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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伶人往事》7: 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

葉盛蘭(1914-1978),男,漢族,籍安徽太湖,京劇小生演員。()



  提到京劇,就要提到「富連成」;提到葉盛蘭,也要提到「富連成」,這是他的背景。他的一生因它而光耀,也因它而屈辱。()

  「富連成」是啥?「富連成」是一個按傳統規程和習慣來培養京劇藝人的舊式科班,始創於清末民初,結束於20世紀40年代。學藝的學員出身梨園世家或來自苦寒人家。他們在嚴格管理和嚴酷到殘酷的訓練下,學習京劇。在幾十年時間裏,「富連成」科班以管吃管住、又打又罵、邊學邊演的獨特方式,為中國京劇藝術培植了七百多名有很高表演技藝的演員;日後他們成為中國京劇的骨幹力量乃至舉世聞名的藝術家。這個由私人開設的科班,可謂歷史最長,規模最大,質量最高,影響最大。那時與「富連成」並存的還有一些京劇班社和學校。但連續幾十年不間斷的培養藝術表演人才且成績卓著,「富連成」是首屈一指,至今也是首屈一指,別看現在有了高校性質的戲曲學院。()

  「富連成」學員按「喜、連、富、盛、世、元、韻」七字順序,排列為七個科次。每科都有出類拔萃的演員,用「星光燦爛」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喜」字班有出名的陸喜明、陸喜才、雷喜福、趙喜魁、趙喜貞、武喜永六大弟子以及侯喜瑞。「連」字科有於連泉(小翠花)、馬連良、馬連昆、劉連榮、王連平、何連濤、方連元、駱連翔等人。「富」字科有茹富蘭、譚富英、茹富蕙、馬富祿、吳富琴、沈富貴、邱富棠等人。「盛」字科有裘盛戎、高盛麟、楊盛春、葉盛章、葉盛蘭、李盛斌、李盛藻、劉盛蓮、孫盛文、蕭盛萱、孫盛武、貫盛吉、貫盛習等人。「世」字科有袁世海、李世芳、毛世來、閻世善、遲世恭、江世升、江世玉、艾世菊、沙世鑫、劉世勛、裘世成、王世續等人。「元」字班有黃元慶、劉元彤、郭元汾、茹元俊、譚元壽、哈元章等人。而搭班學藝的,則有周信芳、梅蘭芳等人。這份名單基本上把京劇界的頂尖演員,一網打盡。而「富連成」之所以取得極其豐厚的教育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兩個人——兩個傑出的藝術教育家。一個是社長葉春善,一個是管事的總教習蕭長華。()

  這個葉春善不是別人,就是葉盛蘭的父親。光緒二十七年(1901)由一個富紳出資,葉春善從收容六個無家可歸的孤兒開始,一手創辦了這個京劇科班。光緒三十年(1904)打出「喜連升」的招牌,後因換東家改為「富連成」。民國二十二年(1933)葉春善患病,由長子葉龍章接替科班的工作。民國三十六年(1947)葉龍章因病不再問事,社務轉由次子葉蔭章主持。1948年,「富連成」解體。我為何在此不厭其煩地介紹「富連成」,因為這是葉盛蘭的背景。今天誰畢業於哈佛,誰就擁有一個最好的文化背景。如果拿它和「富連成」背景相比,前者不過是一所美國的好大學,後者則是中國整個梨園行外加半部京劇史。這個背景,讓葉盛蘭的前半生燦爛無比;這個背景,讓葉盛蘭的後半輩子災禍無窮。()

  說完了背景,再說葉氏家族。葉氏祖籍安徽太湖,乃梨園世家。中國戲曲史里,有為乾隆皇帝八十壽辰「四大徽班」進京獻藝的盛事。其中的「四喜」班,在咸豐、同治年間有個非常出色的藝人叫葉中定,弟弟叫葉中興,哥兒倆搭班唱戲。這個葉中定,就是葉盛蘭的祖父。()

