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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愚:中國歷史課本中被隱藏的歷史

—中國歷史課本中的歷史

所謂自發組織的三元里人民抗英鬥爭,僅僅殺死了一名英軍、殺傷一名軍官和14名士兵。「死傷二百多人」出自誇大其詞的官方或半官方報告:「洋兵終日突圍不出,死者二百,······鄉民愈聚愈眾,至數萬。」作者認為,中共歷史學家藉此小事大作的理由是「能夠從鴉片戰爭屈辱的失敗中,找到一次偉大的民眾的勝利

為了解中共六十多年來歷史課本的演變,我從孔夫子網上陸續購買了一些早年的歷史教材。這些塵封在倉庫里的出版物,留存着使用者的印痕,有鉛筆、鋼筆的劃線和字跡,可以見出上課時的狀態;也有販賣者的抓痕,泄露出一本無用的課本的再生歷程——如何從廢品收購站輾轉流入舊書商人手裏,又經過便捷的電子交易,來到我的面前。發黃、單薄、脆弱,帶着那個時代的特徵,一股熟悉的舊時代的氣息,在2015年的春天漾開。

堅硬、浮誇、枯燥,甚少客觀事實,充斥着喋喋不休的革命喧囂,歷史與現實及評論的界限消失了,讀者看到的只是一個巍峨的「真理」。編者斷然給定了人類歷史的方向:「現在全世界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獲得解放,革命運動正在蓬勃開展,共產主義必將在全世界取得勝利。」想想自己幼年也是讀這樣的東西,不禁悲從中來。這些不容置喙的政治宣教,就這樣紮根於童稚的心田,由此相信一切教師教給自己的東西,信任一切印在紙上的東西。我們就是這樣認識了歷史,在被閹割的歷史與被屏蔽的現實里,被灌輸的理念固化為「自己」的世界觀,我們以為自己擁有了正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並以這樣的眼光去看待身處的國家及外面的世界。從那個時代長大的人,在真正覺醒之前,都會有一段漫長的幻覺期:感覺自己是最幸運的,因為身處在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有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一類偉人引導,找到了人生的正途,願意把一生奉獻給人類最美好的事業——共產主義。

這些發黃的歷史教材,按照階級鬥爭理論將人分成十惡不赦的統治階級和無辜正義的勞動人民,將豐富複雜的歷史簡化為「統治—反抗—再統治—再反抗」的鬥爭史,反抗具有天生的合法性,也是推動社會進步的根本動力,直到所謂的無產階級掌握政權,反抗到此結束,只剩下了絕對正確的革命統治。謂予不信,不妨看看十一二歲孩子使用的《歷史》第一冊的目錄(以下簡稱1961年高小版):

奴隸對奴隸主的鬥爭

第一次農民大起義

黃巾起義

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

廣東三元里人民的反侵略鬥爭

無產階級的革命導師馬克思和恩格斯

太平天國革命

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鬥爭

義和團的反帝國主義鬥爭

中國無產階級的產生和壯大

這是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第一版的內容,一個高級小學學生必須掌握的中國歷史。此教材最令人震撼的是,在講述中國歷史中間突然加入了「無產階級的革命導師馬克思和恩格斯」一節。中國歷史與世界歷史就此打通,成為一門赤裸裸的革命史。

那麼,一個初中生必須學習的世界歷史又是怎樣的呢?請諸位看看1955年第一版、1960年第五版《世界歷史》的目錄吧:

第一編原始社會

第二編第一個人剝削人的階級社會——奴隸社會

第三編黑暗的封建社會

第四編資本主義血腥統治和無產階級鬥爭的發展

第五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勝利的時代

從小學到初中,學生學的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就是如此。課本里充滿了詛咒和仇恨。中國歷史只有共產黨出現,才有了曙光,在此之前的歷史,就是反抗黑暗的漫漫長夜;世界歷史,在馬克思恩格斯出現之前,亦是一部悲慘、血腥、罪惡的歷史,自此以後,在國際共運領導下的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反抗,才開闢了人類解放的道路。一切的統治皆為奴役,反抗就是正當,而只有共產黨領導的反抗才是合理的,才是唯一正確的道路。歷史在此終結。

