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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誰還不是個演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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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生下來為人撫摸,長大就把對人忠誠當做自己的天性。不知道你的內心,看上去很令人欣慰,兩三歲就會看人下菜碟,一屋子人你一進去就知道誰是老大,越沒靠山越會來事兒,從來不自個兒找虧吃。大家都說你這眼力見兒和乖巧勁兒像我。瞧,一代就形成遺傳,到你的孩子,不會生下來是個馬屁精吧。

王朔致女兒: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網圖)

我對人間的第一印象是畏懼。一下子被扔進人群中,在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前,先要學會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依照一個嚴格的時間表進行每天的活動。按時吃飯沒有問題,任何時候吃飯總是一件喜事。按時睡覺問題也不大,睡不着躺着也多少是個令人舒適的姿勢。比較麻煩的是按時撒尿和定點拉屎,到時候沒有,過了點又來了,這是不以孩子的意志為轉移的,特別是在夢裏,來了就要搞在身上或者床上。

人生而是自由的,天賦權利就包括隨地大小便,原始人一定一輩子都這樣。你小時候,想在哪兒拉就在哪兒拉!來了感覺正在哪兒玩就在哪兒原地蹲下,地毯上沙發上飯桌上,最缺德一次拉在我們枕頭上。我們譴責過你嗎,沒有。我們尊重你的這個權利。是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往你開襠褲下塞便盆,再後來是把你往廁所趕。你比我強,只記得一次你在幼兒園尿了褲子,打電話讓我們送棉褲。我到部隊在新兵連還尿過一次床,打了一天靶,成績不好,又累又沮喪,晚上情景重演,幸虧天寒被薄,睡覺也穿着絨褲,沒在床上留下痕跡。今天我也沒學會數着次數尿尿,想尿就尿,怎麼可能呢,像火車進站那樣準時定點。

當時我不知道這是人之常情,以為我是有缺陷的,愛拉屎,每當一群小朋友在一起好好的,我忽然拉了褲子,我就崩潰了,剛剛獲得的一些做人的信心蕩然無存。不知道你是在什麼情形下有的自我意識,我是在一次次當眾出醜中感受到的,我來了,我在這兒,倍兒讓人討厭的一個傢伙。

現在都講人能被生出來是得了冠軍,中了頭彩,單為此就該對這趟人生感激不盡倍加珍重。我來的時候可沒這麼想,一點也不像一個閃亮登場。你見我小時候拍的照片都皺着眉頭,不高興,還有一張乾脆是哭的,那是我對做人的真實看法。這個世界上來給我一個下馬威,吃飯跟搶命似的,每天至少尿一次床,和小朋友打一架,挨老師一頓罵,當眾或背地裏哭一場,誰也靠不上只能靠自己,而自己也很不靠譜。

很難,學做人很難,難在收拾,自己是一個爛攤子,不懂也要裝懂,沐猴而冠,鑒貌辨色第一要學會。要忍,從生理需要練起,這個功夫練好了,裝其他的孫子也就是小菜一碟。送你去幼兒園,不是家裏無力撫養,有一種擔心,怕在家裏長大的孩子將來不能適應社會,也確實看到在家嬌生慣養的孩子上學後被其他抱團兒的孩子排斥,變得孤僻,影響了性格。從我這裏就希望你具有討人喜歡善與人相安無事的能力。

人的宿命是跟人在一起,我不是國王,可以把你一輩子放在身邊,早晚你要離開家,越小越容易得要領,痛苦越少,或者說痛苦是一樣的,越小越容易忘記。一般認為三歲就該去學了。小狗生下來為人撫摸,長大就把對人忠誠當做自己的天性。不知道你的內心,看上去很令人欣慰,兩三歲就會看人下菜碟,一屋子人你一進去就知道誰是老大,越沒靠山越會來事兒,從來不自個兒找虧吃。大家都說你這眼力見兒和乖巧勁兒像我。瞧,一代就形成遺傳,到你的孩子,不會生下來是個馬屁精吧。

我是在保育院變成油子的,—件事首先不在於對錯,而在於可不可以當着人做,是否能給出一個很好的理由。永遠不要相信別人會原諒你,只要有可能就否認一切。打算撒謊最少要有兩套方案,一個被揭穿就撒第二個。這就是大人說的兩面派。這才能在我長大後非常完整地保存了下來,是我最重要的品格,每次遇到麻煩就是憑藉它轉危為安,乃至化敵為友。一直有蠱惑和壓力讓我放棄這才能,書啊知識分子的呼籲以及來自我內心的聲音,我都扛住了,沒意氣用事。經驗告訴我,大部分人不配我用誠實的態度對待。誠實大多數時候不會使事情更簡單,反而導致尷尬和不必要的浮想聯翩。一般會被指為缺心眼兒,同時助長一種極為不良的心態:自大。要誠實,先要有條件,誠實之後別人也拿你沒辦法。

保育院的快樂都是惡作劇,要麼是看人出醜,偶有幾瞥同齡女孩的友好眼神兒。孩子的單純在那裏都是粗魯,沒見過通常表示愛意的擁抱和親吻,對人好也是用侵犯對方的方式表達,只有這樣才能和別人的身體接觸。這樣的環境,對別人始終抱有警惕,要不斷判斷對方的意圖。把人分成兩類,可以欺負的和不可以欺負的。和強者結盟,因為和弱者在一起就意味着你也是弱者會跟他一起被欺負,漸漸習慣毫不同情弱者。獻媚和屈從是每日的功課,漸漸練出一副巧嘴和笑臉。

最困難的是打架,大家看着你必須打,否則不會被強者圈子接納。我是膽小的,知道自己不行,還要去,每次去都十分恐懼,硬着頭皮堅持。去打架,是我一直到少年時代的最大的噩夢,總怕露餡。八歲時,和大大在樓前跟二單元的屁巍子打架,一棍子打在人家頭上,人家沒事,我一屁蹾摔在冰上。十四歲在神路街打一個在路邊玩撲克的人,人家都失去知覺了,仍抱着人家的頭拍磚,腦子一片空白,後來為這事進了朝陽分局。

最恐怖的朋友就是到處惹事一喝酒就鬧酒炸的。長大後最輕鬆的就是—個人遇到事可以忍氣吞聲地走開。我在白塔寺等公共汽車時曾被一個人從車上踹下來,一句話沒說。當兵時和—個老兵罵起來,他要動手,我立刻向他道歉。在中央警衛局開的翠微賓館,我的自行車被看門的撒了氣,本來是我發火,人家一發火,我就走了。這是我的性格,苟全性命於亂世,惹不起躲得起,富貴可淫,威武可屈。很高興你是女兒,這樣你就不必受這份考驗。

今天我終於可以承認我不勇敢了,面對公然的暴力,一心想的就是怎樣逃開,哪怕喪失尊嚴。我就是人家說的那種軟蛋,慫包,雛逼,一直是。能承認這一點真好。我感到放下一個大包袱。這輩子背着它我真是累壞了。姜文有一次坐出租車,司機說你就是演姜文的那個人,他回來跟我們說這個司機說得真好。我從保育院開始就演自己,演到今天經常要醒一下,告訴自己你不是這樣。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致女兒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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