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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伶人往事》8: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

———葉盛蘭往事(2)

 
葉盛蘭已經大紅大紫的時候,杜近芳還是一個連自己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小姑娘。世事難料,滄海桑田。如果沒有政權的更迭,他與她不會在一起;如果不建立一所國家級的京劇院(即中國京劇院),他與她不會在一起;如果他不參加這個國家級京劇院,他與她不會在一起;如果他不是小生,她不是旦角,他與她不會在一起。但是,他與她在一起了,而且是幾十年地在一起———一起在中國京劇院唱戲,一起唱生旦戲,一起唱才子佳人戲。他演呂布的話,她就是貂蟬。她演白娘子的話,他就是許仙。她演李香君,他就是侯朝宗。她演陳妙常,他就是潘必正。他演梁山伯,她就是祝英台。總之在古代題材的戲裏,他們是相愛的一對。即使在現代戲《白毛女》裏,他們也還是相愛的一對,一個演喜兒,一個扮大春。其實,他們之間的糾葛也像一本大戲,「大戲」里有深深的情,也有多多的恨。()

  京劇界的人都知道,旦行演員是非常多的,優秀的旦角演員也不在少數。要不然,怎麼一下就齊刷刷地有了「四大名旦」(即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荀慧生),後來,又齊刷刷地有了四小名旦(即李世芳,毛世來,張君秋,宋德珠)呢?可要找上個好小生演員,那就難了。京劇界直到現在都在鬧「小生荒」。所以,杜近芳進了中國京劇院,能遇上葉盛蘭,那是她的造化。從此,杜近芳的表演因有「中國第一小生」的同台、配合與提攜,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新的層面,新的境界。葉盛蘭的文戲武戲,都讓人產生美感。扮上呂布是呂布,扮上周瑜是周瑜,決不雷同。與旦角合作演才子佳人戲,軟點的旦角真能叫他這個俊美無比的小生給比下去。所以,自身條件很不錯的杜近芳非常努力,力求在舞台上能與他楚漢對峙、旗鼓相當。杜近芳遇到表演藝術上的問題,也多向「四叔」(即葉盛蘭)請教。於是,杜近芳迅速躥紅。同行都說,是葉四爺(盛蘭)培養了她。那時的她,也沒站出來否認這個說法。與中國第一小生長期搭檔,哪個旦角演員不羨慕,連霸氣十足的言慧珠都動心。()

  平素他與她也很親密,倆人能說心裏話。這種親密,同行也認可。要知道:這是江湖,是戲班,不是寺廟軍營。()

  從中國京劇院建院開始,劇院領導就組織政治學習,強調藝人進行思想改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葉盛蘭對此頗為反感,他是我行我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休息就休息,說生病就生病。()

  1952年,他們一起赴朝慰問演出。從朝鮮回國,葉盛蘭深感自己很難適應集體生活。私下裏,他對杜近芳說:「我對得起共產黨,在這裏(指中國京劇院)我受不了。」過了幾天,他決定不離開中國京劇院了。()

  1953年,中國京劇院根據上級指示提出培養青年演員的方針,讓青年演員成為舞台接班人。有關講話傳出,受到青年演員的熱烈歡迎。那年,葉盛蘭剛過四十。梨園世家和「富連城」科班班主的家庭出身以及十九歲成名的個人經歷,使他比別人更深地領會一個新政權提出培養接班人的戰略意義。在他感受到威脅的同時,也陷入了難以排遣的憂慮。他向杜近芳吐露了自己的看法:「把他們培養起來,我們就完了。」話說得一針見血,簡單又準確。()

  1954年,組織上動員杜近芳加入共青團。她也很想入團,可又還拿不定主意,遂向葉盛蘭討教。葉盛蘭聽了,就撇嘴搖頭。說:「你要入團?那麼,將來連你的婚姻自由都沒有了。」()