「剝削」乃人類不公平的萬惡之源,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再到資本主義社會,社會的任何發展,帶來的都是剝削的升級,勞動人民生活更加悲慘,因而只有消滅剝削階級才能拯救人類。暴力革命就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嗜血的革命具有不可懷疑的神聖性,對暴力的美化隨處可見(以下皆為1961年高小版):

「起義軍到處搗毀地主田莊,殺死萬惡的地主;又到處燒毀官府,殺死貪暴的官吏。他們打開牢獄,放出囚徒」。——這樣頌揚黃巾起義。隨意殺人放火,毀壞財物,釋放囚犯,毀滅文明的暴行在此被美化為正義的舉動。

「一路上起義軍殺死貪官污吏,打擊地主,替人民報仇除害。李自成頭戴氈笠,身穿淡青色衣服,騎着黑花馬,進入北京。明朝腐朽的封建統治被偉大的農民革命力量推翻了」。——深情讚美李自成起義,將李自成刻畫成一個偉大的救世主。

「太平軍每到一個地方,就鎮壓那裏的官吏和地主,燒毀田契和借券。」——對太平天國亦如此褒揚。

「義和團的生活很刻苦,每天吃鹹菜、玉米面。他們的紀律非常好,保護勞動人民的生產和財產、他們每到一處,就打擊帝國主義分子和他們的走狗」。——對義和團運動更是讚美有加,好像在歌頌紅軍、八路軍、人民解放軍和中國人民志願軍一樣。

「附近一百零三鄉的人民,紛紛拿起鋤頭、鐵鍬、長矛、大刀,從四面八方趕到三元里的三星旗下,把敵軍緊緊地包圍起來。······敵軍死傷二百多人。有的跌倒在泥漿里,狼狽地請求投降。武裝人民佈滿在山岡上。四周圍旗幟飄揚,鑼聲、槍炮聲和喊殺聲震動天地。······這說明了只要全體人民動員起來,進行堅決的鬥爭,侵略者就是武器精良,也一定能被我們打敗」。——高小版繪聲繪色描述三元里抗英鬥爭,試圖讓小學生感知人民戰爭的巨大力量。但事實並非如此,那場被大書特書的戰爭真相如何呢?按照美國歷史學家魏斐德在《大門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間華南的社會動亂》一書里的記述,所謂自發組織的三元里人民抗英鬥爭,僅僅殺死了一名英軍、殺傷一名軍官和14名士兵。「死傷二百多人」出自誇大其詞的官方或半官方報告:「洋兵終日突圍不出,死者二百,······鄉民愈聚愈眾,至數萬。」作者認為,中共歷史學家藉此小事大作的理由是「能夠從鴉片戰爭屈辱的失敗中,找到一次偉大的民眾的勝利,只是由於清朝官方的怯懦才使它沾上污點。」

流傳多少年的三元里人民抗英鬥爭故事,在2006年第二版初中《中國歷史》課本里不見了蹤影(以下簡稱2006年初中版)。如果說這是某種歷史的進步,那是多麼緩慢的蝸牛式的進步啊!

秦末著名的大澤鄉起義,在司馬遷的《史記陳涉世家》裏有翔實的記述,儘管不乏文學性的想像成分,但大體可信。再看幾個不同時期歷史課本對陳勝吳廣起義的描述,卻頗有出入。

初級中學《中國歷史》1955年第一版突出陳勝的階級出身(以下簡稱1955年初中版):「隊裏的陳勝是僱農出身,他和吳廣很受人擁護。他們決定發動起義。他們殺掉了帶領他們的軍官,號召九百人起來從死路里找出活路。群眾袒露着右肩,宣誓共同鬥爭,推翻秦政權。」

