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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掏空了 地挖塌了 這裏的人被逼當起「車匪路霸」

遠遠地,山後面傳來了發動機的轟鳴,路面上,薄薄的塵土飛揚起來。這一切跡象表明,有卡車即將經過。突然,埋伏在路邊的一個男人和六個女人跳了出來,他們甩開膀子,邁着蹣跚笨拙的步伐,全力向前跑去。在山路轉彎處,他們成功攔截了兩輛運煤卡車。

司機們顯然並不吃驚,甚至已經與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七個人甚至都沒有說話,司機已經從高高的駕駛室中伸長了手,遞下一把零錢。等候在一旁的女人一把拿過,也不數。同時,攔在前面的五個人迅速分成兩撥,儀仗般列隊在路兩邊。卡車重新發動油門,呼嘯而過……

女人把錢一張張捻開,數了數,剛剛司機給了6塊3角,每個人分不到一塊錢。這樣的「勒索」戲碼每天都要上演,沒有驚愕,沒有討價還價,甚至沒有爭吵。在礦坑邊、山路上、轉彎處……他們一次次飛奔,打着法律擦邊球,用這種不體面的方式獲取幾塊錢。

有時候他們也會失手。有「經驗」的司機,會在攔截最常發生的三岔口處突然加大油門,把車提到全速,還沒等七個人衝到山下,車就已經飛馳而過了。七個人只能喘着粗氣,望塵興嘆。

六點鐘,太陽沉下黑色的山坡,他們收工了。今天的「戰果」總計21元8角,平均分配到每人是3元1角。七個人都上了年紀,腿腳不便,冒着道德風險、法律風險,乃至於生命安全做這個,收入與付出絲毫不成比例。但他們自認並非村匪路霸,攔車要錢,更像是某種不理性的「討債」。

這裏是江西萍鄉湘東鎮巨源村,是當地大型煤礦——巨源煤礦所在地。攔車的男人叫「阿四」,和其他六個女人一樣,都是巨源村的村民。幾十年來,眼看着礦坑一片片吞噬掉自家的良田和池塘,直到如今一無所有。可現在,煤礦停了,煤老闆走了,房塌了,地陷了,工作沒了……這債找誰討?

阿四站在一座廢棄的礦井排風口,斜倚着抽煙。他覺得很無奈:「實在是沒辦法呀,你去看看我們家的房子和地,這3塊錢,能填上哪條縫用?這都多少年了,我自己都記不清……」阿四的家是個磚混小樓,緊貼着採礦坑,停采後,礦坑已經變成了小湖。房子滿是裂縫。

萍鄉,素有「江南煤都」之稱。萍鄉因煤立市,因煤興市,從1898年安源煤礦開辦至今,萍鄉的煤炭業已有100多年歷史。

「解放」後,這裏的煤炭業更加欣欣向榮,煤礦遍地開花,高峰期達到了1000多家。咬住一個煤炭,萍鄉漸漸形成了煤炭採選、礦山機械、冶金等一系列產業體系。萍鄉的經濟、財政亦全繫於此。在煤炭鼎盛時期,當地的小煤窯被稱為「錢袋子」。

萍鄉的煤礦源於古生代煤炭紀,儲量甚富,遠景儲量達到了8.52億噸,而且色黑如漆,富有光澤,黏結性好,是製造焦煤的上品。早在清末,郵政大臣盛宣懷就創辦了萍鄉煤礦,是江南最早採用西法機器生產、運輸、洗煤、煉焦的煤礦,1916年就產原煤95萬噸、焦炭25萬噸。

然而,如今俯視萍鄉,情景已經有些猙獰。千瘡百孔的土地上,佈滿挖削出的巨大礦坑,因為礦井的關閉和常年積水,已經變成一個個黑湖。經過一百多年地下大規模開採,萍鄉的煤炭資源已進入枯竭期。2008年3月,萍鄉被列為全國首批資源枯竭型城市之一。由此進入了艱難的轉型期。

資源枯竭與煤價跳水,夾擊着萍鄉的生技。包括萍鄉礦業集團在內的所有採礦企業,效益都在直線下滑。越來越多的煤礦、煤窯關停。繁忙的生產景象逐漸消失,礦區長滿了荒草,採礦機械也在日復一日的閒置中鏽蝕。

原本,10個萍鄉人中,就會有8個靠着煤礦吃飯。如今,他們不得不開始另謀出路。一片片「工人村」開始空了,礦工宿舍漸漸寂靜,變成了另一種鬼城。

如今的村莊人煙稀少,腿腳健全的青壯年勞動力全都外出打工。走在村里。只能偶爾看見幾個老人和孩子,村裏的狗罕見陌生人,狂吠不止。

村中荒地上,插着一面歪斜的牌子:「地質災害危險區注意安全」。這是煤炭枯竭帶來的後遺症之一——突出的沉陷問題。

2004年,萍鄉市啟動了煤礦沉陷區移民工程。國家撥款2.76億元加上萍鄉市財政,總投入6.9億元,用來安置全市採煤沉陷區村民。巨源村雖是沉陷區,由於搬遷資金有限,只能優先搬遷沉陷嚴重的村民。這裏又不是沉陷區核心地帶,巨源村三組整體搬遷就被擱置下來。

