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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教授孫立平:極權主義的誘惑與免予恐懼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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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晚年的蕭士達高維契向年輕的友人伏爾科夫講述往事時,忽然沉默良久,然後如是說。伏爾科夫同情的看着這位蘇聯最負盛名的音樂家,那是一張滿是孩子氣的臉,圓圓的鏡片,蓬鬆的頭髮,總是尷尬和手足無措的神情,謹慎得幾乎稱得上畏懼的眼睛,這張面孔是如此意味深長,一個時代對一顆靈魂所能造成的痛苦擠壓,在這張臉上纖毫畢現。

孫立平,男,遼寧省人,1955年5月7日出生。1978年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學習,1981年入南開大學社會學專業班學習。1982年留北京大學社會學系任教,歷任助教、講師、副教授。2000年1月調入清華大學社會學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2006年被《南風窗》評為「為了公共利益年度人物獎」。

代表作品:《社會現代化》《發展的反省與探索》《傳統與變遷》《斷裂》《轉型與斷裂》《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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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權主義的起源

極權主義無疑是20世紀留給人們的一個最大的謎。儘管此前有種種極權主義的思想和種子,但只有到了20世紀,它才真正開花結果。它是一場富有感召力的運動,又是一種令人恐怖的制度;它肇端於誘人的理想和不容質疑的正義,卻釀造了無盡的罪惡;它在最大的程度上踐踏着人性,其中卻又夾雜着動人的故事;它是無數人的希望,又是無數人的厄運。可以說,沒有極權主義,人類整個20世紀的歷史將會全然不同。就在今天,它仍然在散發着巨大的誘惑力。

這是一個怎樣的謎?

阿倫特在她那本著名的《極權主義的起源》中指出,極權主義是一種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新的統治形態。因此,有人認為,可以說極權主義是現代性的一部分。著名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認為,大屠殺不只是猶太人歷史上的一個悲慘事件,也並非德意志民族的一次反常行為,而是現代性本身的固有可能。正是現代性的本質要素,使得像大屠殺這樣滅絕人性的慘劇成為設計者、執行者和受害者密切合作的社會集體行動。從極端的理性走向極端的非理性,從高度的文明走向高度的野蠻,看似悖謬,實則有着邏輯的必然。

說極權主義是一種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新的統治形態,是因為它具有此前任何統治都不具備的那些基本要素。

關於極權主義獨裁者預言之真偽的一切爭論都是很古怪的,好比爭論一個潛在的殺人犯的未來受害者究竟是死是活一樣-—因為殺死這個人,殺人犯可以立即提出他是正確的證據。在這種情況下,惟一有效的爭論是立即拯救這個被預言判定將死的人。

首先,極權主義是基於一種意識形態烏托邦基礎上的對社會的系統改造,推進這場改造的是激昂的社會運動,結果是一套在邏輯上似乎是盡善盡美的體制。無論是其強調的意志的力量,還是精神的原子彈,深層的也許是理性的自信。

其次,極權主義打破了傳統的「統治」或「治理」邊界,傳統專制主義的統治與治理是有限的,也就是說再暴虐的統治也仍然在其他的非政治領域留有自由,而極權主義的統治是總體性的,瀰漫於全部的社會生活。它壟斷的不僅是權力,也不僅是財富,它還壟斷着社會的「場所」和「空間」,換言之,它是對全部社會生活的重新組裝。

再次,極權主義模糊了「統治」與「被統治」的界限,使「被統治者」成為「統治」不可缺少的要素。鮑曼注意到,納粹大屠殺中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是受害人的合作。專制主義僅僅要求被統治者的「服從」,而極權主義要求的是「被統治者」發自內心的「合作」。為此,它要求對人的改造或「新人」的塑造。換言之,傳統專制主義是一部由車頭牽引的列車,而極權主義則是在每節車廂上都安裝了發動機。

極權主義的邏輯

極權主義是一個過程。正是在這個動態的過程中,極權主義的能量和魅力開始不斷地展開和延伸。

這裏有兩個文本,有助於我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一個是NaomiWolf的《10個簡單步驟建立法西斯美國》,另一個是DennisGanse導演的電影《浪潮》。