  1955年,中國京劇院到歐洲演出。一路上,葉盛蘭對洋玩意兒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到了捷克,他提出要買羊毛襯衫,那時,沒幾個人知道啥叫羊毛襯衫。他的理由是「怕演員們晚上着涼」,希望組織能考慮一人買一件。到了瑞士,他提出要買瑞士表,還要求表商打折,再打折。看到資本主義國家的繁榮和先進,葉盛蘭打心眼兒里羨慕。他對杜近芳說:「你看人家,路燈沒明線,小汽車真多,真漂亮。一路上的景致多美。美得我都不願睡覺,願意看這些景色。咱們祖國多咱才能趕上人家這樣吶!」接着,是一陣的唉聲嘆氣。()

  在批鬥葉盛蘭的大會上,杜近芳把以上我所羅列的葉盛蘭平素對她的談話內容,揭了個「底兒掉」。她發言的題目就叫《我是黨培養起來的》,洋洋灑灑數千言。全文共分四個方面:一、在思想上右派分子葉盛蘭是一貫煽動我和黨對立;二、在政治上右派分子葉盛蘭想盡辦法拉我上他的賊船;三、在藝術上右派分子葉盛蘭對我實施暴力統治;四、在生活上右派分子葉盛蘭用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我……發言的結尾處,她義正辭嚴道:「我從各方面揭穿了『是葉盛蘭培養了杜近芳』的彌天大謊,並證實了右派分子葉盛蘭怎樣從政治到藝術毀滅杜近芳,已經是鐵證如山———我最後再說一句:感謝黨,感謝黨對我的一切培養!」()

  杜近芳處於激昂狀態,說得生龍活虎;葉盛蘭陷入精神混亂,聽得心驚膽戰。「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知我者緣何如此情薄?原來親密與仇視,讚美和污衊可以在瞬間轉換,而操縱轉換的槓桿就是那無所不在的政治支配力以及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

據葉家的後代告訴我,葉盛蘭每次從批鬥會上回到家裏,什麼話也不說,就把自己關進臥室。繼而,就聽見他在裏面跟喊嗓子一樣,用小生念白的聲音大喊:「我是誰?」「誰敢惹我!」「在上海的時候,誰敢惹我?」「我成階下囚啦!」抑揚頓挫,且一聲高過一聲。()

  「這是哪一出呀?」葉盛蘭的妻子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開門!」老伴兒說。「別管我!」依舊是小生的念白。「是不是瘋了?」一家人心裏都這麼想。()

  葉盛蘭喊夠了,自己開門出來,也恢復了常態。全家和和氣氣地吃飯。每次批鬥會下來,他都以這樣的方式對待自己。「自把琵琶,燈前彈罷,春深不到家。」葉盛蘭在釋放,在宣洩,同時,他也在收拾自己,埋葬過去。()

  「反右」以後,畫家許麟廬、蕭盛萱和葉盛蘭三個人有機會聚在一起喝茶,聊天。他們越說越高興。許先生提議說:「咱們也唱兩段,玩玩吧。」()

  自然是許麟廬先唱,接着是蕭盛萱,最後是葉盛蘭。這個唱一輩子戲,以戲為業的人一張嘴,竟不搭調。除了不搭調,嗓子怎麼也不行了?他自語道:「完了,我完了。我的藝術也完了。」()

  面對葉盛蘭的震驚和傷感,沒有誰可以寬慰。是呀,藝術家即使再有名氣和成就,一場政治運動下來,管保叫你光澤斂盡。從此葉盛蘭的氣候,四季只剩了一季。地是恆常的冬,永遠縮手縮腳。這個「縮」,不只是四肢,還有靈魂。()

  2005年底,我訪問近九十歲的馬少波先生。告訴他,自己正在寫葉盛蘭往事。()

 



  我問:「您對盛蘭先生什麼看法?」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葉盛蘭是個好人,耿直,坦蕩。」我說:「盛蘭先生到底怎麼成了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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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誰讓他和你父親搞在了一起。你父親也欣賞他,請他參加民主黨派的『鳴放』座談會,拉他入農工黨(即中國農工民主黨),還給他個中央委員。詒和同志,你要知道,那時誰和你父親搞在一起,誰就是右派。」停頓片刻後,遂又補充道:「1957年的『鳴放』期間,在中國京劇院鬧得最起勁的不是他。」()