等待搬遷的村民家中,牆上裂開巨大的縫隙。《危險房屋鑑定標準》鑑定分ABCD四個等級,當地規定,D級才可以搬遷安置。專業人士坦言,被評為C級的房屋,不及時修繕,繼續居住並不安全。不少村民家中的裂縫越來越大,門窗也無法開關,他們常常因害怕整夜失眠

在安源紀念館的廣場上,一位萍鄉市政府不願具名的工作人員說:「2004年開始,沉陷區綜合治理有政府牽頭,配套專項資金,但到2012年底,治理就已基本結束。此後政府並無資金投入,只能按照』誰開採、誰治理』原則處理。煤礦都關閉了,這以後還能找誰?只能等待引進新項目了。」

在沉陷區,除了危房以外,豁牙、阿四的羅圈腿、村中頻頻出現的拄拐人……這些殘缺,一定程度上來自另一項採礦後遺症,「氟害」。

村里房屋的外牆上,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的標語:「防氟改灶,人民受益……」燃煤造成氟污染,飲水和空氣中過量的氟引起氟中毒,造成了氟斑牙和氟骨病。除了改灶,改善飲用水質量,改喝低氟水同樣重要。然而,飲水又是另一項後遺症。

由於長期開採,礦區發生沉陷,地表水透入地下礦洞中,地下水位也在下降。村民一度無水可用,只能靠喝下雨時山上流下來的黃泥水。村民們說,在多次反映後用上了礦上的地下水,但這水含鈣量高,又擔心長期飲用不健康,因此,只能到3公里之外去挑水,或是去鎮上買桶裝水。

要去鎮上買水,同樣不容易。巨源村離城區僅十多公里,有兩條路可以進村,一條是新修的水泥路,但是要從外圍繞,比較遠。另一條從村中穿行,這條路路過很多礦山,因為長期被運煤貨車碾壓,路面坑坑凹凹,煙塵瀰漫。村民們吃喝住行,已經全面被採煤後遺症包圍。


早在2004年,江西省萍鄉市就啟動了煤礦沉陷區移民工程。巨源村雖然已被劃入沉陷區,可十多年過去,仍有部分村民至今未能搬離,他們在痛恨、恐懼、和猶豫中堅守。他們痛恨那些吞噬他們良田和池塘的煤老闆;恐懼頭頂房樑上那一道道裂縫越來越大。可現在,煤礦都停了,煤老闆也走了,房還在陷……他們在掙扎,這回該找誰負責?無奈中,1個老頭和6個老太就盯上了來拉殘煤的司機,他們一次次在破碎山間和崎嶇的黑色小路上飛奔,「討」點生活。

1個老頭和6個老太

吳阿四,羅圈腿,大豁牙,初一看,他跑步的姿勢會讓你覺得好笑。我爬上煤山坡頂時,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阿四帶着6個老太太向坡下的三岔路口狂奔,那氣勢就象是聽到發令槍響後的百米衝刺。只是老頭老太們的步態讓人覺得有些滑稽。其中1個才奔出10多米,就掉隊了。

開始,我以為他們是偷煤的。誤把我這個陌生人當做是檢查人員了,所以逃跑。等他們到了路口,我才看清楚狀況。他們是遠遠聽到卡車的轟鳴聲,所以衝到必經的三岔口去攔車。攔車做什麼呢?討錢!這讓我吃了一驚!

討多少?10塊!如果沒有話,7塊、8塊……也行!來往的司機們也似乎與他們保持有默契,沒驚愕,沒有討價還價,更沒有爭吵!

6人站在車頭前,擺出一副「你敢撞死我?」的站姿,1人跑到駕駛室這一側。車緩緩停下,駕駛員從高高的車頭裏,遞下一把零錢。收錢的老人也不數,攔在車頭前的6人迅速列隊到路的兩邊。卡車加大油門,7個老人被裹入車尾的煙塵和煤灰之中……走回煤坡頂的路上,數了數,剛才的司機給了6塊3毛錢。

我在煤坡頂看了一下午。有的「有經驗」的司機,會在三岔口處加大油門,還沒等攔車者衝到山下,車就已經過去了……傍晚6點「收工」,7個人,共收到21元8角,除去零頭,每人分到3元整。

這裏是江西省萍鄉湘東鎮巨源村。也是當地大型煤礦——巨源煤礦所在地。萍鄉素有「江南煤都」之稱。「解放」後,這裏更是因煤而興,興辦的煤礦高峰期達1000多家。然而,如今,一百多年的開採讓萍鄉在面臨煤炭資源枯竭的同時,也給當地村民帶來了突出的沉陷問題。

