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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報道顯示:延遲救援變相殺了這些孩子

44歲的任永昌絕望地捧着女兒的臉。
    
      5月14日,8歲的女兒任僖,從都江堰新建小學的廢墟中被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這所小學校,有12個班級,700名學生。地震,讓這所小學化為廢墟。
    
      「整整30個小時,如果早一些挖出來,娃娃是應該能救活的!」每遇到一個人,任永昌就重複着這句話,如失去阿毛的祥林嫂。
操場上只有孩子的屍體
    
      親歷者:王楊斌
    
      身 份:30歲,德陽人,地震次日幫助朋友尋找在東方汽輪機工廠失蹤的親人。
    
      地 點:四川省德陽市綿竹縣漢旺鎮
    
      從成都到漢旺,正常只需要2個小時的路程,但那天我們走了接近6小時。前面的路上,沒啥不一
    樣,就是人車特別少,有點像大雨過後的城市。一過德陽市孝泉鎮,就不一樣了,兩邊的樓房幾乎整個屋頂都塌下來了,剩下的牆都不足兩米高,鋼筋水泥露在外面。死難者遺體就攤在路邊,活着的人都跑到馬路中間的綠化帶坐着。死人與活人唯一相同的是都掉了魂,無法辨認臉上的表情。
    
      下午2點多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天灰起來,霧蒙蒙的。我們一車人都不說話,後面會遇到什麼樣的慘況,誰也不敢想。一路上還算順利,沒碰到沙石或倒塌樓房堵路的情況。雨越來越緊,越來越密,我估計氣溫只有5攝氏度左右。
    
      到了漢旺東方汽輪機工廠門口,這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大批工人和家屬集中在門口的空地,躲在簡單的塑料棚里,有的甚至在淋雨,在不停發抖。從發生地震以來,大家只能喝點牛奶和礦泉水。
    
      車開到工廠附屬學校,這裏包括了幼兒園、小學、高中、技校。
    
      車還沒停穩,我們從車窗中看到,操場上根本沒有避難者,只有……屍體,都是孩子的屍體,鋪滿了3個籃球場。沒有任何的遮掩,就是躺在地上,雨打在他們身上。一個接一個的孩子被拖着手和腳,臉或背貼着地,從倒塌的教學樓里拖出來。到處都是泥,到處都是血。
    
      我們當中有人不願意下車,因為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其中一個當過兵的朋友說,還是下車吧!我想,不能讓在旁邊撕心裂肺的父母親自搬運屍體,而且這些屍體一上這些沙土車,運往哪裏都不知道,同時屍體長期暴露在戶外容易引起疫症。最後,大家一起下車,幫助武警戰士和工廠的人搬運屍體。
    
      下了車,我們就兩人一組,一人拖一邊的手腳,看着哪裏有卡車,就往上扔。我扔的第一個是個小女孩,大概是個個頭1.5米左右的中學生,長頭髮,穿着便服。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嘴巴附近都是泥和傷痕,但是她的皮膚很白,手腳都是輕飄飄的。我抓着她左邊的手和腳。
    
      剩下的孩子,我再也不敢看他們的臉了,大部分都是中學生,可能是有孩子沒挖出來,有媽媽在大雨中哭喊,剎那間暈了,沒人顧得上,她就倒在了屍體堆上。20多分鐘,我和其他救援人員目睹2輛卡車開走了,每輛車上都裝着20-30具屍體。
    
      下起了暴雨,挖掘機器撤離,我們7個人徒手在黑暗的廢墟堆中挖掘到深夜11點,救出了一個孩子,但老人在被拖出來半個小時後死了。我們已經虛脫了,就倒在廢墟邊上淋着雨睡了一晚。我腳上起了8個水皰,根本沒有力氣回憶搬運屍體的情景了。   
    
    
    
    
    
