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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華到斯坦福 女博士反思為何讀博?圖

這幾天,一篇名為「昨夜無眠——為了一個學生」的博客在網上瘋轉。

作者程代展教授的一名在學術界嶄露頭角的博士生,放着國外的博士後不做,卻執意選擇要去做一名中學教師。

理由是「做研究太累,沒興趣」。程教授為此痛心、失眠,追問「我錯了,還是他錯了?」

看罷,想起了自己這近十年的科研歷程,恐怕要「今夜無眠」了。

2、科學家之夢

2005年,我高三。對於中國學生,那是決定命運的重要關頭。

當然對於每天埋頭於題海中的我們來說,當時可能還意識不到決定自己命運的除了是高考的考分,更是高考志願上選擇的專業。

當時指導我搞物理競賽的老師問我打算報考什麼專業。

我說想讀基礎科學方向。老師眼神有些遲疑,說他當年本科的同學,現在還在研究所讀博士。

他說那位女同學讀博士的原因是因為碩士畢業後不好找工作,所以就讀了博士,而之所以讀碩士的原因則是本科畢業沒有好的工作。

而那位女同學似乎現在還沒有找對象。而恰逢那個時候社會上已經開始了對「女博士」的冷嘲熱諷,錢老先生半個世紀前的關於「第三種人」的言論又被翻出來成為了句流行語。

「女博士」成了不會打扮,不通世故,嫁不出去的代名詞。

一天我指着那份印有」女博士」專題的報紙,裝作苦笑的對閨蜜的說,「怎麼辦,我將來註定要成為女博士了」。

3、高考前全家人關於志願問題的拉鋸戰

高考前,當我鄭重向父母宣佈我要選擇基礎科學方向,今後做科研的時候,全家如臨大敵,緊急召開家庭會議。

從外公到各路親友,將我圍坐在中間,輪番苦勸。

事隔多年,我才體會到那是經歷過苦難的長輩對孩子最真實的疼愛。

他們並不期望我的照片有朝一日被印在紙上、掛在牆上供人瞻仰,而是希望我能安穩幸福的度過一生,不為衣食憂,不為疾病愁。

所以當時他們勸我不要讀基礎科學的理由也很實際:做科研太辛苦了,讀書的時間那麼長,他們不願意我活的那麼累。

我現在還清晰的記得當時的場景,我沒有爭辯什麼,眼淚卻掛了一臉。

4、圓夢清華大學(分數線,專業設置),成為天之驕子

儘管不被人看好,一年後我還是坐在了清華大學化學系的教室里,內心暗自為自己的執着驕傲。

我也很想知道大家是為什麼來學化學這麼一個基礎學科的。

晚上關了燈,黑暗中大家也就無所顧忌,談人生談理想,就談到了自己的偶像,一個宿舍四個女生,竟然有三個說是居里夫人。

我想不只是我們,作為70後和80後的集體記憶,小時候一定寫過一篇叫做「我的理想」的命題作文,而我相信很多小朋友當年的理想都是做一名科學家。

從小學教材里,我們知道了一種叫做「科學家」的人,他們是崇高的、純粹的、追求真理的、造福全人類的。

更重要的是,與教師與醫生不同,他們幾乎不會出現在普通人的現實生活中,距離而產生了美,神話也因此難以迅速走下神壇。

然而到了四年後本科畢業的時候,這三個當年以居里夫人為偶像的同學,一個轉去讀金融的研究生了,一個轉去讀醫學博士了,如今也都做得很不錯。

而我們本科班裏的八個女生中,也只有兩個將來或許會做和科研相關的工作,其它的都在不同的時間點轉了行。

5、在中科院做實驗,博士們的困惑

(斯坦福博士文穎照片)