  我問:「那是誰?可以說嗎?」「是袁世海。」()

  我又問:「把盛蘭先生和章伯鈞關係問題撇開,你覺得他最嚴重的政治問題是什麼?是反對你嗎?」()

  答:「不是反對我的問題,是企圖恢復『富連成』的問題。葉盛蘭、葉盛長的活動,袁世海的鬧,以及馬連良在外面的呼應,都是想恢復『富連成』的一套。核心是要在國家劇院奪權,否定黨的領導。我至今都認為戲曲界存在個對『富連成』的評價問題。『富連成』科班是有好的一面,對京劇貢獻很大。但它是不是就好得不得了,中國京劇要培養出優秀人才就必須恢復『富連成』?」(chinesenewsnet
 
我說:「當時盛蘭先生知道自己的孩子在中國戲曲學校學了五年,才會幾十齣戲的時候,大為不滿。說等孩子畢業,自己要再請老師重教一遍。馬老,您知道嗎,現在所謂的京劇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連幾十齣戲的本事也沒有了,一般也只會十幾齣戲,有的只會幾齣戲。」()

  馬少波點點頭,無奈地笑了。()

  「盛蘭先生在赴朝慰問時期的表現好嗎?」這是我提問的另一件事。()

  「好。」()

  「真的好嗎?在他的材料里,一方面有人說他的表現很糟。可另一方面從朝鮮回國,在慰問總團的總結會上,葉盛蘭又分明在表揚名單之列。這就把我弄糊塗了。馬老,請實事求是地告訴我,葉盛蘭赴朝表現到底是好還是壞?」()

  「好!他是完成了任務的。」()

  馬少波一再對我說:「儘管葉盛蘭對戲曲改革是很有看法的,但在藝術實踐上,偏偏他是參與最多的。《白蛇傳》《柳蔭記》《西廂記》《桃花扇》《金田風雷》《滿江紅》《九江口》以及現代戲《白毛女》,他大多是第一男主角。而且,演得都很成功,應該說,他對京劇創新是非常有貢獻的。」()

  快要告辭的時候,馬少波先生對我說:「反右以後葉盛蘭和我成了朋友。記得在他去世的半個月前,還和夫人一起到我家來玩呢。」我想,那當是在馬少波調離中國京劇院以後。()

  一場政治運動下來,人就老了。到了舞台,葉盛蘭還是呂布、周瑜,其實,今日之水已不同於昨日之水。他活在一種無望的惶恐中,不是說有人把他怎麼樣了,而是空氣里存在的無形氣味讓他緊張。上頭對他的處理可謂別出心裁:戴上右派帽子,但不登報宣佈;仍然上台唱戲,但不准出場謝幕。想出這麼個「別出心裁」的處理方法,主要是因為葉盛蘭的表演藝術無人可以取代。缺了他,不單是缺了角兒,而且是缺了行。()

  戴帽葉盛蘭登台演的第一齣戲是《奇雙會》。他扮演年輕的縣令趙寵,杜近芳扮演趙寵之妻李桂枝。其中一折叫《桂枝寫狀》,它必須以極其細膩的表演傳遞出這小兩口新婚燕爾的種種情態。這齣戲,他與他不知演過多少次,熟得不能再熟了。可今天的演出不同,他和她是搭檔,也是敵手了。啥叫入戲?入戲就是進入感情。葉盛蘭還能入戲嗎?而更為重要的是,葉盛蘭曉得今天是「戴帽」上場,觀眾還「認」嗎?還能保持着往昔觀眾對自己扮演角色的期待嗎?()

  他上場了,一亮相,台下便有了掌聲和叫好聲———頭頂右派帽子的葉盛蘭不敢相信這掌聲是不是「沖」他來的,也不敢判斷這叫好聲是「真好」,還是「倒好」。待他一張嘴,劇場裏就更加熱烈,掌聲一片。三分鐘後,一舉一動都有了響動和回報。葉盛蘭確認這一切都是給他的,是「沖」着他來的。葉盛蘭戴上了右派帽子,可觀眾不買賬,照舊給他戴上名角桂冠。不管你這個演員是左還是右,進了劇場,觀眾看的是戲,認的是角兒。老百姓真有點「對着幹」,對久違了的葉盛蘭特愛,也特捧。該叫好的地方叫好,不該叫好的地方也叫好。總之,都瘋了。葉盛蘭懸着的心放了下來,也越演越好。()