我們先來看看《10個簡單步驟建立法西斯美國》一文。這篇文章寫於2007年,是針對911之後小布殊政府的所作所為。他認為小布殊政府在911之後所做的,就是在摧毀民主自由制度,而走向法西斯的道路。他指出,從民主自由走向法西斯,十個步驟就可以了。這十個步驟就是:

1、製造出一個或是內部或是外部的可怕的敵人,使人們相信自己在受到威脅,從而使人們願意接受對自由的限制。

2、建立一個法外的監禁系統,以對付威脅者或敵人,這樣可以使得人們覺得有安全感。

3、建立一個惡棍團體,通常是準軍事性的,目的是對民眾進行恐嚇。

4、建立內部監視體系,並鼓勵人們互相揭發。

5、潛入市民組織並對之進行騷擾。

6、對持不同或相反政見的領導人進行專橫的拘留與釋放,而且一旦你上了這份名單就很難從名單中消失。

7、對一些重要的不合作人物進行攻擊,尤其是學者、學生和教授。因為在他們看來,學術界是各類運動的易燃地帶

8、控制媒體,用虛假的新聞和偽造的文件取代真實的新聞。在一個法西斯系統中,重要的是混亂而非謊言。當公民無法區分真實還是偽造的時候,他們就一點一點地放棄了對政府應承擔的責任的要求。

9、異議即叛國,把持有異議定義為「叛國」,把批評定義為「諜報」。

10、中止法治。

這十個步驟演繹的是一個民主自由體制向法西斯體制演變的過程。作者的分析主要集中在制度的層面。這當中尤其要注意如下兩點。第一,這種演變是通過一個完整的過程逐步推進的;每一個步驟幾乎都是天經地義;在其中的每一個步驟當中,你都很難意識到其最終的結果。在開始的時候,恐懼總是別人的事,孩童在玩輪滑,船隻在起航,狗繼續狗的生活······一切都從容而正常地繼續着。這時罪惡在發酵,而人們卻渾然不覺。第二,在有關極權主義的分析中,許多人都強調了烏托邦理想的重要性,但其實,在極權主義的想像中,對敵人或威脅的想像是同樣重要的。這兩個東西猶如硬幣的兩個方面。在這十個步驟中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製造敵人。因為只有對敵人或威脅的想像,才能動員民眾的感情,才能為其獨特的統治手段找到藉口,才能在自己隊伍乃至社會的內部形成向心力。

如果說《10個簡單步驟建立法西斯美國》是從制度層面推演了極權主義的形成,而電影《浪潮》則演繹了在社會心理層面極權主義邏輯發酵的過程。這是在一個中學班級中進行的實驗。這個邏輯的起點(第一天)是從自由散漫到紀律和權威的轉變,重新排列過的桌椅和座次,統一的發言姿勢和稱呼,從中萌發出對獨裁魅力的感受。第二步(第二天)的重點是團結與集體理念的生成,統一的軍人式的步伐與統一的着裝,通過對整體的魅力感受由此帶來的優越感。第三步(第三天)則是用「浪潮」這個名字作為符號,以強化成員對其的認同與忠誠,並以集體的力量對其中的異端施加壓力。第四步(第四天)極權主義的形成了內在的動力,人們可以用自己的創造性和能動性推動邏輯的演進了,同時運動本身也開始失去發動者的控制。第五步(第五天和第六天),互相的感染已經使這個運動欲罷而不能,運動的終結將導致其中某些成員的絕望。

在這當中,有幾點是特別值得注意的。第一,事情是到了中間才顯得有點不對頭的。故事幾乎是遊戲般地開始的。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甚至激動人心的,領袖的產生,集體的重大事情的決定,都是由民主的方式產生的。但不久,領袖在開始操縱集體,個人在走向狂熱,而由神聖性賦予的優越感則在變成針對圈子外其他人的敵意和攻擊性。第二,極權主義對於社會中的弱者最有吸引力。因為運動中形成的扁平結構(有人稱之為平等的結構,但由於領袖的壓倒一切的地位,稱之為扁平結構可能更合適)徹底顛覆了過於的不平等的結構和地位分配。電影中的蒂姆就是一個例子。他在集體中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狂熱中體會着自己的價值,運動成為他的生命。第三,為了目標而走向人性的反面,並視之為一種超越。由於這個集體的目標是神聖的,女孩子可以放棄漂亮服裝,也可以將說謊視為正當。總之,這是混合了許多東西的一種帶有某種神聖性的驅動。直到這個時候,人們也才理解了殘酷的來源,因為他們把殘酷理解為是實現神聖事業的一種正義手段。