五年前剛到中科院做課題的時候,每天騎自行車去實驗室,都會興奮地把車輪蹬得颼颼的。

一半的原因是覺得兒時的夢想竟然實現了,如今連上個廁所都能撞到好幾個科學家。

慢慢的發現,所謂的科學家也是食人間煙火的。

組裏有兩個博士後,都是三四十歲的年紀了。當年不安於小地方平淡的工作和生活,發奮考上了北京的博士。

愛人還留在原來的城市工作,一個人帶着孩子上了北京。博士讀了五六年,又接着讀博士後,孩子也開始上小學或者初中了。

然而博士後一個月三四千的工資還要養個孩子,在北京還是很拮据的。

其中一個博士後在城中村租住一間小屋,周圍住的都是外地進京的農民工。

時常做實驗到深夜才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回家,他一個大男人仍會害怕會有人從背後拍自己的肩膀。

於是從我打算做科研開始,周圍就充滿了勸退和唱衰的聲音,身邊也不斷有人退出。

我卻逆流而動的走到了博士,是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以為自己有個足夠強大的理由。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如果說可以心甘情願為其做事而不在意回報,肯定是有過被其觸動的瞬間。

6、為何要做科學家?只為了兒時的夢想

我現在還記得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在學校城塵土飛揚的操場上,男生們在悶熱的午後死命的踢球,女生們在一旁三五成群的嘴裏一邊嚼着零食一邊嚼着八卦。

我一個人坐在樹蔭下讀着一本從校圖書館佈滿灰塵的舊書堆中翻到的一本叫做《物種起源》的小冊子。

頓時覺得這個世界不再是以前認識的那個世界:原來人是這樣誕生的。

我也的確被物理學中的美所傾倒過:這個大千世界複雜的物理現象,竟然能歸結到底能夠被牛頓力學和麥克斯韋方程組這樣簡潔的公式所解釋。

當然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人這麼複雜的生物,其所有的信息竟然都是被僅有四種核酸組成的DNA序列所決定是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7、開始理解科研的痛苦

然而直到我開始親身去做科研之後,才漸漸明白:如果你喜歡看電影的話,你未必需要去當演員。

特別是如某種類型的電影,看的人很爽,做的人未必。

如果說科學本身是很美的,那麼在每天做科研的過程中卻未必能夠體會到這種美。

就像是欣賞一副名畫,你需要退後一步去品味。

相反,如果你站得太近,只關注其中每個筆觸,你未必能夠感受到畫的精妙。

我甚至覺得,現在做科學,細分到每日做的工作,其實都是在做技術。

你說你是在尋找某個細胞信號通路的原理,而實際上可能有半年的時間你都是在不厭其煩的重複western blot實驗,優化實驗中的各個參數。

你說你是在破解人類基因組和某個疾病的關聯,可能好幾個月你都是在調試一個電腦程式。

8、牛頓的話讓作者醍醐灌頂

我小時候記住了牛頓的一句話,他說自己好像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孩子,只是偶爾拾到一顆光滑美麗的石子。

於是也想做個一輩子在海邊玩耍的孩子。

那時候讀到古希臘先哲的書,想像他們在地中海的陽光下陶醉於吟詩作賦,埋頭於數學解析。

便覺得周遭那些日日在菜市場和小販們討價還價的大人們真是形容猥瑣。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我小時候在書中所讀到的科學家們全都不是生活這這個時代。

