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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出一條水道,搞垮一個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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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隋煬帝畫像;右:隋唐時期的運河示意圖

隋煬帝是個被高度符號化的人物。在過去,他一直被當成昏君暴君的代表,簡直沒有哪個皇帝比他更壞。在《隋書》《資治通鑑》這樣的正史里,他的形象已經夠壞的了。在野史裏頭他更是從《開河記》一路壞到《隋唐演義》,壞得非常細膩,非常淫穢,給人的感覺就好像他佔據着大隋天子的崗位,卻一直幹着加藤鷹(日本最有名的成人電影男優)的工作。

後來也有人做翻案文章。有的翻案文章就走到了另一個極端。當然了,做翻案文章往往容易極端,以強調其觀點的顛覆性。這一點可以理解,但有些說法確實太過分了。比如有人說隋煬帝不僅功大於過,而且是「偉大人物」「雄主英主」,是個大大的明君。但這很難解釋這個問題:這麼一個大明君,為什麼幹了十四年就把一個國家給干倒了?

隋煬帝的野望

隋煬帝是個失敗的君主,有時候還很殘暴,缺少親情,但他並不昏庸,對女色也並不特別沉迷,把他描述成一個貪圖享受的色情狂是不對的。他的性格沒有這麼庸劣。相反,他骨子裏有一種強烈的文青氣質,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他的詩歌寫得非常好,就像《野望》:「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筆力不輸唐宋名家,有幾個帝王能寫出這樣的詩?不光是寫詩作賦,隋煬帝的文學氣質隨時隨地都會流露,比如他甚至還一本正經地下令將茄子改名「崑崙紫瓜」,我承認這個名字有點傻,但其中的文青氣息是不容否認的。

隋煬帝確實喜歡炫耀性的奢靡,正所謂「二百裏海山開勝景,十六院嬪御鬥豪華」,但公平地講,他所處的中古時代,平民文化還沒有佔據上風,所以具有強烈的貴族色彩,崇尚奢靡鄙視儉樸。隋唐就是一個大開大合、濃烈華麗的時代,這不是隋煬帝一個人的問題,後來的武則天唐玄宗也都有同樣的傾向。

隋煬帝不是陳後主,他喜歡奢靡生活,不過,並沒有沉溺於享樂。相反,他精力充沛得驚人,總是在熱心地從事某種事業,很少有安靜的時候。在位十四年,他出外巡行不下十次。其中固然有遊覽江都的輕鬆之旅,也有相當艱苦的旅程。比如大業五年,他西巡青海,部署對吐谷渾的圍剿,一路翻雪山穿峽谷。返程時在大斗拔谷翻越祁連山,隊伍必須趕在天黑前穿過山谷,而偏偏風霰冥晦,行進艱難,結果隊形大亂,隋煬帝一行幾乎遇險。據史家推測,他的親姐姐楊麗華就死於這次跋涉。翻越祁連山後,隋煬帝沒有停止,接着一路西行,一直走到玉門關。此前帝王中,還從未有人到過如此靠西的地方。《迷樓記》或者《隋唐演義》裏的那個滿腦子享樂的昏聵皇帝,是不可能做如此艱苦旅行的。

但是話說回來,如果隋煬帝是個只知道享樂的昏君,也許隋朝倒不會在他手裏垮台。問題就出在他滿腹宏圖大志,充滿理想主義上。他將年號定為「大業」,就想追蹤秦皇漢武,創不朽事功,做一代雄主。

可他偏偏沒這個本事。

隋煬帝太過一帆風順,剛二十歲就做掛名元帥,平滅南陳,可以說沒有遇到過什麼真正挫折,他也就把天下事想得太過容易。可以說在他字典里就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從他登基伊始,就急吼吼地開始一項又一項的大行動:建東都、開運河、修長城、巡突厥、開西域、滅吐谷渾、征高麗……但是人世間的力量終究有其極限。而隋煬帝又實在志大才疏,缺乏統籌規劃的才能,就像《劍橋隋唐史》裏說的那樣,歸根結底是個「政治美學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挺像當年那位一心開創全新世界的王莽。王莽、隋煬帝這樣幹勁十足的美學家皇帝是最可怕的,他們在十幾年內,就能起早貪黑幹完幾代昏君積攢的工作,折騰垮一個龐大帝國。