就在我搜索網友們有關《浪潮》的評論的時候,我注意到這樣一個帖子《別跟我談走向極權的可能性——<浪潮>觀後》。這位網友寫道:「按照影片裡對極權社會的定義和描述,以我的生活和工作經歷來看,我們現在就生活在極權社會裏。但我們不一樣地安然生活着麼?整個民族不一樣都沉浸在盛世的幻覺中麼?有什麼不好」?應當說,這樣的心態和看法,在我們的社會裏不是個別的。這正是我要討論這個問題的原因。

極權主義為什麼反對容忍

2010年,烏克蘭舉辦了一個名為「1920到1950年代在烏克蘭的極權主義恐怖」的展覽。展覽組織者說,舉辦展覽的目的是想讓烏克蘭民眾和國際社會了解蘇共斯大林制度的犯罪行為。通過展覽,人們能知道,當有人試圖反抗極權極權統治,試圖爭取烏克蘭獨立時,極權政權當年如何殘暴鎮壓那些人。基輔紀念碑組織領導人克魯茨克說:「納粹法西斯佔領烏克蘭的3到4年的時間裏曾殺害了許多烏克蘭人。但極權統治烏克蘭70多年,鎮壓和迫害從未停止過。」

鎮壓和恐怖是極權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徵。如果說希特拉和斯大林代表的極權主義已經是一種歷史的話,現在的朝鮮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活着的案例。現在需要思考的是,這樣的現象為什麼會發生?我們不能假定這些極權主義者都是一種偏愛鎮壓與恐怖的虐待狂。如果是那樣,歷史過於簡單化了。

有消息說,朝鮮前一段對張成澤的處決,對一些看A片的人處決,都是用機關槍掃射的。甚至有消息說,有時用迫擊炮進行轟炸。同時還要組織人們集體觀看。這說明,在極權主義體制中,鎮壓和恐怖甚至成為一種表演的儀式。這說明恐怖對於體質是有意義的。

當然,在過去很多體制中,都存在過這種儀式。比如通常說的殺頭示眾等。但極權主義的恐怖是登峰造極的。「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晚年的德米特里?蕭士達高維契向年輕的友人伏爾科夫講述往事時,忽然沉默良久,然後說了上面的話。蕭士達高維契的這句話,讓我們感受到一種浸透到骨子裏的恐懼。

有人說,恐怖可以使人服從。這當然是不錯的。但問題是,歷史上任何體制都需要服從,但為什麼極權主義體制可以將恐怖與鎮壓運用得如此廣泛和極端?這種體制有一種特殊的需求?

其實,任何體制中都會存在不滿、批評、反對和不服從。但不同體制的區別往往在於容忍這些因素的彈性不同。極權主義體制似乎是最不能容忍反對的。這與極權主義的特性有關。

極權主義之不能容忍反對,首先要注意的是,是他的理直氣壯。當然有人會說,他們之所以不能容忍反對,是因為利益。我的看法是,利益動機的明顯化,是在其墮落時期。在原型的極權主義中,之所以不能容忍反對,可能恰恰不是因為利益,而是因為哈耶克所說的「致命的自負」,即只有他才掌握着絕對真理。

其次需要注意的是極權主義的組織結構。極權主義無論是作為一種運動還是作為一種體制,都要求一種集中的權力,同時又要求這種集中的權力能夠與作為其基礎的群眾相聯繫。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都要實行民主集中制的組織原則。這裏的民主是聯繫群眾的方式,而集中是確保權力的專斷。

為了形成這樣的權力與權威結構,一種神聖的意識形態,一個能作為這種意識形態化身的領袖,一個由這個領袖控制和統轄的政黨,就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而維繫所有這一切的是其神聖性。之所以不能允許質疑、批評和反對,是為了維護這種神聖性。沒有這種神聖性,組織就失去了力量,與群眾的聯繫就會中斷。

最後還要提到的一點是,極權主義對反對的警惕,也許與其對過去經歷的記憶有關。極權主義要建立體制,政變與革命是兩個基本途徑。而無論經由哪種途徑,他感受的都是一個敵對的環境。這種對環境的敵意性的記憶,也許是其後來強烈的不安全感的來源之一。

