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想找個人發泄一下」
8月13日中午，北京電視台《法治進行時》節目正在播放一期對強姦殺人罪的嫌疑人審訊的經過，當時這個殺害了自己大學同學周雲露的畢業生李某某面對鏡頭時是這麼說的。
從8月9日上午開始，中國傳媒大學2010級表演系、2014級研究生周雲露去幫同校同學李斯達拍戲後失聯的消息在朋友圈裏一再的被轉發。8月11日中午，北京警方通報稱前日失聯的女生周雲露已遇害，涉嫌強姦未遂將周雲露殺害的嫌疑人李某某也已經落網。這個時間軸似乎並沒有很長，但是在此期間周雲露的反抗或許在那個時間段里比過了一百年還要漫長，最後被割斷的動脈靜止了這一場沒有意義的性侵害。
兩周後的今天，北京的天上有了非常多的飛機穿越，沒人知道躺在地底下的周雲露看不看得到那幾道尾翼帶過的彩氣帶。划過這次事件，作為娛樂圈裏第一個用性侵犯的罪名把導演告上法庭並且輸了的女演員潘婕在和我們見面的時候問了我們一句話：「你說，會判死刑嗎他?」我們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對於這類的傷害也許是死刑沒法解決的，而在娛樂圈裏，那些時有時無若有似無的性侵性騷擾消息，總能在一些平和的日子裏找到一條通往新聞熱點的路徑。
part1
女人不再沉默？家底再好的女演員也能被導演脅迫上床
2004年3月30日，潘婕委託律師向包頭市昆都侖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狀告導演婁健人身傷害，要求賠禮道歉，賠償醫療費、精神損失費等
出演中國首部反性騷擾電視劇《女人不再沉默》的潘婕在遇到性騷擾的時候，也像劇名一樣「不再沉默」，將導演婁健告上了法庭。
「那已經是11年前的舊事了。」
這次坐在我們面前的這個第一個把被性騷擾鬧上枱面的女演員，再次回想起來這件事情，眼神中一片不解。
當時是2004年4月，潘婕將導演婁健告上法庭，稱因為拒絕了婁健的性騷擾，她無故被解除了電影《鋼鐵》的女主角，質問婁健時反而被打。當時的人們對「潛規則」這個詞記憶猶新，就在2003年底，女演員張鈺向多家媒體公佈了性愛錄像帶，曝光著名導演黃健中、導演金浩等人對她進行潛規則，並且自曝她所有的角色都是用身體交易換來的。
以性換角色的潛規則突然被人以性愛錄像帶的方式赤裸裸地揭開，震驚整個演藝圈。
就在當時潘婕和《鋼鐵》劇組剛簽了合同，如約去包頭，也試過裝，一切的流程都走完後，第二天就該拍戲了。但是就在這一天晚上，婁健到她的房間，暗示想做她的男朋友，她並沒有答應，然後婁健就取消了她主演的資格。
對此，庭審後導演婁健公開的說辭是「沒理由，就是不合適。」
「如果覺得我不合適的話，他不可能跟我簽合同，而且我見了他那麼多面，他還跟我們家是朋友。我當時特有理，事實是明擺着的，就是我不同意跟他好，他就把我換了，就簡直是太明了的一件事了，但是一旦走法律程序，我就沒招兒。」潘婕很無奈，婁健的話她並沒有錄音，她唯一的證人是自己的助理，但是法庭又不認可，因為兩人存在僱傭關係，另外一個能證明導演進她房的證人，也被人威脅「如果作證就下崗」，不得不噤聲。
由於知道性騷擾取證困難，潘婕的起訴原因是「人身傷害」，因為她去質問婁健的時候，被婁健推倒在地而受傷，但是，這也被法院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了訴訟。潘婕回憶：「我當時正拍廣告，記得特清楚，律師告訴我說法院駁回訴訟了，我都有點懵，就覺得不可能，我覺得我怎麼可能敗呢?可是就是證據不足。」
但即便是潘婕，如今再翻過來看往事，也反思當時一定要起訴到底有沒有必要，此後，她也曾多次遭遇「潛規則」的要求，但是卻不再衝動：「我總歸併沒有遭到怎麼樣的實質侵害，經歷那麼長時間以後，很多想法可能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覺得首先要避免，又打官司又曝光，其實挺折騰的，輿論中罵我的和挺我的大概是一半一半，為了避嫌炒作，還特意去三亞待了一個月躲媒體。當時我老公和我媽就不想我這麼衝動，他們說會對我的人生有影響。我當時不懂，經歷完了之後，發現真是這樣，鬧了半天，對方並沒有受到半點影響，照樣導戲好好的，我被人嫌太事兒，拍戲不肯用。」