但是隋煬帝和王莽畢竟不同。王莽的事功及身而滅,隋煬帝卻留下了一個重要遺產:大運河。這條河深深地影響到以後各個王朝的命運,並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歷史。

帝國與運河

中國的地形西高東低,河流幾乎都是東西流向,南北方向沒有大的河流,因此各個水系缺乏連接,不能形成完整的水運系統。

現代人習慣了公路鐵路,已經很難想像水運的重要性了。水路就像帝國的血管,將營養輸送到身體的各個部分。一旦脫離了水路,就會發生阻塞。這是因為陸路交通實在太貴。長距離的陸運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就拿隋煬帝東征高麗來說,雖然他有了一條大運河,但是這條大運河只到涿州為止。從涿州到前線還是有一段漫長距離,這一段必須走陸路。沒辦法,隋煬帝徵發了六十萬人從涿州往大凌河運米,每兩個人推一個車子,上頭裝三石米。可是這三石米還不夠兩個車夫路上吃的呢。車夫們一路走一路吃,到最後推着一個空車子到前線,如何交差?只能逃亡。如果能通水運,哪會有這種事情?

此外,王朝政治中心也需要大量糧食。首都規模越大,距離糧食供應區越遠,交通問題就越加凸顯。各個王朝對此的應對策略不盡相同,而這種策略選擇往往影響到了王朝的最終命運。

秦漢時期首都在關中,主要產糧地在黃河中下游,糧食只需要逆黃河而上就行,交通運輸問題還不太明顯。當然也有麻煩。一個是從長安到黃河的這段漕渠,特別容易堰塞。就像一個死循環一般,通了堵,堵了通。這個問題畢竟還可以靠勤快來解決,可另一個問題是根本無解的,那就是從洛陽到長安,需要過三門峽的砥柱。這個地方非常危險,《水經注》裏說它是「水流迅急,勢同三峽,破害舟船,自古所患」。這段路程只能改走陸路,繞過砥柱後再恢復水路,如此一來成本大增。

當時已經有了一些很重要的運河,比如鴻溝。它曾是歷史上的「楚河漢界」,非常有名。它不是一條單獨的運河,而是一個複雜的運河系統,溝通了黃河和淮河水系。鴻溝的地位極其重要,甚至改變了中國的經濟佈局。但是在漢武帝時期,出了一件大事。黃河決口,發生了大改道,一直灌進了淮水。漢武帝也沒怎麼管,就讓它這麼流着。直到二十多年後,這個決口才被堵上。結果黃河的泥沙沖入鴻溝系統,淤積起來,鴻溝就此堰塞。後來的皇帝們拼命修補,鴻溝也沒能復原,只搶救出了一條運河:汴渠。這條渠道遠遠比不上昔日的鴻溝,存在諸多問題,但也聊勝於無。

東漢瓦解後,經過幾百年的戰亂,到了隋朝才再度出現大一統帝國。這個帝國面臨着新的形勢。它規模更大,精力更加充沛,需要更多的糧食,而產糧地已經開始漸漸南移。光靠黃河中下游已無法供給龐大的帝國中樞。所以,對於交通問題,隋唐帝國需要一個新的答案。而隋煬帝提供的答案就是大運河。

千里長河一旦開

隋煬帝登基三個月之後,就宣佈營建洛陽東都。從此,洛陽就取代了長安,成了隋帝國的真正首都。關於隋煬帝這麼做的動機,《資治通鑑》上有個解釋。據司馬光說,有個叫章仇太翼的神棍跟隋煬帝說:「陛下是木命,而關中是木之沖,不可常住。」隋煬帝覺得很有道理,就決定搬遷到洛陽。這個說法出自野史《大業雜記》,把隋煬帝說得像個傻子。司馬光非常討厭隋煬帝,凡是對隋煬帝不利的材料,司馬光很少會放過。但這個說法根本靠不住。綜合看隋煬帝一連串的舉動,他明顯有一個龐大的戰略計劃。遷都洛陽,就是這個戰略計劃的第一步。

緊接着,他就開始了大運河計劃。大業元年三月,隋煬帝徵發上百萬民夫,開挖通濟渠。五個多月後工程即告竣工。這條運河引黃河入汴水,引汴水入泗水,最後經泗水入淮水,溝通了黃河和淮河。工程時間好像太短了,所以很多人懷疑它用的是汴渠古道。但後來經過考察,專家們傾向於認為:通濟渠和汴渠有部分重合處,但卻是一條新運河。它比汴渠要直得多,而且相當寬闊。堤壩大約高3到5米,寬大約35-40米。隋堤兩岸鋪設大道,遍種楊柳,其景象就像白居易的詩中所寫:「大業年中楊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西至黃河東至淮,綠影一千三百里。」恢弘程度遠遠超過以前的汴渠。