極權主義如何利用恐懼

「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晚年的蕭士達高維契向年輕的友人伏爾科夫講述往事時,忽然沉默良久,然後如是說。

伏爾科夫同情的看着這位蘇聯最負盛名的音樂家,那是一張滿是孩子氣的臉,圓圓的鏡片,蓬鬆的頭髮,總是尷尬和手足無措的神情,謹慎得幾乎稱得上畏懼的眼睛,這張面孔是如此意味深長,一個時代對一顆靈魂所能造成的痛苦擠壓,在這張臉上纖毫畢現。

一篇評論蕭士達高維契的文章這樣寫道。

蕭士達高維契自己則在他的回憶錄中說:「恐懼和壓抑是瀰漫着我們這一代人一生的共有心理」。在蕭士達高維契身上體現的這種恐懼,是我們理解極權主義統治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側面。

製造恐懼,是極權主義統治的一個重要因素。一般地說,統治與強力總是分不開的,因此在任何社會中,統治者總會努力使人們害怕一些東西。但在極權主義制度中,恐懼在統治手段中佔有一個極為特殊的地位。如前所說,極權主義權力的特點是無所不在,滲透一切。但如果仔細分析,就可以發現,這種權力是通過一個續譜不斷延伸的。這個續譜的第一段,是直接的權力,極權主義權力的特點是總體性的。但儘管這個權力是總體性的,其延伸是有邊界的。於是,接着這種統治所依賴的就是這個續譜的第二段,由權力製造出來的恐懼氛圍。在這個領域,不用權力直接發揮作用,它製造出的恐懼氛圍就可以起到類似的作用。但恐懼所起的作用,也是有邊界的,這時起作用的,就是續譜的第三段,即由恐懼氛圍的內化而形成的自我約束。

因此,製造恐懼,就成為極權主義的一項工作,而這項工作往往通過表演性的儀式來進行。最近的一則消息是,金正恩的前女友、朝鮮歌手玄松月等10多位著名藝術家涉嫌違背金正恩的指示,製作、銷售淫穢物品,8月20日被公開槍決。消息說,「公開處刑是在銀河水、王在山、牡丹峰等朝鮮主要藝術團員和死刑犯家屬面前,用機關槍槍決。」而在這之前,更具表演情節的是,金正恩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曾經將一批朝鮮高官用迫擊炮處決,即把受刑的人置於彈着點用火炮轟。這裏需要注意的,是用機關槍和迫擊炮行刑的方式。它的作用,不僅是要結束行刑對象的生命,而是要產生一種極大的震懾力。這種震懾力超出一般人們對死亡恐懼的想像。

極權主義是一種恐懼的政治,極權主義的特點是製造了一種特殊的恐懼。這種恐懼起碼具有這樣的幾個特點。

第一、恐懼的強度超出對於死亡的恐懼;

人們通常說,死都不怕,害怕什麼。這句話表明,對死亡的恐懼是最大的恐懼,至少對我們一般的俗人來說是如此。但極權主義的一個重要突破,是製造出一種超出對死亡恐懼的恐懼。舉個例子來說,人們經常對一件事情感到不解。即在大饑荒的時候,人們為什麼寧可餓死在糧倉旁邊也不搶奪糧倉中的糧食。人們的疑問是,他們為什麼不搶糧倉,眼看自己要餓死了,害怕什麼?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嗎?問題就在這裏,在極權主義社會中就是有比死更可怕的。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去搶了糧倉,不但自己還是逃脫不了一死的命運,把自己的家人,甚至子孫後代也毀了。子孫後代就會成為反革命家屬,要為他的這種行為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且很可能是祖祖輩輩的代價。

第二、這種恐懼是瀰漫性的,滲透於人們的每個毛孔之中;