      5月14日,都江堰殯儀館裏,傷心的家長痛哭着給自己在新建小學念書的兒子穿上乾淨的鞋子。 南方都市報記者 張峻 攝
    
      距離那個黑色的日子已過去兩天。
    
      下了整整一天的雨終於停了,都江堰的氣溫在回升,救援部隊加大了救援力度。
    
      這天早上,更多的小孩從都江堰市的新建小學的廢墟里被挖了出來。
    
      下午,都江堰市殯儀館,當聚源鎮中學的家長們和自己的孩子告別之後,這裏又來了新建小學的父母,他們為自己的孩子送最後一程。
    
      西南側第一個靈堂。
    
      六七十具屍體分左右兩側排成四排。礦泉水瓶成了香爐,空中瀰漫着煙熏和消毒水的氣味,地上是小鞋子、血染的衣服、爆竹紅紙皮。
    
      8歲的任僖,躺在那裏,旁邊放着姐姐給買的粉紅色小裙子。
    
      郭星意、餘歡、吳鈺林,三個要好的小夥伴,一起躺在那,在這個本不應相聚的地方相見。
    
      一個孩子,一匹白布,上面覆蓋着幾枝松柏。裏面是已經徹底擺脫痛苦的小生命,外面是他們肝膽俱碎的父母。
    
      董勛終於見到了二年級二班的兒子董多。他一大早徒步40里從虹口翻山到新建小學,跪在一輛面的前面,搭順風車來到殯儀館。
    
      周廣斌捧着骨灰盒子來到殯儀館。這個骨灰盒子將要裝上4個孩子的混合骨灰,其中有他的兒子周壵。
    
      都江堰殯儀館外,一個父親在替死去已久的孩子做心外壓和人工呼吸,一下,兩下,三下,他試圖抓住起死回生這個最後的希望。
    
      任僖的最後一站
    
      44歲的任永昌絕望地捧着女兒的臉。
    
      5月14日,8歲的女兒任僖,從都江堰新建小學的廢墟中被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這所小學校,有12個班級,700名學生。地震,讓這所小學化為廢墟。
    
      「整整30個小時,如果早一些挖出來,娃娃是應該能救活的!」每遇到一個人,任永昌就重複着這句話,如失去阿毛的祥林嫂。
    
      任永昌是都江堰灌口鎮靈岩村土生土長的莊稼人,因為退耕還林,家裏的地沒了,每年一家靠956元的補貼過日子。
    
      從1998年開始,他就做起了洗車生意,他的妻子王新秀,是一個能幹的女人,在山下靠近都江堰市區的地方,辦起了一個小賣部。兩人1988年有了第一個女兒,喜歡孩子的任永昌希望能再要一個。因為屬於三類地區的農業戶口,按照政策允許生2胎。
    
      二女兒任僖,1999年12月28日出生,臨近千僖年。地震來臨時,這個8歲的女孩已是新建小學二年級二班的學生。
    
      從小夫妻兩人就對這個女兒寄託了很大的希望,因為大女兒比較調皮,任永昌希望小女兒學習上進,將來找個好工作,起碼不用像父母一樣將來這麼辛苦。
    
      「任僖從小聽話,活潑伶俐。」他說。小女兒在上學的時候,進了姐姐曾經讀書的新建小學。新建小學是都江堰5所重點小學中的一所,而且這是個惟一農業戶口佔多數的小學。「大概有80%的在校學生都是農業戶口。」這個學校的生源有很大一部分來自靈岩和平義兩個村莊。因為這些地方過去所在的青城山區被劃給了都江堰的白城區。
    
      新建小學垮塌後,儘管不少家長認為教學樓的質量有問題。但是家長也幾乎承認,新建小學的教學質量在當地屬於是很好的。
    
      任僖從一年級開始就獨立上學。每天早上,一個人從位於靈岩的家,步行大約半小時到學校,中午就在學校食堂里吃飯,一個月85元伙食費。女兒在學校很乖,但是很要強。有一次任永昌看到女兒悶悶不樂。女兒告訴他,有老師訓了她,因為那天下雨,她從村里去上學的時候,在山路上踩了一腳泥巴,把教室的地板弄髒了。老師讓她注意衛生。聽到這個事情任永昌還有些不在乎,一個農村人,腳下哪有可能不沾上泥巴呢?但是後來有一次下雨天,他發現,女兒上學的時候,專門準備了一根雪糕棍,打算到學校之後把鞋底刮乾淨。
    
      在母親王新秀眼裏,小女兒很貼心。知道家裏掙錢不容易,她從來不張口要錢。過年所得的400元壓歲錢,全部給了爸爸。有一次考試考得很好,媽媽獎勵她100元錢,她只是象徵性地要了1元。
    
      最近一次考試,任僖考了全班第二,媽媽問她想要什麼,她想了半天說,「媽媽,你給我買個漢堡包吧。」
    
      在姐姐任麗眼裏,妹妹很聰明。姐姐剛買的手機拿到手裏,剛學會拼音的妹妹,很快就會發信息。任僖喜歡唱歌跳舞,電視裏的舞蹈,經常看着看着就能在電視機前模仿着跳。有一回,她小心地向姐姐提出想買一條裙子。比她大11歲的姐姐一口答應:等我發了工資,給你買一條。
    