這麼短的時間內挖出這樣一道運河,可以想像當時的緊張情形。在古代的條件下,導致的死亡人數一定非常龐大。當然,隋煬帝的「政治美學」是不考慮普通人的死活的。自古以來凡是注重「政治美學」的君主都是如此,可能是因為普通人沒有美學價值吧。就像後來的斯大林所說的,一個人的死亡是悲劇,而成千上萬人的死亡不過是個統計數字。據《開河記》裏說,「下塞之處,死屍遍野」。當然野史不可信,但是在安徽泗縣的運河邊上,就有為紀念隋煬帝開運河的鎮名「哭孩頭」,一直到民國也還叫這個名字。

民間堅信隋煬帝開通濟渠是為了淫樂。隋煬帝確實順通濟渠南下,巡幸江都(即揚州)。一路上氣派很大,據說在通濟渠上「舳艫相接二百餘里,照耀川陸,騎兵翊兩岸而行,旌旗蔽野。」整個船隊以及兩岸士兵總計二三十萬,簡直就是個移動中的都市。記載中說,最大的龍舟高四十五尺,長二百尺。司馬光對這個數字不滿意,一使勁變成了二百丈。二百隋丈超過一華里。這就大得有點缺德了。一里多長的大船在運河裏開,想來也是壯觀,但我想司馬光一定沒有開過船。

隋煬帝南下江都,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極好的素材。一般的奢靡描寫實難饜後世文人之心,他們創作了各種匪夷所思的細節。比如野史里就說,隋煬帝專選一千名吳越少女拉自己的龍舟,又選了「一千隻嫩羊」陪着少女一起拉船。還有艷詩為證,「一千條錦纜牽嬌,五百隻纖腰挽媚」云云,據說隋煬帝看後「歡喜無限」。但據我猜測,真正歡喜無限的怕還是作者本人。

隋煬帝着急開通濟渠,確實有順便遊覽的想法,否則工期多半不會定得這麼緊。但要說搞這麼大一個工程,就為了在上面划船,這個實在難以置信,而且也不符合隋煬帝的性格。況且通濟渠只是一個開始。緊接着,隋煬帝又開始整理邗溝。邗溝長三百里,溝通淮河和長江,最早是吳王夫差所開,中間經過多次整理。隋煬帝這次整理則是最徹底的一次,縮短了迂曲的路徑,將邗溝變得更直。

大業六年,隋煬帝又下令開挖江南運河,溝通了長江和錢塘江。江南運河自鎮江至杭州,全長八百里,寬十餘丈。這條運河將江南富庶之地納入帝國水道系統,意義非常重大,但是歷史記載偏偏很少,也許是因為這條運河大量利用了原有古老運河,工程量較小的緣故。

隋煬帝的運河系統以洛陽為中心,通濟渠、邗溝、江南運河三段環環相扣,直達杭州,打通了洛陽和南方的交通。但是這還不夠,在北方還需要一條河道。因此在大業四年,隋煬帝又開了一條永濟渠。這條運河全長近兩千里,溝通黃河和沁水、淇水,然後一路向北連接漳水和永定河,先到天津然後又折向北京西南的涿郡。當然,所謂開永濟渠,並非憑空挖出一條運河來,也要藉助前人的運河系統。隋煬帝主要就是沾了曹操的光。曹操當年為了進攻袁紹,修了一條運河叫白溝。永濟渠的南段就利用了白溝河道。但就算有曹丞相幫忙,這個工程量還是很浩大,動員民力上百萬,男丁不夠用了,連婦女都一起上陣。

至此,隋煬帝的戰略部署已經非常清晰了。

世間恩怨本難明

他的規劃是背靠西方,立足中原,面向東方。首先,他將帝國中心從長安移到了中原洛陽,然後他以洛陽為軸心,通過通濟渠、邗溝、江南運河溝通南方,通過永濟渠溝通北方,將南北打成一片,形成一個整體。

