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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預言:共產黨絕不至支持長久

—傅斯年的「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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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2月17日,傅斯年到中央研究院禮堂參加由南京北大同學會舉辦的「北大五十校慶大會」致辭,「以北大五十年歷史創造自由主義成為新的精神基礎,過去雖未能獲得現政府之扶助,但未來共產主義如有所成就,對自由主義將更摧殘。」他「確信共產黨決不至支持長久,在共產黨後必有一偉大之『朝代』,能就吾五十年來培養之自由主義種子,予以發揚」。

原國立台灣大學校長傅斯年(圖源: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據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1948年底,「似是陽曆除夕」,胡適與傅斯年在南京共度歲末,一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的《擬古》第九首: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蕭條異代不同時。「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云云,穿越千載,仿佛為現實而作。師徒二人感時傷懷,潸然淚下。

半個月前,胡適已經哭過一次。1948年12月15日,他從北平飛到南京。兩天後,到中央研究院禮堂參加由南京北大同學會舉辦的「北大五十校慶大會」,發表致辭云:「我是一不名譽之逃兵」,「不能與多災多難之學校同度艱危」,「實在沒有面子再在這裏說話」。時任教育部政務次長的陳雪屏在會後致電北大同人:「今日校慶,此間校友集會,校長講話,痛哭失聲,會場悽然斷絕。」「校長」即胡適。

傅斯年在胡適之後致辭,悲歌慷慨,鬥志昂揚,一掃胡適的悲情:「以北大五十年歷史創造自由主義成為新的精神基礎,過去雖未能獲得現政府之扶助,但未來共產主義如有所成就,對自由主義將更摧殘。」他「確信共產黨決不至支持長久,在共產黨後必有一偉大之『朝代』,能就吾五十年來培養之自由主義種子,予以發揚」。

這是強顏歡笑,故作樂觀。事實上,相比胡適,傅斯年的心境更加悲愴。胡適只是痛哭流涕,傅斯年則萌生自殺之意。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一書有言:「得知南京也很快將陷入中共之手,傅斯年攜帶了大量安眠藥。聽到他的兩個老朋友陳布雷和段錫朋自殺的消息後,傅斯年決定為『舊朝』獻身。據說,多虧他妻子的干預,他才免於自殺。」這三句話,關係三節史事,姑且一一道來。

第一句,可參考陶希聖回憶傅斯年的文章《傅孟真先生》:「在徐蚌戰事失利之後,我到雞鳴寺去看孟真;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圖書都在裝箱,他的辦公房裏也是箱篋縱橫。他告訴我說:『現在沒有話說,準備一死。』他隨手的小篋裏面藏着大量的安眠藥片。」

第二句,可參考陳槃的回憶。陳槃這個名字,我們可能不太熟悉,有必要介紹兩句。此人是傅斯年的學生兼屬下,追隨傅斯年達數十年之久。他在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國文系讀書期間,傅斯年任文學院長兼國文、歷史二系主任。畢業之後,他先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是創辦者和所長;後到台灣大學,傅斯年是校長,他能進這兩個單位,皆受傅斯年青眼提攜,故終身感佩師恩。傅斯年死後,他依舊念念不忘,有一次,他的學生登門拜謁,他正在吃粥,餐桌之上,供傅斯年遺照一幀,後來偶入他的寢室,再次見此遺照。生死相依,可見深情。

據陳槃《師門識錄》:「當首都倉皇之日,同時有陳佈雷、段錫朋二氏之沒,師因精神上大受刺激,悲觀至極,頓萌自殺念頭。」「師」即傅斯年。

這是原始史料,王著引述有誤。1948年11月13日,陳布雷自殺於南京。1948年12月26日,段錫朋病逝於上海,並非自盡。傅斯年與段錫朋曾一同發起新潮社,都是「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加上羅家倫,號稱「三駕馬車」。

陳佈雷、段錫朋之死尤其是前者之死,對傅斯年到底有多大刺激,已經無法考證。需要注意的是,陳、段二氏都是國民黨員,他們為國民黨政權盡忠,屬於本分;傅斯年則系黨外人士,1947年6月,他赴美養病,翌年8月回國,其實他完全有理由留在美國,他的病並未痊癒,醫生「堅囑勿再任行政工作,以免復發」,然而,以他的激情,以他的幹才,一旦回國,如何能隔絕於行政工作呢。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回國,便有與國民黨政權患難與共,以至殉國之意,如陳槃所云:「1948年傅斯年自美返國前夕,有人勸他,中國形勢不利,誠非所歸,不如留在美國。傅誓言絕不託庇異國,也不作共黨順民,首都不保,乃適他省;他省不保,退居窮鄉;窮鄉不保,則蹈海而死矣。」