  「觀眾還認我!」———一連幾天,他的高興勁兒都沒過去。()

  後來,倆人演出《玉簪記》。葉盛蘭扮演的潘必正,儒雅加帥氣。看那身段、表情、眼神,再聽那唱,劇場「炸鍋」了。這個戲的女主角(陳妙常)的「戲分」應更多些,沒想到觀眾把熱情和好感都給了對手。這時的杜近芳,吃不住勁兒了。一個人民的罪人如此輕易地回到了人民的懷抱,居然比自己受歡迎。她忍無可忍,趁表演的空隙,只要背向觀眾的,便咬牙切齒沖他罵一句:「你這個老右派!」等轉過身來,面向觀眾的時候,她又與他是一對鍾情的男女。演畢,葉盛蘭如釋重負。()

  葉盛蘭為了取得更好的政治表現,他在舞台上就格外地賣力。因此,內行認為葉盛蘭自1957年以後的表演,力度過大。其實,這不屬於藝術範疇的問題,這是在政治重壓下做的一種掙脫。葉盛蘭為了表白自己的心,能不用力、使勁兒嗎?()

  1957年後,他雖然登台唱戲,但那待遇可就一落千丈了。自己的單間化裝室讓別人佔了,把他趕到公共化裝室的旮旯兒———樓上,黑黢黢的,靠着拉幕的地方,近視的葉盛蘭要摸摸索索才能找到。原來是二百瓦大燈,現在是十五瓦的小燈;原來是大穿衣鏡,現在給他的是一面小鏡子,還是個破鏡,上面貼着橡皮膏。葉盛蘭明白,這是劇院的領導在有意整自己。()

  一次到上海演出,葉盛蘭在劇場門口看到水牌子上,自己的名字從第一位挪到了第四位,也就是到了末尾。別人的姓名都是紅字,獨獨自己的姓名是黑的。葉盛蘭明白,這也是在劇院領導指示下乾的。()

  讓他難忘的一件事發生在天津。中國京劇院上演《滿江紅》,葉盛蘭飾演趙構。他正在樓上幽暗的化裝室里化裝,只覺得有人推開小門,默默地看着他。葉盛蘭轉身,發現來者是小達子(藝名)。小達子是誰?就是李少春的父親李桂春,時任天津河北梆子劇院的副院長。小達子今天不為看戲,是為看他而來。他沒說幾句,卻反反覆覆對葉盛蘭說:「四爺,您還是四爺!」()

  呆了一小會兒,老先生自己下了樓。葉盛蘭追過去送,他不讓送,說:「您別看他們那樣兒,您還是您!」()

  血從葉盛蘭腳底一寸一寸地熱了起來。()

  葉盛蘭除了唱戲,還要干許多雜事以加強思想改造。如打掃劇場,給演員打水,疊戲衣。1959年國慶十周年,北京舉行規模盛大的慶祝活動。中國京劇院搞大合作,排演了幾個大戲。大家都很累,但誰也累不過葉盛蘭。他的一個學生對我說:「詒和,你能想像劇院領導怎麼使用葉先生嗎?」()

  我說:「日場連着夜場唄。」()

  他說:「是日場連着夜場。日場是《西廂記》,葉先生演張生。晚場是《赤壁之戰》,葉先生演周瑜。當中的休息時間,葉先生打掃劇場。」()

  我瞪大眼睛,驚呼:「人怎麼可以這樣對人?」對方說:「就是這樣對待,這是我親眼所見。」()

  當年,我在四川省川劇團被管制的時候,白天賣戲票,晚上演出時打幻燈字幕,散戲後打掃劇場。而最累的活兒,就是打掃劇場。我打掃完了,就回宿舍睡覺。葉盛蘭打掃完了,還要演整整一個大戲,而且是演周瑜!()