  葉春善1903年娶妻段氏,生有五子四女。長子葉龍章先在張學良東北軍供職,1935年接替父親任「富連成」社長。次子葉蔭章為京劇武場(京劇伴奏中的打擊樂隊稱為武場)鼓師。三子葉盛章,武丑演員。四子葉盛蘭,文武小生。五子葉盛長,文武老生,娶妻譚小培之女譚秀英。長女葉玉琪,嫁名小生茹富蘭為妻。次女葉玉琳,嫁老生演員宋繼亭為妻。三女過繼給四姨母,改名楊鳳岐。四女葉惠蓉,嫁蕭長華之子醜行演員蕭盛萱為妻。另有一義女,葉萍。()

  葉家的第四代,絕大多數也從事京劇表演事業。他們當中不乏佼佼者,有的已是出人頭地的名角兒。如葉盛蘭之子葉蓮、葉強(後改名葉少蘭),葉盛長之子葉金援、女兒葉紅珠,葉玉琪之子茹元俊,葉蕙蓉之子蕭潤增、蕭潤德。總之,葉氏家族從咸豐延續到今天,可謂樹大根深;又與同為梨園世家的蕭家、茹家、譚家聯姻,子女眾多,可謂枝繁葉茂。這梨園子弟和幹部子弟不同,他們是代代領風騷,家家出人才。戲曲舞台和影視螢屏不同,想露臉走紅沒什麼後門可走,出名成材靠的都是硬功。()

  有了這樣的背景,有了這樣的出身,本人又有那樣的天資和才情,你說,葉盛蘭當是怎樣的脾氣和做派?()

  他是甲寅年生人,屬虎。葉盛蘭的性子也真有點兒虎性。從落地起性子就烈,餵奶稍微晚了點兒,就哭個沒完,甚至能哭得閉過氣去。小時候念私塾也要強,功課若背不下來,寧可不吃不喝也不睡,實在困得不行,就用拳頭捶自己的頭。到了科班,還是這個脾氣。為了打好武功底子,他從來不跟大夥一塊兒睡午覺。每日中午,他都主動給自己加一遍功。葉盛蘭常說:「唱戲的沒腰、沒腿(即無腰功、無腿功),到了台上怎麼亮相都不好看。」()

  葉盛蘭原在北平師大附小念書,十一歲入「富連成」社,因有一副姣好的面容,便學旦角。青衣、武旦、刀馬旦都拿得起。非但拿得起,還真都不錯呢。但是不久發現他嫵媚不足,英氣有餘。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京劇小生人才奇缺,後改學小生,自己對小生也很感興趣,發奮用功。舉凡小生各種功如扇子、袍帶、紗帽、翎子、靠把,他都學會了,唱做皆優,文武兼擅。加之人又敬業,每一場戲,都是全力以赴,難怪人們要稱讚他是中國京劇第一小生了。祖籍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成長在風霜凜冽的北國,江南的水氣與北國的長風同時融入了他的氣質,外表兼具北雄南秀。面龐白皙,兩道劍眉通鼻樑,十足地挑起了男子漢的英風颯氣。眉宇間那股端凝沉穩之氣,竟如深潭靜水,瀲灩襲人。()

  葉盛蘭脾氣大。這個大脾氣,一直保留到1957年夏季。我曾問同事:「為什麼葉盛蘭有那麼大的脾氣?」()

  同事瞥了我一眼,說:「是角兒,就都有脾氣,那些跑龍套的倒是沒脾氣。」()

  葉盛蘭還在「富連成」科班效力的時候,慧眼識人的馬連良就「盯上」他了。民國二十一年(1932),馬連良便邀請他客串《群英會?借東風》裏的周瑜,並大肆宣傳,厚給酬勞。這種名利雙收的情況,使年輕的葉盛蘭受寵若驚。他的父親,「富連成」社長葉春善也覺得自己的兒子能在「扶風社」大班演出,是多麼風光體面。要知道,科班學生出科(即畢業)以後的出路,就是搭班唱戲的賣藝生涯。如今有馬連良親自來請,有「扶風社」這樣有名的大班來約,待遇優厚,當然是求之不得,葉家一口答應。也就從1933年起,到1948年,葉盛蘭與馬連良搭檔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整整合作了十五個年頭。那時的「扶風社」有馬連良、張君秋、葉盛蘭、劉連榮、馬富祿,人稱「五虎上將」,在菊壇可算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也算「富連成」門徒的梅蘭芳,也格外關照這個小師弟。1933年秋在上海大舞台與之合演了一場《奇雙會》,使葉盛蘭紅遍上海灘。上海觀眾說:「好些年了,沒見到這麼好的小生呀!」()