傅斯年與國民黨政權的感情,似乎比胡適要深一些。對於國民黨與共產黨,胡適哪個都不認同,他視之為兩害,「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願留在蔣的一邊」。不過,他可以為國民黨和蔣介石站台,卻不會為其陪葬,他可以犧牲名譽,卻不會犧牲性命。傅斯年則不然,從1948年8月回國,到1950年12月猝死,他的殉國之志昭然若揭。這一面基於其耿直、剛烈的性情(以胡適的性格,則與自殺無緣),另一面,則關乎其政治理念與情懷(這裏說一點題外話,傅斯年是山東聊城人,山東人忠君觀念極強,同為山東人的王人博有一名言:湖南人造反是為了當皇帝,山東人造反是為了受招安。傅斯年雖不認同國民黨,對蔣介石卻表示完全信任,忠心耿耿。對合法性的忠誠,可謂一種情懷)。

可以確證,傅斯年的自殺之念,起於1948年底。

第三句,可參考傅斯年夫人俞大綵的回憶:「那時我的母親患嚴重心臟病住院,大姐大絪,以南京危在旦夕,決奉母先飛廣州,轉香港就醫,她要我同行,與她共同隨機照顧病母。我慮及孟真舊病復發,加以他感時憂國,情緒極劣。母親重病在身,長途飛行,極感憂慮,左右為難,不知何所適從。商之於孟真,他毫不遲疑地說:『你母親病情嚴重,此行如有不測,你未能盡孝,將遺恨終生。你非去不可,不要顧慮我。』我略整行裝,準備隔日啟程,當夜孟博趕來痛哭流涕,責備我不該離開孟真。他說:『你難道不知道哥哥隨身帶着一大瓶安眠藥,一旦匪軍攻入,他便服毒自盡麼?那時,你將何以自處?』骨肉情深,感人肺腑,我們相對涕泣,我便放棄了廣州之行。」

在俞大綵的監護之下,傅斯年未能自殺。不過,此後兩年,他一直躑躅於死神的魔影之下,他的餘生,變成了一場與死亡競逐的衝刺。

1948年12月22日,傅斯年被任命為台灣大學校長。1949年1月5日,與傅斯年素有交情的陳誠就任台灣省主席陳誠,同日致電傅斯年,催其赴台履任:「弟已於今日先行接事,介公深意及先生等善意,恐仍須有識者之共同努力,方能有濟。弟一時不能離台,希先生速駕來台,共負巨艱。」有一情節,不知可信與否,稱傅斯年接到陳誠的電報,把自己鎖在一個房間,三日三夜未出房門,反覆吟詠、書寫陶淵明《擬古》第九首。這三天的天人交戰,終於使他做出了赴台執掌台灣大學的決定。

1月19日,傅斯年飛往台灣,次日,正式就任台灣大學校長。台大中文系教授黃得時請他題字留念,他揮毫寫道:「歸骨于田橫之島」。不論無意偶得還是有意為之,這無比悽愴的七字,足見傅斯年心志之堅。他最重士人之節,自比田橫,守義不辱,「蓋久有蹈海之意矣」。正如後來他對陶希聖說:「希聖!你以為我是來做校長,我死在這裏。」

據陳槃記述,史語所遷往台灣,由傅斯年提出,「或言台灣民情隔閡,二二八事件可為前鑒。師決然曰:選擇台灣即準備蹈海,何慮有之!」

由此可知,為什麼傅斯年做出赴台的決定,竟需繞屋三日。這關乎死志的確立。一旦去往台灣,再無退路。他不是沒有生路可選,譬如像胡適那樣流亡美國。

我對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心理狀態最感興趣。譬如陳寅恪儲安平胡思杜等留在大陸,是何心理;胡適赴美,是何心理;傅斯年赴台,是何心理。綜合我所見的史料,傅斯年赴台,心理十分決絕,視死如歸,絕無苟活、倖存之理,這正應了古人寫田橫的詩:「窮島至今多義骨,漢廷未許有降王。」