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塑造了一個老大哥的人物,他從不露面,但又無所不在,監視着人們的一切。哈維爾曾經細緻而深刻地描述過後極權社會那種無所不在的恐懼現象:「因為恐懼失去自己的工作,中學老師講授他並不相信的東西;因為恐懼自己的前途,學生跟在老師後面重複他;因為恐懼不被允許繼續自己的學業,青年人入團和參加不管是否必要的活動;在這種畸形的政治信譽的制度下,因為恐懼他的兒子或女兒是否取得了必要的入學總分,使得父親採用所有義務的和『自願』的方式去做每一次被要求的事。因為恐懼拒絕的結果,導致人們參加選舉,給被推薦的候選人投票,並假裝他們認為這種形同虛設的走過場是真正的選舉;出於對生計、地位或前程的恐懼,他們不得不投票贊成每一項決議,或至少保持沉默;是恐懼使得他們經歷自我批評、贖罪、不光彩地填寫一大串丟臉問題的令人羞辱的行為。恐懼或許有人會告發他們,將他們驅逐出現存社會,他們通常在私下裏表達他們真實的想法。在大多數情況下,使得勞動者以他們名義的所謂『工作義務』,是那種恐懼忍受經濟倒退、努力想改善自身和為了討好權勢者。實際上,同樣的動機也隱藏在建立『社會主義勞動突擊隊』的背後,存在於這種清醒地意識到它們的主要功能是在給上級的合適的報告中被提及。恐懼導致人們出席各種官方的慶祝會、示威和遊行。因為恐懼被從正在進行的工作中驅趕出來,許多科學家和藝術家效忠於他們事實上並不接受的觀念,寫他們不同意的或明知是虛假的東西,參加官方的組織和參與他們認為是幾無價值的工作,要不歪曲和刪改他們自己的作品。在保存自己的努力中,許多人甚至報告恰恰是他們自己對被報告人做的那種事情。」

弔詭的是,極權主義製造了一種瀰漫性的恐懼,但其結果卻是,形成了人們對極權主義的更嚴重的依賴,因為,似乎在一種高度不確定性的社會中,只有極權主義才能為你提供某種保證。因此,極權主義社會中的人們,往往是對極權主義的恐懼與對極權主義崩潰的恐懼同時並存,甚至有時更擔憂極權主義的崩潰。

第三、這種恐懼會升華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我約束;

有這樣一個故事。電視台的一檔娛樂節目需要在大街上做一個隨機採訪。主持人握着話筒,攔下一個個路人問:如果我現在能幫您實現一個願望,那麼,您希望這個願望是什麼?回答時間限定,十秒鐘。那天他在街上攔下二十個路人,他向二十個路人一一詢問了同樣的問題。結果卻令他大為震驚。二十個人中,有十九個人的回答基本相同。十秒鐘過去,他們會說,我還沒有考慮好。說這些時,他們表情嚴峻,眉頭緊鎖,似乎生怕自己說錯。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遊戲?當然不是。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個遊戲,誰都清楚主持人不會幫自己實現任何願望。既然如此,他們說什麼都行,怎麼說都行。可他們仍然不輕易開口,他們痛苦地一本正經地思考。甚至有人說,如果您明天採訪我,或許我會給你一個最完美的客案。那天這位主持人非常失望。他說,這個城市的人已經習慣了毫無理由的嚴謹。或者說,他們被自己嚇壞了。他們總是害怕出錯。他們失去了回答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的勇氣。其實,只有恐懼升華為一種自我約束的時候,恐懼的效力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接着的問題是,這種獨特的恐懼是如何被製造出來的?這種恐懼又是如何被強化的或再生產?這裏需要注意極權主義恐懼製造中幾個非常重要的技術。

第一、你不知道你會因為什麼而受到懲罰。這樣的恐懼才會無邊無沿。

第二、你不知道你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這樣,懲罰所造成的恐懼效應可以倍增。

第三、你不知道這種懲罰會在什麼時候實施。對於懲罰的猜測和等待,是製造和強化恐懼的有效手段,因為可以令你終日戰戰兢兢。

總而言之一句話,極權主義製造恐懼技術的最大特點是利用不確定性,只有這種不確定性才能造成恐懼效應的擴大。同時,也只有不確定性才能形成你內心的自我約束和自我審查。而不確定性起作用的條件,就是權力的總體性和任意性。任意性才能造成不確定性,而總體性才能擴大任意性的空間。可以試想,面對一個流氓和面對一個瘋子,哪個令你更恐懼?因此可以說,權力的總體性才導致恐懼的無所不在。而超越了恐懼的邊界的地方,才是自由的所在。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獨立中文筆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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