  葉盛蘭喜閱讀。他不看閒書,而是閱讀與唱戲相關的著作。在對劇本的研究上下過許多工夫。比如為唱好《監酒令》,他通讀了《西漢演義》,終於唱出了主人公朱虛侯劉章的凜然正氣。馬連良聽了他吊嗓時的劉章四句唱,非常感動。這個戲在天津公演的時候,一向重視整體形象的馬連良看到舞台上供劉章夜巡用的紅燈籠,是一個用紅綠布糊的直徑只有五寸的小圓筒兒,便覺小氣,不匹配葉盛蘭挺拔嘹亮、氣貫長虹的表演,於是,連夜派人到北京專門許可證做四個大紅紗質的宮燈。這宮燈,立刻烘托出舞台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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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葉氏三兄弟在上海黃金大戲院聯合演出,聲勢浩大。他們訂製了全堂守舊(京劇舞台裝置,也稱堂幕、台幔。即舞台上作為背景使用的底幕。綢緞或絲絨制,並刺繡各種裝飾性圖案,起到美化舞台的作用。一些名角均在守舊的裝飾上標新立異,作為戲班演出風格的一種標誌),天藍色的軟緞,上面繡了三片大紅色的楓葉,象徵着葉氏三雄。其中,以葉盛蘭的風頭最健,號召力最強。年紀輕輕的,便鋒芒盡露,光彩照人。葉盛蘭的表演從嘴裏到腳底,都可圈可點。水牌子(京劇戲班裏每日公佈戲碼的器具)上但凡有「葉盛蘭」三個字,就能保證有五成以上的上座率。他的姓名,就是票房。葉盛蘭的小生戲好,偶爾演個小旦,也棒。我是沒看過,據那些看過的老先生說,當年葉盛蘭與小翠花合演過一出《殺子報》(1949年後被列為禁戲),他扮演官保的姐姐金定(小旦)。當他們的母親要殺官保時,金定哭着跪下為弟弟求情。台上的葉盛蘭哭得那個慟呀,真像個小姐姐模樣。每演至此,都能把觀眾的眼淚催下來。他演的《木蘭從軍》也極好,又文又武,亦男亦女。現在沒人會了。()

  上個世紀80年代,吳祖光曾問過我:「詒和,你看過葉盛蘭的《南界關》(又名《戰壽春》)嗎?」()

  我搖搖頭,說:「沒看過。」「那你就太遺憾了!」「我看過他的羅成、周瑜、呂布,也不遺憾了。」吳祖光說:「遺憾!沒看過他的《南界關》,就都遺憾。」()

  經他介紹,我才知道:葉盛蘭在這個戲裏扮演守將劉仁瞻之妻徐氏,是反串青衣。最後一場是守城之戰,又是十足的刀馬旦———講到這裏,吳祖光站起來,激動地說:「這一場的激烈程度,是我看武旦戲從來沒有過的,至今也沒有見過第二個人演過這齣戲。總之,葉盛蘭即使反串,也是一流!」()

  聽他這麼一說,我立馬覺得自己太遺憾了,而且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京劇歷史上老生挑班掛頭牌(京劇戲班演員的一種。俗稱掛頭牌的、挑大樑的、台柱子,即有藝術造詣,有影響力、號召力的領銜演員。在廣告、海報及演出牌子上其姓名及所演劇目均置於最顯要處。演出時一般都演大軸戲),是名正言順;後來順應潮流,由青衣組班挑大樑。而抗戰勝利後(約在1948年左右),葉盛蘭在中國京劇史上第一次以小生行當掛頭牌組班演出了。這是他的雄心壯志,也是他的實力所致。他的班社叫「育化社」,意思是戲劇以教育感化為務。()

  自己當班主,什麼都得擔待着。好在他事無巨細,都責無旁貸,藝術上又有容人之量。日常生活里,他脾氣大,但絕不平白無故地亂發脾氣。()

  一次,他與程(硯秋)派弟子王吟秋合作演出《呂布與貂蟬》。演出頭一天,票已售出過半。他突然接到王吟秋的電話,說:「貂蟬要唱八句[慢板](京劇唱腔的一種板式)。」()

