易時,身在其中的人往往容易喪失鬥志。2011年的酒駕事件之前,他自編自導了第三部電影《大武生》,但這些折騰,都沒有再復現90年代的輝煌。
事實上,時代已經變了。詩歌、搖滾、民謠都不再是主流,海子、顧城早已隕落,舒婷、北島出門不用擔心被認出來,魔岩三傑也各自飄散。2011那年最火的是穿越劇,楊冪因為主演《宮》躋身於一線女明星,而白百何因為出演《失戀33天》成為小妞電影的主角。
變幻之中,42歲的高曉松前路並不清晰。在監獄裏的那半年多後來被高曉松形容為「唐宋生活」,沒有網絡和手機的干擾,牢房裏六七米高的屋頂,垂着一盞24小時不關的燈。不知道時間流逝的速度,高曉松就自己用水瓶做了個滴水的計時工具,以30分鐘的《新聞聯播》為基準,掌握水滴和時間關係。聽教官說晚上有雨,就早早在窗下等候,雨聲響起的時候就格外高興。監獄裏每天會發兩個饅頭,每周不固定發一次煮雞蛋,推飯小車裏傳出的雞蛋碰撞聲,也會成為最美妙的聲音。
他內心反而自由了,不再為奮鬥而焦慮,看金庸、看《大英百科全書》,還翻譯了一本書。
好運氣隨之而來。出獄後他獲得了更多機會,開始頻繁在綜藝節目裏露臉,僅2012年4月至7月的三個月時間裏,他就擔任了7檔綜藝節目的評委——此時,他的身份已經從過氣明星變成了改過自新又有學問的勵志人物,而對於綜藝節目來說,關注度就是一切。
他成為了網紅,《曉松奇談》《奇葩說》《曉說》這些節目終於讓他成為新一代年輕人的偶像,有人把他的大臉做成表情包,又做成了靠墊。而在一份「2016年中國網紅商業價值榜」中,高曉松位列榜首,賈躍亭和王思聰排在其後。
商業上的回報也同樣豐厚:2015年,他出任阿里音樂董事長,次年擔任阿里娛樂戰略委員會主席,負責阿里大文娛的國際戰略。
阿里大文娛的進展並不算順利,但高曉松的改變還是很明顯的。曾經跟他長期共事的清華師兄宋柯一度很驚訝,高曉松以前從不干具體的活,但現在開個發佈會,「他比我都快,提交名單,說我已經定了誰誰誰來啊,刷刷就列了一堆人。」
4
但上帝的幸運兒畢竟是少數。
褚時健、孫宏斌、高曉松的牢獄故事之所以被人們津津樂道,正因為關於監獄的劇情總是悲涼。世事無常的殘酷,才是中國商人們在牢獄之災中的主題曲。
大多數人沒有東山再起,甚至背負着罪名鬱鬱而終。健力寶的創始人李經緯曾憑藉「中國魔水」的生意成名,頂峰時期的1994年,國際小行星命名委員會把一顆小行星命名為「三水健力寶星」。這顆小行星也見證了李經緯的興衰——2002年,63歲的李經緯因為被舉報涉嫌貪污犯罪被捕。他在2013年去世,一直沒有承認自己的罪名,「有錯但無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成為中風之後的李經緯每次見到王波必說的兩句話,後者是他的律師。
同樣一直在鳴冤的還有太子奶創始人李純途、顧維軍。後者出獄後曾經高調召開媒體見面會,帶着一米多高的白紙帽子,上書:草民完全無罪。但距離二人出獄已經5年了,劇情並未出現任何反轉。
吳曉波在寫《大敗局》時回憶過自己所接觸採訪過的500多家中國企業,有一個不願承認的事實像幽靈一樣飄蕩在他心裏:今天正在中國的經濟舞台表演的一些企業家,可能將不可避免地隨風而逝。
其中一個重大失敗基因就是中國企業家普遍缺乏對法律和秩序的尊重。玩火之人遭受火焰反噬也是意料之事。
入獄前,李經緯不情願地將健力寶交到年僅28歲的張海手裏。幾年後,張海也因為職務犯罪被捕,靠佛教活動發家的他當時說出一句禪語。「有時春天來了,花反而會落」。
曾經主導「中國第一莊」的唐萬新是位狂人,名言是「但凡我們用生命去賭的就一定精彩」。他曾憑藉德隆非法集資406億,資產一度超過1200億。2016年,經歷將近18年牢獄生活的唐萬新出獄,此後再無聲息。
而那些還在獄中的商人們,命運同樣不可捉摸。
即使有妻子杜鵑那句「等你出獄時,我給你一個更好的國美」的承諾,黃光裕的故事依然充滿不確定——這位前首富在2008年入獄,如今,他一手打造的昔日行業巨頭國美,在2017年上半年的銷售收入不足死對頭蘇寧的一半,後者如今抱緊了阿里的大腿。可以確認的是,等黃光裕重獲自由,等待他的江湖早已不是他曾經熟悉的模樣。
歐洲歷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曾說「知識不是預見,但預見卻是知識的一部分」。所有即將發生的失敗都不可避免地殘存着以往悲劇的痕跡。
即將告別監獄大門的李一男將走進怎樣的命運?三個月後將重獲自由的快播王欣又將掀起怎樣的波瀾?答案尚不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他們再也折騰不出什麼大動靜,看客們也不會寂寞,很快就會有「孫一男」「李欣」出現。畢竟,戲劇性的起伏才符合中國人對傳奇故事永不饜足的集體心理。
不過在上帝的洗牌手之下,看客們或者也只是棋子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