      地震那天,正是媽媽和姐姐商量好一起到城裏給任僖買裙子的日子,兩人騎了一個電動車,結果剛走到一半,地震來了。等她們迅速跑到新建小學時,只看見任永昌正在巨大的廢墟面前哭泣。
    
      作為親人,他們只能守侯在任僖幼小的軀體旁,承受着生離死別。
    
      該是給孩子蓋上一層白布了,任永昌很不舍,直直地望着8歲的女兒,摸摸女兒的頭髮。姐姐任麗小聲抽泣着,似乎怕把妹妹吵醒。
    
      一條粉紅色的裙子,這是她送給妹妹的最後禮物,此時只能安靜放在她的旁邊。
    
      「我要親自送他」
    
      胡建強很自責,他把一張照片塞進了皮衣里。照片中有9個男孩的笑臉,其中,有他12歲的兒子胡睿。「我還是醫生,我還在搶救別人,我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法搶救出來」。
    
      而蒲新(化名),已經在都江堰聚源鎮中學校園裏守了兩天。
    
      「我要親自送他。」這個疲憊的父親面無表情地說。
    
      14日中午,都江堰聚源鎮中學操場。昨夜一場大雨過後,到處泥濘。
    
      角落裏,一雙殘破的旅遊鞋被點燃散發出燒焦的味道。旁邊還有一身染滿血跡的運動服也被點燃。兩炷香火在燃燒,一掛鞭炮在炸響。紛飛的紅色紙屑,為這個傷亡慘重的中學蒙上了悲涼的色彩。
    
      距離聚源鎮中學教學樓倒塌已經過去2天,挖掘搶救還在繼續。每當一個學生的屍體從廢墟中發現被抬出,這個角落就會有一掛鞭炮點燃。
    
      每一掛鞭炮響起,就預示着一個年輕生命上路了。
    
      蒲新坐了兩天。「兒子死了,但是還沒有被挖出來。我一直在等,等着送他上路。」他的嗓子已經完全沙啞到幾乎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的地步,似乎只是在把嘴巴一張一合。他的表情很奇怪,沒有焦急,沒有悲痛,語氣平靜,似乎在說着別人家的兒子的故事。他說,眼淚哭幹了。
    
      他的兒子,聚源鎮中學初二(六)班的蒲桐,屬於沒有跑出來的那個。「我兒子班裏一共68個人,跑出來的不到一半,」沒有跑出的孩子,蒲新說他親眼看到後來被挖掘出的有一兩個。
    
      5月12日傍晚開始,持續不斷的雨增加了救援的難度,武警拉起了警戒線,這意味着,可能有倖存者或者屍體被挖出來了。神情恍惚的家長們開始往上擁。但是武警只是維持了一下紀律,並沒有人被抬出來。一個準備點鞭炮的工作人員又放下了手裏的打火機。蒲新重新坐回到為家長準備的帳篷里。
    
      此刻,兒子蒲桐已經在雨中浸了快兩天,他的上半身露在外面,下半身被巨大的預製板壓着,根本拉不出來。
    
      在保險公司上班的蒲新,地震過後半小時趕到了學校,那時眾多家長已經在坍塌的教學樓上面拼命挖掘,哭喊聲不絕於耳。他知道兒子上課的地方是教學樓一層一個靠窗戶的位置,結果剛走到學校操場前,一眼就看到了保持這個姿勢的兒子。兒子的臉部還看不清楚,但是他認出了兒子手腕上戴着的那塊手錶,在陽光下閃着光。這是他給兒子買的,已經記不清為了什麼。總之兒子很喜歡,從初中開始就一直戴在手腕上。
    
      這個教學樓,是聚源鎮中學的初二、初三年級,18個班,1000多個學生。事故發生時,有兩個班級在旁邊實驗樓上微機課,另一個班級在上體育,全部倖免於難。事故當天,官方公佈的這所學校死亡數字是50人,而實際上要遠遠多於此。
    
      讓蒲新生氣的是,教學樓周圍其他的樓房雖然也遭破壞,但是惟獨中間這個樓房倒了。「這個樓的結構很有問題?」樓已經蓋了差不多10多年。
    
      而老師王麗(化名)卻不這麼看。她從2層逃脫,帶了差不多30個學生。她說,主要是地震的時候,左右劇烈搖擺,導致架設在兩邊承重牆上的預製板脫離垮塌,巨大分量的預製板又砸下來了。一層一層分量疊加在一起,把走廊擊穿,進而毀掉了整座樓。當時正在上體育課的一個老師後來告訴她,那天下午,教學樓像在波浪上翻滾的船一樣被拋來拋去。
    