  葉盛蘭想也沒想,便說:「自然的。」()

  過一會兒,來了第二個電話,說:「後面唱[二六](京劇唱腔的一種板式)時,我要舞綢子的。」()

  葉盛蘭同意了,說:「好。」()

  晚上,又來第三個電話,說:「我不唱後面《白門樓》,那裏的貂蟬是二旦(即次於主要角色的二路旦角)的活兒。」葉盛蘭也點了頭,只好再找個二牌旦角,為此,還要再多開一份兒包銀(京劇戲班每場付給演員的酬勞)。()

  為了藝術,他用的下手活兒都是上乘的,故而開支相當大。票房收入雖然不少,但自己所得並不太多。到了1948年,京劇界的好角兒已如繁星萬點,有明也有滅。就在這樣境況下,葉盛蘭非常紅火。可以說,他和他的育化社每唱一場,都費盡心思。()

  日常生活中,葉盛蘭也是溫文爾雅,一表人才,只是他眼睛近視。別看他的台上眼神好,那是表演,在做戲。在台下,因為高度近視,熟人、同事從身邊過,他因為分辨不出而未打招呼,無形中得罪了人。後經朋友勸導,他才配了眼鏡。這樣,得罪人的事就沒有再發生了。()

  一次,齊崧先生在上海飛達西餐廳吃午茶,巧遇葉盛蘭。飛達當時是上海有名的飲茶勝地,也是文人薈萃之所,和天津的起士林差不多。每至下午4點左右,賓客常滿,仕女如雲,後至者須站班等候。葉盛蘭正陪着兩位小姐,看見齊崧便起身過來招呼。齊崧遂問他住在哪裏,是否和三哥(盛章)在一起。()

  葉盛蘭答:「我沒有一定的落腳的地方,有約最好是到『黃金』後台見面。」()

  見他說話時略帶忸怩之色,心裏明白的齊崧自不多問。望望那邊的女士,齊又問:「那兩位小姐是新交還是舊友?」()

  葉笑着說:「我們剛認識不久。」()

  「聽說你的女朋友多得很呢,每天換一個都來不及,可有此話?」()

  葉盛蘭紅了臉,笑答:「七爺(即齊崧),怎麼您也會開玩笑了。每天我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沒有,哪兒還有空兒交女朋友呀!」()

  齊崧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少認識幾個,就有工夫吃飯睡覺了。」()

  總之,成名於三四十年代的葉盛蘭也是吃喝玩樂的內行。在這方面,像他這樣的新生代和上一代藝人有所不同。上一代名伶多少秉承了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收藏書畫古董等雅癖。而他們這一代,則以一半正經、一半玩賞的態度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了。除了打牌、下煙館,他們還穿洋服,喝咖啡,近女色,去舞廳,騎大馬,牽洋狗,抽雪茄。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和市民文化的洋場特徵也叫隨勢而變吧!因那個時候,正是中國社會的殖民化時期。他們非但不諱言物質欲望,且極能適應現代物質文化之潮流。上海小報說「葉盛蘭是台下台下,都有名角風度」。其實不單是他,很多的公子、闊少、文人、名伶都以這樣的方式生活,台上風流,台下也風流。某些頹唐行為當然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但在世俗社會裏仍視為正常,而並非墮落。只要你接觸的藝人多了,就會知道:在其放浪形骸的內里,也有着傳統道德的支撐。()

記得2006年畫家陳逸飛猝死,網上及傳媒刊出一些指責其「追逐金錢、更換女友、貪圖享受」的文章和帖子。接着,我很快讀到陳丹青撰寫的追憶這位昔日之友的長文。陳丹青態度溫和,行文平緩,一改以往驍野凌厲、頭角崢嶸的風格,字裏行間充溢着對人性與自由的深刻理解和嚮往。他說(大意):對陳逸飛的側目與非難,一方面是少見多怪;另一方面則事屬當然。因為那些所謂的指責對一個功名既就的藝術家而言,實在是司空見慣。出入衣香鬢影,偕從三教九流,一生至死,便是「公開展示的存在」。這段話針對的是21世紀的名流,我想,它同樣也適用於20世紀的名伶。但他們無論怎麼個風流玩法,即使一擲千金,也不是公款消費。()