  1959年,文化部宣佈葉盛蘭和吳祖光「摘帽」。()

  這一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在國慶獻禮演出當中,最紅的一齣戲叫《九江口》。此劇是老戲新排,主角是袁世海扮演的張定邊,葉盛蘭扮演朱元璋派來做內應的大將華雲龍,說個不好聽的評語,叫配角加奸細(或臥底)。可就是這個華雲龍,讓葉盛蘭演得光芒四射,使《九江口》成為中國京劇院的巔峰之作,也是袁世海的巔峰之作。摘了帽的葉盛蘭,其中一場戲是張定邊盤查華雲龍的對手戲。兩個「大腕兒」抖出渾身解數,你來我往,「咬」得死死的。作為配角的葉盛蘭,幾乎讓袁世海難以招架。現場的觀眾也緊張到極點,激動到極點,有的人渾身發抖,以至於叫不出「好」來。不輕易寫劇評的學者戴不凡先生撰文,專門評介葉氏「華雲龍」。()

  就在《九江口》紅得發紫的時候,葉盛蘭病倒了。袁世海急得直跺腳,跺腳也沒撤。立即換了演員,這演員不錯,既是「富連成」出科,也參與了《九江口》的導演工作。上得台去,華雲龍的一句唱也沒少,一個動作也不缺,可那對手戲的光澤頓失。後來又換人,無論袁世海怎麼傾心提攜,幾乎是領着「華雲龍」走,但這齣戲還是讓人覺得塌了一半。原因很簡單———中國戲曲的表演是有嚴格程式規範的,在程式規範下,又具有一定的不規定性。有創造力的藝人就在這個不規定性里大做文章,而平庸者就只能按着程式規範去表演了。()
 
 
袁世海是把《九江口》視為生平絕作的。沒有了葉盛蘭,真成了絕作。缺了一半,另一半還在嗎?那些把葉盛蘭往死里整的人也不想想。()

  20世紀60年代初,重慶市京劇團的小生演員朱福俠不舍萬里,來到中國京劇院,找到葉盛蘭,鄭重表示要拜他為師,學習葉派小生。葉盛蘭對朱十分冷淡,而朱對葉非常恭敬。()

  一日,葉盛蘭將朱福俠帶至僻靜之處,問:「我知道你是團員,你知道我是右派嗎?」()

  「知道。是右派我也要拜您為師!」朱福俠說着,雙膝跪下。()

  葉家幾代經歷的收徒場面還少嗎?但這是葉盛蘭遇到的一個意外景致,他流出熱淚,也收下了這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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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為參加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會演,中國京劇院排演現代戲《紅燈記》。劇中的鳩山最初決定由葉盛蘭扮演。他高興極了,立馬翻閱資料和圖片,訪問熟悉日本風土人情的人士,認真揣摩人物心理、神態,提煉出有特點的步伐與形體動作。葉盛蘭說,自己塑造的鳩山身上既要有一個外科大夫的儒雅風度,又要具備軍國主義的武士道精神,外表漂亮,內心殘忍,一個政客、軍官和知識分子。所以,他想在表演中同時融入文、武小生的兩種演法。但是,他的設計成了一張廢紙。()

  後來,不叫他演了,任務交給了葉盛長。這個打擊對葉盛蘭是很重、很重的。好在由弟弟接替。他便把自己的設計講給葉盛長聽。()

  後來,也不叫葉盛長演了。領導說,袁世海提出要演鳩山。()

  1966年「文革」開始,他自然受到衝擊,而最讓他接受不了的事實,是街道造反派與學校紅衛兵聯手,把三哥葉盛章關押在一所小學折磨四天四夜後,浮屍建國門外通惠河上。把人撈起,發現死者頭蓋骨上竟鑿有一個大窟窿。葉盛蘭聞訊,心膽俱碎。他失聲痛哭,捶胸頓足。難道葉氏家族除了甘走荒寒之途,甘處困寂之境,最後還要像飛絮飄萍,無所歸依嗎?()