      王麗帶的初三(二)班正巧挨着樓梯,她說自己帶着孩子衝出教室後,躲在2樓和3樓拐角的樓梯上,主樓塌陷了,而樓梯卻沒有倒。
    
      蒲桐的姑姑在一旁,抱怨說:「娃娃太聽話,本來他是有可能逃生的。都是在一層,這不人家在2樓的還有機會跑下來呢?」
    
      父親只有嘆氣。他說兒子的確很老實聽話,平時很懂事,從來不和家裏吵嘴。聽僥倖跑出來的同學說,地震開始第一次晃動的時候,正在上課的老師說不要跑,讓大家冷靜,趕緊躲在桌子底下,兒子屬於那種聽老師話的孩子,肯定是這麼照做了。但是有的學生就直接跑出去了。結果等發現樓上的同學開始往下跑,地震越來越厲害,沒有出門的孩子這才慌了。但是已經沒有時間。
    
      雖然在廢墟里看見了兒子,但是卻無法搬動兒子身軀上一層層的鋼筋水泥。蒲新晃晃自己的手指,指尖部位呈現出黑紫色,地震當天就已經完全挖爛了。他說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他已經在校園守了兩天,餓的時候,就着喝不知道是誰丟下的礦泉水,啃方便麵。
    
      他相信,最終他可以把兒子挖掘出來。
    
      父子送別的最後一站,是冰冷的殯儀館。
    
      三個、四個……
    
      因為聚集了太多的等待火化的屍體,儘管這裏的6座焚化爐已經同時運轉,排隊的人還是擠滿了走廊、靈堂、門廳。
    
      殯儀館已經暫時不接受其他死者,因為人滿為患,昨天一對在地震中死亡的老年夫妻,排不上隊,被轉移到了成都市火化。
    
      「人太多了,時間長了,天氣又熱。」二年級二班班主任王老師說。她跑來跑去,手裏拿着分配好的小組名單,並且被編上了號碼。每輪到一組,老師就帶領着哀傷的家長,向火化室走去。
    
      痛苦的家長們只能接受救援人員的建議,採用每三個逝去的孩子一起火化的形式,以節省時間。最後,當天色快暗下來的時候,又增加到4個孩子。
    
      下午,一輛從殯儀館回新建小學的40座大巴上全是新建小學死去孩子的親人,這些孩子主要是五年級一班的同學,該班54人中死了51個,其中有兩對雙胞胎。
    
      「郭星意、餘歡、吳鈺林」,疲憊不堪的老師嗓子已經啞了。輪到這三個孩子了。母親們又一次痛哭起來。
    
      3個女孩子,都是12歲,同在五年級一班讀書,都是父母眼裏的寶貝。她們的媽媽拿出手機,顯示上面各自女兒的照片。媽媽們抱頭痛哭,試圖安慰對方,也在安慰自己說:咱們三個娃娃一起走吧,她們一直就是好朋友。
    
      火化間外,女人們,抱頭痛哭。而男人們,則眼睛紅通通地,站在一邊默默不語。
    
      通道很長,似乎有意把告別的時間延長,人為加深即將告別的人們的痛苦。
    
      3個父親抱起各自的女兒,低垂着頭,慢慢沿着告別室,拐過長長的通道,向後面的火化間走去。狹窄的走廊上,充斥的是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還有一具具裹着白布的幼小身軀的身影。
    
      終於分別的時候到來了,裝爐員再次核對三個女孩的名字,聲音很職業。3具白布裹着的身軀,並排放在一塊鋼板上,就像是三個好朋友玩耍累了並肩躺在一起做着什麼遊戲。
    
      閘門打開,那裏通向另外一個世界。裝爐員按動按鈕。軀體緩緩地被自動順進了爐膛,那裏依稀看見火舌翻滾。閘門永久地關上了。
    
      「550度,燒45分鐘。」拿着鐵釺的焚化工人交代完後就離開了。
    
      這個時候,郭星意的媽媽反倒停止了哭泣,她緊緊摟住顫抖的余環媽媽的肩膀,說,「女兒走了,不要擔心,這三個娃娃一定會互相照顧的。」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南都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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