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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饑荒,我妹妹被村里人吃掉了

———採訪雷英花

作者:

依娃:採訪雷英花——我妹妹被村里人吃掉了

雷英花,女,73歲,甘肅省通渭縣西城鄉人。

受訪人:雷英花,女,73歲,甘肅省通渭縣西城鄉人。

時間:2014年5月19日。

錄音長度:21分鐘。

採訪地點:甘肅省通渭縣縣城廣場。

大饑荒餓亡者:雷XX,男,40多歲,甘肅省通渭縣西城鄉人,餓亡。

雷XX,女,12歲,甘肅省通渭縣西城鄉人,餓亡。

人吃人事件:甘肅省通渭縣西城鄉一對老夫妻,因為飢餓,經常到山溝里刮死人肉吃,吃得臉上冒油。還毫無顧忌的對十幾歲的雷英花說:「小孩的肋子軟,好吃,老人的硬,咬不動。」因為吃了人肉,身體害病,兩口子送到公社醫院,老太太得以存活,老漢死了。

甘肅省通渭縣西城鄉少年李成路,為了家裏人活命,成天在山溝里尋找「食物」——小孩的屍體。找到後,像背柴火一樣背回家,他一家人吃了雷英花妹妹的屍體。這一家人吃過幾具屍體,不詳。

前記:我來到通渭縣縣城,想試着找老人聊天。在廣場中心的坐枱邊上,坐着一位頭髮花白、曬太陽的農婦,我就坐下來,和她搭話。沒有一會兒,就聊到了以前通渭人的挨餓。

依:姨,以前通渭的生活怎麼樣?

雷:餓死人,苦得很嘛。我那時候小,家在北城,我們那裏叫雷家,我們姓雷,響的這個雷。後來嫁到榜羅了。

依:那時候吃大食堂嗎?

雷:吃大食堂,有點吃的人家幹部吃上了。咱就燒點開水,撒點面,麵湯就白糊糊的嘛。就放些苜蓿、苦曲,不然能照到人影影子。咱這裏苦曲多,黑水裏一洗,就那麼吃死了。能動彈了還給一馬勺,不能做活了還不給了。

依:有沒有到你家搜成糧?

雷:人家把鍋都扒去了,人家在鍋灶里都找哩。五九年我們家種了一些蘿蔔,我挖回來在外面埋下,人家都挖出來拿走了。白蘿蔔。都拉走了,拉到食堂去了。還打人,問我們要糧食,我們哪裏來的糧食呢?人家有糧食的不去搜,咱沒有糧食的打着不行。好多人就被打死了。

依:挖你們東西的人是外村人,還是本村子人?

雷:本村人,積極分子嘛。

依:你那時候多大了?

雷:我還小,五九年,我父親那時候就餓死了。才四十幾歲,我父親餓死的時候,我才十幾歲。我的兩個妹子都餓死了,我是家裏最大的。妹妹餓死了,沒有人扔,我背上出去,扔出去了。

依:你把兩個妹妹給扔了?

雷:嗯。

依:你爸爸怎麼給埋的?

雷:還埋啥哩?我們莊子後面有一個窯,我就放進窯裏面。我害怕得很,我三、四天挖了一個窯,有幾個洮河上來的幾個親戚,幫忙抬着就埋了。

我家裏有點薄板子,叫了個人釘了一個棺材,我父親才四十幾歲。

依:你妹妹多大?

雷:不大,一個就是五、六歲,一個多大了?就是是十一、二歲,也不大,我才十四、五歲嘛。

依:你把妹妹扔到哪裏去了?

雷:餓死了,我背上,就出門扔到溝里去了。我們那裏溝多。

依: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雷:唉__!不記得,年成多了。

父親餓死了,兩妹妹餓死了,我的母親也沒有辦法。就讓我幹活去,幹了活就給我些吃的。那時候打糧食,是九月間,六一年的九月,我的母親偷偷裝了一把,就讓人家打着罵着。還是我們的老哥,本家子的老哥,老哥是個幹部,不給我們分糧,把我打着。

依:你媽偷了糧食,還打你?

雷:我倔強,也罵哩。人家就不給我們糧食,我舅舅家在會寧,我母親就領上我去會寧要饃饃(註:要飯),那個隊上的幹部不要我們,我們是外流人口,不收留我們。我又回來了,我母親沒有回來。

依:你們那時候村里餓死的人多嗎?

雷:唉呀呀,都餓死完了。我給你說,有全家都死光的多得很呀。咱窮,咱什麼都沒有,就全家死了。

有的家一家子餓死了。有的家一個人也沒有餓死。人家農業社的幹部沒有餓死人。

依:你看見過死人嗎?餓死的人?

雷:看見,死人不為奇。人說人吃人,狗吃狗。哪裏來的狗?沒有狗。那時候農業社放着羊,有本事的人弄上一個羊,就說死了一個羊,人家就吃了,沒有死說死了。咱哪裏有呀?

農業社的驢餓死了,把皮剝了,說我們家庭困難,給我們分一點驢肉。說讓我二叔帶回來,給我們一疙瘩。是我的二叔呀,他就拿回來了,聽別人說也給我們家分了驢肉。人家讓我去取,我不敢去。我讓我妹妹去取,我說:「你小,他不會打你,你去取驢肉去。」我妹妹就去了,在門縫裏偷偷看看,驢肉已經煮熟了,我二叔正在切驢肉。她只看,不敢進門。我妹妹說:「二爸,我們家分下的驢肉呢?」我二叔說:「你走球子,你敢站過來,我把你也就一刀子戳死了。」人家正切肉着呢,聽不得娃娃要。

依:他是你的叔叔嗎?親叔叔嗎?