  「反右」以後的日子,只要政治上有個風吹草動,葉盛蘭都得小心。隔一段時間,你似乎忘了過去,於是叫你再經驗一次,又再度陷在落寞孤淒的心境中。每一次新的創痕,都切在舊有的傷口上,覺得特別的痛。到了「文革」,他和葉氏家族被徹底剝奪,徹底摧毀。中國的舞台屬於江青,屬於樣板戲。()

  他一度下放到文化部所屬的「紅藝五七幹校」(在小湯山附近)勞動。上邊把已身患糖尿病的葉盛蘭當成個全勞力,派他干插秧一類的活兒,他兩隻腳成天泡在冰冷的水田裏。後來見他實在支持不了,就讓他送秧。月圓月缺,日起日落,把一個華美溫雅的伶人,送進了寒涼的世界。「文革」後期(1976年前後),他才返回城裏。他、梁小鸞(旦行演員)、京劇名票南鐵生三人常在家中相晤。南鐵生這樣形容他們的聚會:「我們那時俱是『三無』人員———一無演出劇團,二無社會地位,三無私人財產。所以,也就完全放鬆了心態,審視過去,揣度未來,卻也意趣無窮!只是失落的陰影再也揮之不去,每個人都在默默地承受。」()

  在聚會中,葉盛蘭曾對身為自由職業者的票友南鐵生慨然道:「你一直是個真正完全的自由職業者,一向長期不參加任何組織。回頭看來,這確實是個頂好的保護傘。我呢,自幼學的是文武小生,解放後『戲改』來了,別人說小生用小嗓唱的陰陽腔,一定要廢除。又說家父是舊班社的班主,就硬把我劃成右派。現在,我已委身常人之下三層了!」()

 年復一年,葉盛蘭青少年時期的銳氣,一點點被碾磨殆盡。一個腦袋,頂着兩項罪名,重露嚴霜之下,事事皆可成罪。能掙扎着活下去,就需要很強的意志力了,還談得上什麼藝術理想或思想抱負呢?人只能抵擋一時一刻的風雨,卻抵擋不了一生一世的風雨。()

  那時,除了樣板戲裏擔任角色的演員,幾乎所有的京劇大牌都「沒戲」了,人們常常在小茶館、小飯館裏,可以看見葉盛蘭與侯喜瑞等藝人一起聊天的情形。只有聊天,也只剩下了聊天。()

  遙遙無期的思想改造,使葉盛蘭患上多種疾病。在紅氍毹上那樣煥發青春朝氣的兒郎,直落到病影幢幢的風燭殘年。1978年,病重的葉盛蘭需要住院。焦急萬分的兒子,請求中國京劇院派車(那時尚無出租車)。車來了,葉盛蘭好不容易被扶了上去。誰知走了一小段路程,司機把車停下,說:「車壞了。」孩子們又把父親背回家。再給中國京劇院領導打電話,請求趕快另派一部車送父親去醫院。足足等了三個多小時,車才緩緩而來。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依我看,人心未必都是肉長的。()

  一切都晚了,葉盛蘭在醫院只活了一周。他對陪伴在側的葉盛長說:「老五,小生這行可不能絕了啊。老先生們有多少東西沒傳下呀,就是我身上會的這點兒東西,也該給後輩留下來呀。」說着說着,他滿臉都是淚。()

  有一次,他在昏迷過後剛剛甦醒,便對葉盛長說:「你還記得《南界關》這齣戲嗎?」「我還記得上來。」「那好,等有工夫把它整理出來……」()

  在用輸液和輸氧維繫危在旦夕的生命時,他反覆叮囑外甥蕭潤德代自己向上級反映,請單位儘可能撥給他一間小屋子,以便自己出院後用來給學生們教戲、說戲。()

  葉盛蘭終於聽到了死神的細碎腳步聲。彌留之際,他拉着長子葉蓬的手說:「我的病,還是因為1957年的茬兒(即事兒)。」()

  據吳祖光講,文化部的一位中層領導曾在病榻前告訴他「右派改正」的事(中共中央正式下達「右派改正」的文件是在1979年),昏昏沉沉的葉盛蘭聽見了嗎?()

  吳祖光說:「那時,他已經衰弱到連面部表情都沒有了。」()