part2
眾女星回憶那些被不了了之的性侵往事
靚絕五台山的藍潔瑛曾在在20多年前用刀片自殺過，藍潔瑛更親口承認，自己曾先後被兩位影壇大哥強姦，隨後事情不了了之。
所幸潘婕出生於演藝世家，外婆是著名影星黎莉莉，家裏有8人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父親生前是八一廠的攝影師，母親是兒童電影廠的導演，圈內關係深厚，即便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也並不愁沒有戲拍活不下去。
潘婕的訴訟被駁回，就是因為沒有證據。2007年，女演員胡肖瓊起訴電視劇《畫家村》導演楊義巢，稱其曾多次讓她陪酒取悅他人，以及要發生性關係為條件才能讓其飾演《畫家村》電視劇中的角色，也因證據不足而敗訴。
女演員遭遇到潛規則，走到法律程序的寥寥無幾，也有少數人選擇向媒體公開或者半公開，編劇於正在微博上爆料稱，旗下女藝人拒絕導演「潛規則」要求後，角色被替換。網絡上紛紛猜測，這個拒絕潛規則的女藝人是曾出演過《宮2》的楊蓉。
憑藉《蝸居》成名的海藻李念，2010年做客《非常靜距離》時，也自爆曾經為角色遭遇潛規則，最終也因此放棄了參演，「人家讓我演女一號，可到了劇組才知道他們是有條件的，要麼就得『潛規則』，要麼就以極低的片酬拍裸露鏡頭。」
2007年，獲得第20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的《西幹道》載譽歸來，在國內的媒體慶功會上，女一號沈佳妮面對眾多媒體記者，曝出導演李繼賢曾試圖性騷擾她，並未得逞後，以拍裸戲進行報復。李繼賢導演對此沒有任何公開回應。
更多不知名的女演員為了得到角色和利益，在默默承受自己的命運，就像潘婕所說：「其實我在演藝圈應該算強勢的，趕在我身上的都很多。你就想想人家小北漂來北京的，那怎麼辦?」
part3
導演們的情色人生:自備工具入組侵犯女演員
富少淫魔李宗瑞迷奸案是近年來發生的數量最多最大的嚴重侵犯女性的事件，因此受到重創的眾多女藝人至今一蹶不振。
曾在劇組被強暴的小羽(化名)也屬於沉默的大多數，時隔四年，她經過大量的心理治療，已經逐漸從陰影中走出，不願意回想當初的遭遇。但是看到周雲露被同學強姦未遂後殺害時，小羽先是一驚，網易娛樂透過曾經和她在同一劇組的演員Y某找到了小羽，試圖說服她將這件事情說出來，而當了媽媽的小羽卻因為要保護家人和孩子而再次選擇了沉默。周雲露被害後三天，大量網友留言突然由要討伐兇手變成了對周雲露的質疑與謾罵「穿那麼少天生賣騷」，看到這些評論時，小羽說：「這下你能懂我說為什麼不願意站出來了吧。」在Y某的幫助下，小羽終於同意了這段採訪，而應要求為了避免涉及到自己家人的私隱，所以避開了一切有可能會被找到的關鍵詞。
小羽在北京電影學院上學時，是個典型的乖乖女，平時認認真真地上課，一直都沒有出去接戲，沒事在宿舍繡繡十字繡，周日上個韓語班，畢業之後，決定從事本行，當演員去拍戲。長得很漂亮，又是科班出身，很容易就接到了第一部片約。由金馬獎影后L某和大陸實力女演員S共同擔當主角的清宮戲已經悄然無息的在無錫拍了1個月了，但是小羽沒想到拍第一部戲，除了遇到了連續好幾周的梅雨季外，還遇到了這位「性癖好略微古怪」的導演Z某。
當時劇組為了趕進度，分成AB組，主演們由A組導演拍攝，配角都在B組，新人小羽自然也是B組的一員，和配角演員們一起吃飯，背詞兒，有時去製片人那邊要點熱水喝，群演們也都在一起。A組導演ZXP從一群演員中看到了她，主動上前搭話，問製片人：「這麼好看的妞都沒給安排個有台詞的角色嗎?」製片人說：「剛進B組，十集的戲份呢，詞兒挺多的。」隨後在製片人的介紹下，小羽得知這個A組導演曾經做了很多大型紀錄片，年紀輕輕的Z導在紅三代的光環下成長的有些順利。