1961年高小版《歷史》卻是繪聲繪色的描繪,好像聽到了當事人的私語:「他們中間的小隊長陳勝和吳廣暗地裏商量:『到長城邊去送死嗎?不如大幹一番。』他們殺死了押送的軍官,領導九百個農民掀起了反秦的鬥爭。」司馬遷《陳涉世家》原文云:「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兩相對照,說課本編撰者編造歷史當不為過。

2006年初中版則糅合上面兩段文字,這樣表述道:「他們之中的小隊長陳勝和吳廣,設計殺死押送的軍官,號召大家舉行起義。秦末農民起義爆發了。」

三個版本的敘述,皆隱去了魚腹藏書之事,編者或許覺其為詭計,如實說明恐有損於農民起義領袖的形象。

再看細節,更是各執一端,令人迷惑。

其一,起義軍到底離咸陽有多遠?

「他們迅速到達了離咸陽幾十公里的地方」(1955年初中版)

「很快地攻到了離秦朝都城咸陽幾十里的地方」(1961年高小版)

「一直打到咸陽附近」(2006年初中版)

一個遠,一個近,一個含糊。六十多年了,連這麼一個小問題都解決不了?這或許能佐證教材編寫者的無能及懶惰。

「楚漢之爭」到底用了幾年時間?

劉邦項羽互相爭奪農民起義的勝利果實,搶做皇帝,繼續打了五年仗。」(1961年小版)

「為了爭奪皇帝的位置,劉邦和項羽之間又進行了五年的戰爭。」(1955年初中版)

「項羽和劉邦為爭奪帝位,進行了四年的戰爭,史稱『楚漢之爭』。」(2006年初中版)

由五年變成了四年,依據何在?

唯一不變的,是對陳勝吳廣起義的評價:

「秦末農民戰爭是我國歷史上的第一次農民大起義。這次起義推翻了秦朝的強大統治,嚴重地打擊了地主階級的勢力,表現了勞動人民力量的強大。······秦末農民大起義又推動了漢朝農業生產的發展。」(1961年高小版)

「秦末農民戰爭是我國歷史上的第一次大規模的農民戰爭。秦末農民戰爭說明當時人民不能忍受黑暗勢力的統治,用革命的手段達到推翻這種統治的目的。但是,這次農民戰爭被地主階級劉邦利用了去,作為他奪取政權的工具,農民仍舊過着被剝削、被壓迫的生活。」(1955年初中版)

「陳勝吳廣起義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他們的革命首創精神,鼓舞了後世千百萬勞動人民起來反抗殘暴的統治。」(2006年初中版)

蔣介石,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雜交而生的蔣介石

現代中國人民災難的代名詞

他用血來嚇唬我們

他把中國人民的血染遍了中國的土地

——這是詩人何其芳1949年10月寫的詩句,名為《我們最偉大的節日》,被選入1952年第一版高中語文教材第二冊的首篇。這些所謂的詩句,集抹黑辱罵於一體,給人的是一副殺氣騰騰的嗜血的嘴臉。

與此同時,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他們一直在無休止地讚美苦難,幾十年如一日地褒獎苦難承受者。「多難興邦」論作為「享受苦難」的革命修辭,發揮着輿論核彈的作用。在某種程度上,苦難是暴力的營養品,極權統治者不遺餘力地將其推崇為國家美德,他們標榜的道德人物無一不是受虐狂患者。對苦難,他們要民眾學會從忍受進化到承受再升華為享受,浸泡於無盡的苦海而感知施與者的恩惠。暴力與苦難,這對極權制度的龍鳳胎,成為千千萬萬無權者的人生標配,承受,忍受,享受,就是不能進行革命性的反抗。

中國歷史教材(包括語文)對暴力一以貫之的稱頌,暴露了現代革命者嗜血的本性:唯有毀滅才能讓他們確認自己的存在。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最終毀於一茬茬喪失人性的革命者之手,只在遠處留下微弱的餘光供人憑弔。毋庸置疑,被狼奶餵大的一代代革命接班人,正在成為崇尚暴力的新的革命者,他們體內健旺的嗜血基因,將使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沉入罪惡的泥潭而難以自拔。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金融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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