這當然有好處。原來首都在長安,由於三門峽砥柱的關係,漕運始終是個大問題,現在首都搬到了洛陽,供給問題就不存在了。隨着大運河系統的完成,糧食大量湧入帝國中心,數量非常驚人。隋煬帝為了存這些糧食,修了好多糧倉,最大的洛口倉貯藏糧食兩千多萬石。後來帝國崩潰,瓦崗山的李密搶佔了這個糧倉。靠着洛口倉,他聚集了一支龐大力量,幾乎四面八方的窮人都來加入他的隊伍吃糧食。當然,李密犯了一個戰略錯誤。這個倉實在太好了,老鼠掉進麵缸里,李密哪兒都不想去了,就守着這個倉慢慢吃。後來吃光了他也就垮台了。

但是缺點也很明顯。首先是民力被用得太多。隋煬帝太喜歡折騰,性子又太急,工程一個又一個,而且定的期限又短,民力實在不堪。有人統計過,隋煬帝在八年間的22項力役共徵用人力3012萬餘人。這個數字實在太龐大了。而且大運河的開通不僅耗費了大量人力,而且運輸更方便了,誘使隋煬帝進一步折騰。如果沒有永濟渠,也許東征高麗就不會發生,即便發生也不會如此大規模。如果沒有大運河,囤積在倉庫里的糧食也許還散落在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米缸里,讓他們不至於淪為餓殍。「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膏脂是此河」,帝王眼中的運河,和普通人眼中的運河,並非一回事。

黃仁宇對此有過一種解釋。他認為一個農業帝國,經濟沒有多元化,過多的糧食很容易成為累贅,因此隋煬帝的大工程,不失為解決過剩問題的一個辦法。黃仁宇很尖銳地質問道:不然的話,「難道令大批人民失業不成」?按照他的說法,這種解決方案其實蠻好的,只可惜一旦開動不易控制規模,所以隋煬帝最後吃了虧。這個看法雖然也能自圓其說,但可惜以今度古,和當時的史實記載相差太遠。

此外,隋煬帝的政策還產生了一個致命問題。要知道,隋朝脫胎於北周。北周是當年宇文泰裹挾北魏六鎮余兵入關所建,關隴軍事集團是其力量來源。不僅北周,後來的隋唐也是如此,舉個例子就能知其大概:北周、隋朝、唐朝,三代皇室祖上都是來自北魏六鎮中的武川鎮。隋煬帝最後逃到江都時,身邊的衛士還是關中人,可見他何等依賴於關中的武力。但是隋煬帝依託大運河,步步向東開拓,和關隴軍事集團漸行漸遠,也就一步步走向末路。所以,李世民後來對隋煬帝有一個評價:如果他長處關中,豈有傾敗?

大運河的影響所及,當然遠非隋煬帝一朝。後來的唐宋,也都和這條河糾纏不清。隋朝傾覆後,唐朝採取了折中策略,放棄洛陽,立足長安,靠隋煬帝的大運河向首都運輸物資,以東南財賦養西北甲兵。洛陽到長安那段水道有麻煩,但是李唐把它當成一種必要成本忍了下來。到了唐朝後期,出現了藩鎮割據的局面,長安朝廷完全靠江南養活,通濟渠的重要性進一步突出,成了皇朝的生命線。

大運河催生出了許多繁華都市,最重要的就是開封。開封位於通濟渠的北口,是一個起承轉合的關鍵點。五代時期,朱溫的後唐就定都在開封,後來的宋朝幾經猶豫後,也選擇了這個地方做都城,其原因無非是貪圖通濟渠的便利而已。被金朝打殘後,宋朝又跑到大運河的終點杭州建都,可以說,始終不敢脫離大運河一步。

定都開封,從經濟上看是最划算的,宋朝的富庶和這個選擇就有關係。但是從政治軍事上看它有極大的弱點。各地的物資開始向腹地集中,停止了對西北的大規模輸送,加劇了關中的凋敝,結果一個區區的西夏就能讓北宋左支右絀,如果大運河依舊是以長安為目的地,西北的情形會好得多。

此後,中國經濟進一步向東南移動,外患方向也從傳統上的西北移到了東北,大運河的任務進一步發生變化。它不再把物資從東方輸送到西方,而是要從南方輸送到北方。隋煬帝的大運河系統以洛陽為軸心,現在就顯得太偏西了。因此,元朝給運河做了一次大調整,變成了一條從杭州到北京的直線運河,也就是現在的京杭大運河。從此,隋煬帝的運河終告結束。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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