在接下來幾天裏，ZXP熱心地叫小羽去A組吃飯，和主演們聊天，但他的目的似乎很快就原形畢露了。當時ZXP導演指點Y某拍完一場「看到機密文件要倒吸一口涼氣表示內心的驚訝」戲之後，在片場直接和小羽說：「你晚上到我房間來，必須得來，你不來的話你明天的戲我全幫你改了，我幫你改成夜場，你早晚都得來找我。」
當時，小羽的片酬是幾千塊一集，拍這個電視劇能得到大概五六萬元的片酬，ZXP手中壓着她兩三萬的尾款，並且威脅她改戲。收完工，她便去ZXP的房間找他，想着儘量不跟他直接接觸，以柔克剛的話還能繼續正常的拍戲，尾款要不要也無所謂了。
但是，她一進那個房間，就明白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她根本想像不出，就在劇組的賓館裏，ZXP的隨身行李里放滿各種不同尺寸的情色器具，各種蕾絲以及手銬、絲襪等情趣用品。
「太噁心了。一看那副場景，腦袋都蒙了，就說『導演，我不行』，打算出去。」可是，ZXP根本沒想放過她，啪地把門反鎖，拿着絲襪勒住她的嘴，用手銬銬住，然後就開始強暴。整個過程中Z從背後揪住小羽的頭髮強迫着自己喊他「爸爸。」「你說戲裏戲外有區別嗎?」暗淡的目光里小羽突然蹦出了那麼一句，那是她對那長長的時間裏能夠聞到的汗液味唯一的思考。
當小羽哭着從 ZXP房中出來時，房間門口很多人圍觀，她掙扎、叫喊的聲音他們都能聽見，沒有人報警。後來，記者聯繫到一名與她同劇組的演員，也同樣聽到了她的動靜：「那時候我們心裏都清楚，她可能受欺負了。但是我們都是混口飯吃啊，還有一周拍完就回家了。拿完錢走人得了。
小羽哭着給當教師的父母打電話，父母為了她的聲譽着想，並不支持她報警，當時她有一個穩定的男朋友，準備畢業之後就結婚，哪能想到第一部戲才拍一半就被導演強暴：「我老公知道後，真是恨不得去殺了那個變態。」
出事當晚，小羽當即就離開了劇組，抱着若是警局來對她調取取證的話就會驗傷取出傷口處的體液做證據的心態迅速收拾了東西離開了劇組。小羽在受刺激後當時第一個想法就是「我再也不要讓別人撕爛我的衣服了」，又或許當時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走，我再也不拍戲了，我這輩子都不拍戲了」。回到家裏第一年時，小羽的狀態非常的差，遭遇強暴給她帶來非常大心理創傷，使她抗拒身體和別人有任何觸碰，而那時候她的男友想從後面給她一個安撫擁抱，她都會當即就大力甩開，晚上更是通宵通宵睡不着覺，再往後家人為她找來心理治療師治療，半年之後才能接受一個簡單的擁抱，而更親密的身體接觸，治療了兩年才能嘗試。如今，小羽做着和演藝行業完全無關的一份職業，和不離不棄悉心陪伴照顧她的男朋友結了婚，並且有了孩子，逐漸恢復了正常的生活。
那個強暴她的導演Z某依然活躍在演藝圈中，之後在一部由著名鮮肉擔當主演的電視劇《地底下的銀子你不要挖》(化名)的拍攝過程中，因被彪悍的女友抓姦在床而迫不得被戴上了婚姻的枷鎖。
part4
性侵是劇組常態？曝光之外女演員將承受不檢點之責
《女人不再沉默》是中國首部反映性騷擾與性暴力事件的電視連續劇，其敏感的話題曾引起不同程度的社會關注。
普通的女演員，遇到「潛規則」的要求，起訴不起訴、曝光不曝光便要多方權衡利弊才能定奪了，一旦公之於眾，便要承受被輿論指責不檢點、炒作而損失名譽，被圈內嫌事兒多損失片約的風險。
紅楓心理諮詢中心首席心理督導劉鳳琴接手的職場女性遭遇潛規則的案例很多，其中也有劇組的女演員。劉鳳琴所在的公益組織「紅楓婦女熱線」開通了23年，由專家通過熱線心理疏導服務社會各界女性。
劉鳳琴介紹，有一些演藝圈的女演員在劇組遇到權威人士，如導演、製片人等性騷擾和潛規則，心理憤怒、焦慮，甚至恐懼，不知道怎麼辦，來進行諮詢。她一般對幫助她們來理清思路，認清自己真正想要得到什麼，讓她們做好心理準備，因為即便是進行了潛規則，對方也有可能滿足不了她的心願，不能幫助她得到角色，也做好如果反抗對方有可能會被報復的心理準備。最重要的是，要有意識地保留有證據，因為一旦決定起訴，時過境遷，沒有任何證據，你告他的時候，對方反而會反咬一口，說你誣衊他。