  1978年6月15日,他走了,帶着光耀,帶着屈辱。()

  「道一聲去好,早兩淚雙垂。」在葉盛蘭告別儀式上,杜近芳用淒迷的眼神久久地看着死者,哭成了淚人。儀式完畢,她死死抓住緩緩移動的靈床,不讓逝者歸去,身子幾乎拖倒在地。他們二人以表演藝術和情感生命寫成的故事,有着真實的情、真實的恨。()

  葉盛蘭活了六十四個春秋,有聲有色,有光有影,有血有淚。從坐科深造,成名創派,到急轉直下,坎坷屈辱,像夜空的星斗,幾無聲息地劃落過去。從明亮到隕滅,其間經歷了長長的暗淡過程。這個暗淡過程,即使身在其中,也難以察覺。這是人生的悲劇,是時代的寫照,更是中國傳統藝術半個世紀由盛而衰的縮影。()

  從葉盛蘭和葉氏家族的命運里,我們該懂得什麼是培養,什麼是破碎,何謂高峰,何謂低谷,任何一門藝術的保存與發展到底需要什麼條件。()

  山河依舊在,往事已無痕,仰望悠悠蒼天,我要問:他們作為人,到底活了個啥?我們作為人,活了個啥?()

  1979年,中國京劇院恢復上演優秀劇目。杜近芳復排田漢的新編歷史劇《謝瑤環》時,向劇院領導建議:借用在戰友文工團工作的葉盛蘭之子葉強。葉強一登台,觀眾大為吃驚:除了嗓音差一點兒,從扮相到氣質,怎麼看怎麼像葉盛蘭。這可把在台下看戲的袁世海高興壞了。他坐不住了,馬上提議劇院貼演《群英會》,由葉強扮演周瑜,他自己來演曹操。幾場演下來,葉強紅了,都說他是小葉盛蘭。有了信心的葉強,繼續苦練。不知是上天垂憐,還是英魂附體,葉強的嗓子變得又寬又亮。他成功了!葉強跑到公墓,面對父親的骨灰傾訴自己的成功和成功背後的辛酸。()

  葉強越來越像葉盛蘭。隨後,他更名葉少蘭。我只跟着母親看了他和杜近芳演的全本《白蛇傳》,邊看邊抹淚,不為白娘子與許仙的動人愛情故事,而是為了那屈死的冤魂。演出結束,謝幕再三,觀眾不肯離去。杜近芳拉着葉少蘭的手,一個勁兒地把他向前推、向前推……一時間,葉少蘭紅得發紫。到了上海,觀眾的熱烈簡直近乎瘋狂。誰都明白,在無比熾熱的情感里,包含着對葉盛蘭的懷想與景仰。()
 
去者因死而遠,卻雖遠而近。歷史會記住,百姓會記住。()

(連載全部完)

(全部連載文節選自《伶人往事》章詒和著,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作者:章詒和 著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6-10-1
ISBN:7540438177
字數:290000
內容提要
 
藝人,是奇特的一群,在創造燦爛的同時,也陷入卑賤。他們的種種表情和眼神都是與時代遭遇的直接反應。時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濁,將其托起或吞沒。但有一種專屬於他們的姿態與精神,保持並貫通始終。伶人身懷絕技,頭頂星辰,去踐履粉墨一生的意義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復始。僅此一點,就令人動容。 本書記錄了八位伶人:尚小雲、言慧珠、楊寶忠、葉盛蘭、葉盛長、奚嘯伯、馬連良和程硯秋的感人事跡,反映伶人在種種政治運動中的坎坷遭遇和他們高貴的品格。
 
作者簡介
 
章詒和,安徽桐城人。大學本科,戲曲文學專業。長期從事戲曲文學理論的研究和教學,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2001年開始從事寫作,寫有《往事並不如煙》、《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兩書。
 
目錄
 
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尚小雲往事
可萌綠,亦可枯黃——言慧珠往事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楊寶忠往事
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
梨園一葉——葉盛長往事
空一縷余香在此——奚嘯伯往事
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馬連良往事
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程硯秋往事
 

責任編輯: 王篤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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