阿四的房子

巨源村離城區僅十多公里,有兩條路可以進村,一條是新修的水泥路,從外圍繞,有點遠。另一條從各村中穿行,會路過很多礦山,很明顯,因為長期運行煤車,路面坑坑凹凹。

村莊裏,人很少,偶見幾個老人和孩子,一有陌生人,狗就狂吠不止。有拉煤車或中巴客車經過時,便會揚起黑蒙蒙的一片灰塵,那是煤灰。路人急忙捂住口鼻躲閃。

有個老太太,帶我去村里看房子,她的口音帶着極濃的方言味,我要很仔細地辯聽,在一個磚混結構的小樓前,她反覆提到「阿四,阿四……」。想來,這應該是阿四的家。樓緊貼着後面的採礦坑,由於礦區已停采,礦坑形成了一個湖。阿四的房子,滿是裂縫,最寬的地方可以塞進成人的三根手指。地面水泥也已經鬆動,有些地方拱起一個小坡。

外牆有些部位有修補過的痕跡,裂縫裏塞有黏土。老太太說「你瞧!討來的那點錢,補哪條縫夠用?不補的話,更讓人害怕……」走出門時,她使勁地去抬了抬門,門框已變形,如果不抬一下,門就關不上。

為什麼十多年未能搬遷?

我們查閱到當地相關資料和《新法制報》2016年2月的調查報道:

2004年,萍鄉市政府在市發改委設立市、縣(區)兩級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辦公室,國家撥款2.76億元,萍鄉市財政再拿出一部分,總投入達6.9億元,安置全市採煤沉陷區村民。

巨源煤礦作為萍鄉礦業集團下屬煤礦,屬於國家統配煤礦開採,按照當時的政策,全村都應被劃入沉陷區,不少村小組相繼整體搬離當地,被統一安置在湘東區一個叫五里亭的地方。

然而,巨源村並沒有整體搬遷,當地村幹部說,一方面當時整體搬遷資金有限,另一方面部分房屋並不位於沉陷區的核心地帶,因此才將整體搬遷擱置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優先搬遷安置房屋沉陷嚴重的村民。

那麼,村民們的房屋受損程度到底是如何確定的呢?

危房等級由第三方鑑定機構根據《危險房屋鑑定標準》鑑定,報告針對鑑定房屋評定出A、B、C、D四個等級,當地的標準是: D級才可以搬遷安置。

查閱《危險房屋鑑定標準》:「A級:結構承載力能滿足正常使用要求,未發現危險點房屋結構安全。B級:結構承載力基本能滿足正常使用要求,個別結構構件處於危險狀態,但不影響主體結構,基本滿足正常使用要求。C級:部分承重結構承載力不能滿足正常使用要求,局部出現險情,構成局部危房。D級:承重結構承載力已不能滿足正常使用要求,房屋整體出現險情,構成整幢危房。」

一位建築領域的專業人士坦言,被評為C級的房屋,如果不及時修繕,繼續居住並不安全。

和房屋鑑定達D級的小部分村民們相比,其他等級的村民只能一次性領取1000-2000元的房屋維修款,等待來年的再次鑑定。然而,他們一等便是十多年,卻再沒收到任何房屋維修款。

事實上,幾年前的綜合治理也力不從心。根據規定,如果住戶搬遷,將獲得每平方米148元至158元的補償。按照當時的物價水平,這筆補償款甚至連打地基都不夠。

在安源紀念館的廣場上,我們找到了一位萍鄉市政府不願具名的工作人員。他說:2004年開始的沉陷區綜合治理,確實有政府牽頭,配套專項資金實施,但到2012年底,綜合治理就已基本結束,此後政府並無資金投入。按照「誰開採、誰治理」的原則,煤礦都關閉了,這以後,還能找誰?只能等待引進新項目了。

礦區的其他後遺症

除了房屋開裂沉陷,環境污染也如影隨形。村里房屋的外牆上,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的宣傳標語:「防氟改灶,人民受益……」燃煤造成氟污染,飲水和空氣中過量的氟引起氟中毒,造成了氟斑牙和氟骨病。村里常見村民豁牙、拄拐,都與氟污染脫不了關係。

除了改灶,改善飲用水質量,改喝低氟水同樣重要。然而,由於長期開採,礦區發生沉陷,地表水透入地下礦洞中,地下水位也在下降。礦區村民的生活生產一度無水可用,只能靠喝下雨時山上流下來的黃泥水。村民們說,在多次反映後,最終他們用上了礦上的地下水,但礦上的地下水含鈣量高,他們擔心長期飲用不健康,因此,還是只能到3公里之外去挑水,要麼去鎮上購買桶裝水。

要去鎮上買水,同樣不容易。巨源村離城區僅十多公里,有兩條路可以進村,一條是新修的水泥路,但是要從外圍繞,比較遠。另一條從村中穿行,這條路路過很多礦山,因為長期被運煤貨車碾壓,路面坑坑凹凹,煙塵瀰漫。村民們吃喝住行,已經全面被採煤後遺症包圍。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VCG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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