李玉曾經拍攝的入圍柏林電影節的電影《蘋果》，范冰冰飾演的按摩女在片中被梁家輝飾演的富商強暴，並沒有報警，悲慘遭遇反而被片中的丈夫當成了敲詐勒索的籌碼。此次，記者聯繫到她，李玉拒絕了採訪，她覺得關於性侵這件事，如果女性單純從女性角度去發聲的話，很多的男性就覺得這是赤裸裸的向男性以及這個社會挑撥，所以她希望找國防跟刑偵人員，告訴大家怎麼去防備，以及做一個心理的創後急救。
記者從警方了解到，強姦案屬於侵害人身安全的嚴重暴力犯罪，不是量大面廣的針對普通老百姓的可防止的案件，公安機關通常並不公開數據，也並沒有特效的防備辦法，最主要的是提高自我保護意識。如果一旦遭遇到不幸，有兩條理念：保住生命為第一原則;被強姦不是女性的錯。
而如果心理治療得不到位，同樣會有很多的後續問題，潘婕家曾經請過一個保姆，過得那麼苦，花5塊錢剪個頭髮五塊錢都不捨得，問她為什麼，她說她特對不起她丈夫，她被賣過。當時她去西安找她老公，結果被賣到小山村，後來實在逃不出去，沒辦法，就同意入洞房。之後，看得鬆了，她才就跑到集上，去公安局報案，被安排和一名被拐賣的四川女孩住一屋。但買她的那家人拿擔架，拿鐵鍬，要給她搶回去，她就抱着樹不走，正在這個時候，解救四川女孩的警察開着吉普車來了，帶上她就跑了。回來以後她就認為自己髒，從此以後跟丈夫低三下四。
「髒」只是輕度的心理問題，嚴重的會抑鬱、自殺，畢竟，韓國和台灣演藝圈因為遭遇潛規則而自殺的女演員並不罕見。
而對性侵害受害者的心理治療首先是緊急危機處理，應對的辦法類似於遇到大災難的災民的心理干預。「身體恢復快，心理修復需要很長時間。」劉鳳琴說，出事後她們會有混亂、難受、睡不着覺等等身心的反應，通過心理治療，讓她身體放鬆，心理有安全和穩定感，再慢慢去解決強姦導致她對異性的看法、對性觀念產生的影響，最後目標是：回歸正常的生活，把那當成生活當中發生的一個意外，而這個意外誰都可能發生。
part5
跳開娛樂圈——被強姦的成年女性絕大部分都沒有報警
因為題材的敏感與畫面氣氛的恐怖，這部《女人不再沉默》在網友遙遠的懷念里一直和《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並駕齊驅着。
性侵案件的施暴者得不到懲罰並不罕見。2013年10月，聯合國主持了一項針對亞太地區強姦犯罪的調查，調查顯示，中國的強姦案只有25%的立案率，遠遠低於亞太地區平均水平的50%，被控告的性侵施暴者中只有24.9%的人被捕，15.6%的人被判刑，而在亞太地區前者的平均數據是32.5%，後者的平均數據是22.9%。這些數據只是顯示了警方已經介入的案件狀況，而藏在冰山下面，根本沒有進入警方視野的強姦案就不知凡幾了。在中國，性侵害的受害人不僅受到犯罪人身體和精神上的侵害，往往還會受到社會輿論的二次侵害，令受害人精神上背負着沉重的雙重壓力。傳統觀念中，受到性侵害是受害人一生的污點，甚至有時不僅得不到社會的關懷和幫助，還會受到輿論的指指點點，這都給受害人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很多人乾脆選擇沉默。心理專家劉鳳琴經手的諮詢中，被強姦的成年女性絕大部分都沒有報警。
「我們對民眾宣傳，當然是要喚起他們的自我保護意識和法律意識，支持讓壞人受到懲罰，以免他侵害更多人，但是對個體來講，卻要尊重她個人的意願。」劉鳳琴說，被強姦並不是女性的錯，不管她是不是塗脂抹粉、穿着暴露，但中國社會傳統文化的貞操觀，長久以來形成的社會性別歧視，都會讓強姦受害者面對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對女性來說，能不能承受就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報案將會承擔更多的壓力，如果她沒有做好準備，不能承受壓力帶來的心理失調，負罪感，並不一定要求受害人報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