傅斯年最令人欽佩的地方在於,赴死的決心,無損於他工作的激情;死志已明,反而有助於他在激盪的局勢之中安心定志。

彼時之台灣,形同孤島,朝不保夕。在共和國的壓力與美國的猶疑之下,沒有多少人相信台灣能守住,其命運早已脫韁,不由自主,而取決於冷戰形勢的風雲變幻。島內一面是恐怖,一面是苦悶和絕望,人心喪亂,惶惶不可終日。不要說知識分子,就連胡宗南這樣的百戰驍將,都感覺「這裏真沒有意思」,問隨從「我們應該在什麼地方自殺」。

傅斯年曾談及時勢:「但在目前大局不定、社會動盪之下,不特『高調』無從談起,即此『低調』,若努力擔負起來,也是極其吃力的。……究竟大局與環境能允許我們做到幾成,總在未知之數」,然而他的行事,一貫堅毅果敢,做一成,便是一成,借用胡適之言,可謂「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傅斯年在台大不足兩年,其工作並非盡如人意,譬如他自己便不滿意,認為來台大「真正上當」,感慨「辦一新大學容易,改革一個舊大學難」。但是,他對台大的貢獻,怎麼高估都不過分。這其中,相對制度,他對台大風氣與風骨的改造,意義更為重大。

在那個風雨如晦的冷戰時代,他治下的台大,依然具有「民主國家之自由傳統」,依然享受北大自由學風的餘韻。如拒絕三民主義、聯保制度進校園,「學校不兼警察任務」等。今人最為津津樂道的一例,則是1949年「四六事件」前夜,傅斯年橫眉冷對前往台大搜捕匪諜的警總副司令彭孟緝:「我有一個請求,你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這句話,如今常常出現在社會運動的海報之上,歷經數十年時光磨洗,卻未褪色一分,字字如血,歷歷在目。

傅斯年在台灣的最後歲月,宵衣旰食,夙夜憂勤,誠可謂用「拼命」形容。他不是被氣死,而是被活活累死。當時陳雪屏擔任台灣省教育廳長,據其回憶:「這時候他的健康情形已頗可慮,但他一方面心憂大局,同時銳志要把台大建設成一個夠世界水平的學府,殫精竭慮,竟無一刻的輕鬆……」

傅斯年死於1950年12月20日。這一天,他列席省參議會第五次會議,答覆參議員郭國基提出的「台大招生放寬尺度及教育部存放台大的器材處理問題」。陳雪屏說,本來五分鐘便可了事,傅斯年足足回答了三十分鐘,「主要在以教育家的態度,婉為解釋大學的入學考試必須保持公平,杜絕情面,因而不便輕易降低標準,意欲使地方民意代表能透澈明了此點,故不惜費辭」。待他走下發言台,一頭倒在陳雪屏身上,立即昏迷,搶救無效,當晚十一時二十分以腦溢血病逝。

有一種流行的說法,稱傅斯年被郭國基氣死,傅斯年綽號「傅大炮」,郭國基綽號「郭大炮」,二炮相爭,必有一失。這麼說,非但沒有抬高傅斯年,而且醜化了郭國基。郭國基是台灣屏東人,生於1900年,無論在日本人統治期間,還是國民黨統治期間,他都是著名的異議者,直言無忌,不避斧鉞,故而坐過日本人的監獄,受過國民黨的迫害。質言之,此人絕非鼠輩,而是一條鐵骨錚錚的好漢。傅斯年之死,雖與他有關,卻無甚罪責可言。此後不久,他對媒體說:

「傅先生為一代學人,值得崇敬。但政治家既許身謀國,死在議壇,應無遺憾。這正如戰士馬革裹屍,水手求被海葬,是最光榮的事。我念願傅校長的英靈能庇佑我,有一天引導我,賜我光榮死在議壇。」

這番話沉鬱頓挫,擲地有聲,堪比傅斯年警告彭孟緝「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1970年,郭國基死在立法委員任上,正應了「賜我光榮死在議壇」。

傅斯年死於議壇,而非蹈海,對比自刎的田橫,堪稱善終,死得其所。曾任傅斯年秘書的屈萬里,建議將「歸骨于田橫之島」刻在傅斯年的墓碑之上。不過這七個字,雖見傅斯年的凜凜氣節,卻無以匹配他的志向和才具。朱家驊稱傅斯年「磊落軒昂,自負才氣,不可一世。執筆為文,雄辭閎辯,如駿馬之奔馳,箕踞放談,怪巧瑰琦,常目空天下士」,絕非過譽之詞。我常說,近世人物,學問與事功,皆能達到一流者,唯丁文江和傅斯年二人。對此一代霸才,更合適的碑銘,應是陳寅恪《寄傅斯年》的詩句:天下英雄獨使君!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同舟共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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