  葉盛蘭二十二歲時,名成業就,經父母主張結婚,夫人劉氏,家中經營鐘錶。夫妻情篤,生二女二男。人謂「盛蘭少年得志,妻財子祿四者皆備。」命運向他露出笑臉,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所以,他曾對朋友說:「我以為今後的前途沒有什麼坎坷了。」()

梨園行重的是情分,講的是義氣。這情義二字,基本上是屬於個人道德行為的範疇,但同時它又是支撐戲班得以運轉的江湖規則。在社會部件失靈的特殊時刻,江湖規則似乎更保險,也更讓人信得過。葉盛蘭很懂得情分,很講義氣。20世紀40年代葉氏三兄弟(盛章、盛蘭、盛長)到上海,在中國大戲院演出。按老闆的「慣例」,規定:戲班每月要演三期,每期十二天,演夠三十六場才能拿到一個月的包銀。這等於是在演足三十個晚場後,另加六場義務戲。事情已經很不合理了,戲院老闆還得寸進尺,處心積慮地剋扣主演以外的配角演員、樂師,以及其他舞台工作人員的收入。戲院供應的飯費也從三元降到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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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盛蘭火了,他對三哥盛章說:「這樣可不成!人家(指戲班同行)跟咱們哥兒倆出來,指望着省吃儉用攢出幾個錢兒來給家裏人買點東西回去。他們這樣一來,大伙兒還能剩什麼錢?咱們一定得找經理分爭分爭(即理論理論之意,北京土話),不能讓大家吃虧。」說罷,他就拉着三哥葉盛章找到經理,當面提出要把伙食費恢復到三元。()

  經理不答應,葉盛蘭急了,衝着他說:「經理,我葉盛蘭不能讓大傢伙兒跟着我受罪。他們都拉家帶口的,出門在外,就更為不易。您不能光顧賺錢,不管我們!如果您不漲飯錢,那就對不起了,從今兒起,回戲(由於特殊情況或事故等原因,劇場臨時停止演出,謂之回戲)!」()

  見葉盛蘭真氣了,經理便軟下來,說:「四爺,您別發火,咱慢慢商量。」()

  葉盛蘭說:「好,能商量就成。還是那句話,每人每天三塊錢飯錢,少了不成。您不是怕賠錢嗎?那好說,只要我和三哥多演幾齣拿手戲,管保您賠不了。」()

  有了這句話,經理樂了,說:「好,好,就按四爺說的辦。」()

  義氣,這叫夠義氣。難怪從前的同行都佩服葉四爺,說他某些地方很像梅(蘭芳)老闆。()

  據我所知,他的老師程繼先過世後,葉盛蘭每月必送生活費給師母,一直到為這位老人送終為止。人如浮塵,游戈世間。因有了情義,才聚聚依依、溫溫和和的,也才有了人性。()

  1948年的年底,北京陷入了圍城。物價飛漲,人心浮動,戲也就不好唱了。前途難測,藝人們的情緒非常低落。大家湊在一起,常以打牌消磨時間,或麻將,或撲克。那時的鈔票就跟廢紙差不多。手裏還有幾個錢,他們的賭注就改成是「黃(黃金)、白(銀元)、綠(美元)。」輪流在各家玩,其中,也有葉家。()

  1948年12月13日,這天下午,李少春、趙榮琛一同騎自行車到葉盛蘭家打牌。吃過晚飯接着打,到了十一點多鐘,突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把玻璃都震得嗡嗡直響。接着,電燈就滅了。葉夫人讓僕婦點上煤油燈和蠟燭。不一會兒,燈又亮了。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接着打。到了凌晨一點多,再聽到爆炸般的巨響,電燈再度熄滅。藝人們面面相覷,誰也沒心思再打了。梨園行大多住在城南(今天的宣武區),彼此相距不遠,即使徒步回家也很方便。唯有李少春、趙榮琛住得遠點。從前的北京,一有個風吹草動,第一件事,就是關城門。他倆一路行來,發現和平門關了,前門關了,崇文門關了……看來這是要出大事了。藝人們這下心裏真慌了,每個人都在各自掂量,葉氏家族掂量的結果是等待。()