在他們那個時代,科學是有錢有閒的人的業餘愛好,就好像現代人玩單反一樣。

如果你想像達文西那樣對幾乎所有的科學和藝術都無不涉獵,又似乎對每一樣又都隨性所至,時常做到一半就擱置一旁。

你得像他那樣和法國國王是至交,最後死在了國王懷裏。

如果你想像達爾文那樣在毫無收入的情況下,花了五年時間環球旅行,你得像他那樣出生在一個極其富裕的家庭。

9、科學家從有錢人變成職業後,開始日子過得艱辛

但是在二十世紀以後,科學研究變成了一種職業,同別的任何一種謀生手段並無兩樣。

於是那個在海邊的小孩,不再是因為偶爾撿到塊顆石頭而驚喜,而是被告知今天太陽落山之前必須得撿到多少塊的石頭,否則就沒有飯吃。

現代的科學研究也像是一項有目標有計劃的規模化生產,需要隔三差五的申請科研經費,定期的接受科研進展審核,按時的發表規定數量的文章。

實驗室的教授也像是一個小企業的經營者。

需要去管理學生、財務運轉,以及妥善處理與同行間的合作與競爭關係。

因為過去幾十年積壓的博士太多,僧多粥少,生存壓力就上來了。

博士愁着發文章,博士後愁着找教職,找到教職的愁拿tenure。如果有無數的deadline橫在前面,即使這件事本身再有趣也很難有心思去品味了。

如果是作為一項養家餬口的職業,科研的性價比一定是極低的。

10、施一公的演講讓作者去了史丹福大學念生物博士

本科的時候有聽過施一公的演講,他提到自己幾十年堅守科研而不改初衷。

「不改初衷「四個字讓我很是震撼。因為人們總是說是因為這個時代太浮躁、誘惑太多,所以很少有人能夠靜下心來做科研了。

當我開始做科研後,我開始問自己,這是我在懵懂的少年時代的初衷麼。

我那個時候嚮往當科學家,是嚮往一種擁有」思維的樂趣「的生活。

在漢語裏,博士按照字面上的解釋,應該是博學之士的意思。而在英語裏面,PhD的全稱是哲學博士,本意是熱愛智慧之師。是一群探索宇宙人生奧秘的人。

而現在的科學博士,大概很難同時是一個博學之士了,甚至不能算是真正的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對應於英文中的intellectual,是指具有豐富知識、自由思想、獨立人格和批判精神的人。

在中國,很長一段時間裏,博士被歸為高級知識分子。

而在美國的大眾語境裏,科學博士倒是經常被稱做geek,在人們的心目中時常是以「Big bang theory」中的Sheldon那樣的形象出現。

是一種精通於抽象符號語言和專業術語,卻不懂得如何與人打交道的「怪人」。

即使普通博士研究生並非像Sheldon那樣的極端,而我在美國讀博士的這兩年也仍然感覺到和社會的疏離。

因為科研的壓力無時無刻不懸在頭頂,因而對除了科研以外的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和閒心。

每天的生活便是起床,去實驗室,與電腦相對無言一整天,然後回家吃飯,繼續面對電腦幾小時,關掉電腦睡覺。

有時候覺得一天都不需要說話,如果不去故意找人找話說。於是乎過去的兩年,雖然沒有任何來經濟的壓力和家庭的瑣事,卻成為了我從出生到現在內心最孤獨、最苦悶的兩年。

一個人做研究,是個漫長的過程,可能很長時間都感受不到外界的反饋,也感覺不到成就感。

11、在斯坦福念博士的心得體會

現在在回過頭來說思維的樂趣。最大的樂趣可能在於有了一個自己的想法的時候,並且實現這個想法的過程。

而實際上,在現在的科研當中,常常是教授先有了一個想法,再找學生來實現自己的想法。

而這個實現的過程最需要的是人解決問題的能力,比如學習新技術的能力,邏輯的分析問題的能力。

如此說來,做科研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思維的樂趣,可能並不比在其它行業中更多。

12、斯坦福博士回顧自己的求學道路

如果現在讓我回到七年前,讓我重新填一次高考志願,我還會選擇化學或者生物這種基礎學科麼?

我不知道,因為任何一個職業都不是完美的,也許最適合的就是最能發揮自己長處,最符合自己的審美和價值觀的那個。

自己當初的標準很簡單,就是選擇自己感興趣的。而現在想起來,對於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真的知道自己對什麼感興趣麼。

自己以為的感興趣,可能只是自己熟悉的,並且能夠做好的,或者在自己想像中很美好的。

而基於我們中學的課程設置,對於很多的職業我們都只能夠停留於想像。我曾今有想過,如果能製作一些視頻或者訪談來反映不同職業的人的日常工作,應該能夠幫助高中學生更客觀的來選擇自己未來的專業。

但是也許這也並不能解決全部的問題,因為人也會被環境不斷塑造,想法也會隨着時間不斷變化。

這也許就是現代人選擇困境的一種:選擇越多,焦慮越多,不滿足越多。

不管怎樣,科研伴隨了我從十多歲到二十多歲,成了我青春夢想的一部分。既然是夢想,就註定了和現實存在着距離。

作者潘文穎,2005年考入清華大學化學系,2016年5月份從世界知名的史丹福大學生物工程博士畢業。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中國青年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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