雷:親叔叔,我父親的哥,就是伯伯,我們叫叔老子。我父親是老三,這是老二。我妹妹嘴饞,不想走,就在門口站着,我的二叔出來了,就這麼一把把我妹妹推出去了。把我妹妹嘴巴摔爛了,膝蓋摔爛了。嘴裏牙齒掉着淌血着呢,就哭着回來了。被我二爸這麼一推,妹妹回來躺在炕上就再沒有動彈。妹妹說:「人家切的肉疙瘩這麼大,沒有給我給,把我推出來了。」我妹妹牙齒都摔掉了,一口血水,臉都摔腫了,後來就給糟蹋了。

依:你那時候還能動彈嗎?

雷:不動不得活,到地里找些乾草,回來用水泡,泡軟了,用刀切碎,就那麼吃。天氣冷了乾柴都沒有,撿不到了。最餓就是五九年、六零年。唉呀!餓死的人多得很。有些人逃荒去了陝西,有些人去了會寧。會寧人看見通渭人就當賊一樣防,說我們偷東西哩。

依:你們那裏有吃人的事情嗎?

雷:兩家,我們村上兩家。人家的娃娃,餓得出來背人,人家背回去,煮上吃肉,最後吃的。

依:是大人吃?還是小孩吃?

雷:全家吃,全家吃。有一個老太太吃得臉上油晃晃的,太陽一曬,臉上的油就淌開了。人吃了人肉就更饞了,聽那裏死上個人,她就找着吃,吃着吃着都病了。最後把這些人拉到義崗川住院,住了一段時間這個老太太給住好了。這個老漢死了。

依:這個老太太吃過人肉?

雷:吃過,吃過。

依:老太太自己到哪裏找人肉?

雷:她的兒子挺大了,成天在溝里坎里找扔下的死人。把人家餓死的娃娃都背回去吃上了。我那時候愛打問的很,我問她:「你吃得啥?」她說:「娃娃的肋子軟得很,男人的。硬得很,咬不動。」我愛打問得很。老婆子饑荒過了愛說得很,問什麼,說什麼。吃了誰,咋吃的,都說哩。我一問,就說開了。我們那裏有兩家吃了人肉的。

依:都是吃別人家的人?

雷:二隊有一家把一個小的餓死了,吃上了,二隊。

依:小的是男娃娃?女娃娃?

雷:男娃娃。我看,娃娃才一、兩歲,這麼大的娃娃哪裏有肉呀?就是些腸子肚子,餓死了,父母就吃上了。那家子姓李,當時就是四十多歲。這家最後沒有人了,娃娃長大去了會寧。

依:他們吃了人,村上的幹部不收拾他們?

雷:不管,人家不管。餓過之後,公家把他們領到醫院,給看好了。我們家最餓,最可憐,看見我家煙筒里有煙,我的本家親戚還在門口聞,聞味道,看我們有沒有煮人肉。人肉的味道能聞出來,和煮菜煮飯不一樣。我們家一做飯,就有人來聞,那煙不香,我聞着不香。莊子下面一冒煙,那個味道,就是煮人的味道。

依:你怎麼知道他們吃了人肉?

雷:我看見,我看見了!我去地里幹活的時候,看見他們家的一個男娃,這麼高,在河灣里背了一個死娃娃,這麼背着,往家裏走。我還攆着打着,不讓他背。

依:背的是死娃娃?

雷:嗯。

依:哎唷唷,哎唷唷。(我無法想像,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背着一個死去的孩子,給家人找食物的情景。死屍,已經和野菜、野草一樣成了餓瘋了的人的食物。)你看見了?

雷:我看見了,我去擔糞,我就拿着扁擔攆着,打着,他就把背着的死娃娃扔在山夾夾里了。他背過我妹妹,我背出去扔掉了,他就背回去了。

依:他背過你妹妹(註:死去妹妹的屍體)?

雷:他把我的妹妹背回家了,我恨他,我恨他。我看見他背別人的娃娃,我就去打。

依:他背過你妹妹嗎?

雷:他背去了?

依:你妹妹被吃掉了?

雷:被吃掉了。他背過我的妹妹,所以我恨他。他吃掉了我的妹妹,我就恨,他姓李。他背別人家娃娃的時候,我恨他,我就去打。那裏石頭多,我撿起來就攆,就打。

依:人家是男娃娃你不害怕嗎?

雷:他比我小,我不害怕。他比我小四來歲,也就是個十歲的樣子。

依:這個娃娃叫什麼名字?

雷:叫個成路子,小名字,大名大概叫個李成路。這年成多了,我在莊裏攆着,他就跑了。死娃娃他背不動了,就扔在山夾夾里了。他就跑了。不過,他也是大人讓背的。

依:你怎麼知道他把你妹妹背走了?

雷:我去擔水,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當時擔着水,我沒有去罵。但是我妹妹的衣裳我記得嘛。那時候能穿什麼衣裳,我餓的,也把妹妹背不遠,就讓人家背上。吃上了。這一個莊子就兩家子吃了人肉,人家當幹部的、有本事的就活了,咱沒有當幹部的,不沒有本事的、給人家下苦的就餓死了。那個地方,我現在也不去了。沒有親人在那裏了,別人多好多不好,我都不過問了。

依:你現在幾個娃娃?

雷:五個,最小的都三十幾歲了,我七十三了。唉,以前我家是六口人,現在就活下我一個人了。我們過下的日子,如果放在戲上,就苦情的沒法說了。

後記:一個和我素不相識的婦女,在通渭的廣場就和我說了這麼多。說完,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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