  1949年以後,葉盛蘭要面對的最大問題是今後生存方式的選擇。戲是要唱的,但各自單挑獨唱的情形,已很難維持。經過一番的東飄西盪和左思右想,再經過五弟葉盛長的現場說法,他選擇了「國營」。1951年,葉盛蘭參加了中國戲曲研究院的實驗京劇團。而那時,他領銜的戲班育化社並未解散。足見,他多少是在「腳踏兩隻船」。從收入上看,他在國家劇團的月工資一千三百斤小米,僅相當於他在戲班兩三天的收入罷了。官方自接管政權,即對京劇名角兒有個政治與業務排隊和考量。在業務方面,葉盛蘭被排在一等,屬於文藝一級。要論政治方面,他的排位就靠後了。在考慮吸收葉盛蘭參加中國戲曲研究院實驗京劇團的時候,就已充分表現出來了。當時的負責人薛恩厚說:「我們跟組織商量、請示,決定把他吸收進來。那時組織上對他有個估計——這個人很不老實,我們也聽說過『葉四爺』的脾氣,到了劇院去一定名堂很多。於是,我和魏晨旭同志對他『約法三章』。然後,把葉盛蘭請到中國戲曲研究院二樓(在南夾道63號),我們跟他第一次談話的內容就是這三章。第一章是遵守我們革命的光榮傳統,就是一切服從組織;第二章是要他努力學習,用今天話來說,就是努力改造自己;第三章是改革京劇。對這三章,葉盛蘭連連點頭稱是。」()

政權的更迭,藝人可是見多了。他們地位卑賤,但都心存傲氣。反正誰上台,你們都得聽戲———這是藝人傲氣的來由。()

  1949年後,戲班從藝術建制到上演劇目,統統由黨組織和文化行政領導機關管理起來。中央文化部成立了戲曲改進局,簡稱「戲改局」,田漢任局長。葉氏家族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擁護共產黨,在毛澤東領導下,藝人地位真的提高了,並堅信以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葉盛蘭對未來也有着希冀和憧憬,但與此同時,他對改革傳統戲曲的做法和管理劇團的方式,也有了疑問和不滿。出於家族背景和個人秉性,他不像某些藝人那麼積極地參加各項政治活動。「富連城」出科的藝人王連平在1957年的夏天,曾這樣描述:「我見老同事老朋友包括各色演員,架子都放下來了。唯有葉氏兄弟(即指葉盛蘭和葉盛長),尤其是葉盛蘭的架子沒放下來。我們經歷了多少運動,老人也好,老演員也好,沒有不靠攏組織的。單單葉盛蘭不靠攏。」()

  那麼,從1949年到1957年,葉盛蘭幹了些啥?演戲。這7年間的演戲和從前唱戲一樣,可也不一樣。我說「一樣」,是指他依舊在北京的吉祥、長安等劇場演出。他唱戲,觀眾掏錢。我說「不一樣」是指他的演出,從此成為了革命工作和政治任務。比如,他參加中國人民赴朝鮮慰問團到朝鮮前線演出,頭頂美國飛機的轟炸掃射,來往於槍林彈雨之中。又如,將一齣戲改成一個節目,到莫斯科舉行的世界青年聯歡節上去表演。這在1949年前是沒有的事兒。他還作為國家劇院的名演員出席周恩來總理舉辦的國宴,這在1949年前也是沒有的事兒。()

  葉盛蘭命運的大轉折,發生在1957年夏季。()

  5月下旬,父母派人與葉氏兄弟聯絡,動員他們加入中國農工民主黨。27日,在一次小型座談會上,葉盛長表示自己很願意參加,並同時提出兩點要求:一是希望章伯鈞能直接和四哥葉盛蘭見面。一是能否在中國京劇院建立民主黨派的支部。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因為自己實在抽不出身,當日下午便讓李健生趕來和葉氏兄弟見面。()

  6月5日,由葉恭綽、李伯球、李健生、李萬春等主持的戲曲界整風座談會在北京飯店舉行了,後來,不顧牙痛的父親和農工中央副主席黃琪翔也趕來參加。()

  在座談會上,葉盛蘭第一個發言。他說,梅蘭芳雖是中國京劇院院長,但實際上是有職無權,馬少波等黨政幹部獨攬大權,不懂裝懂。京劇院的矛盾重重,工作一團糟。造成這樣的情況,黨的領導機構要負責。他的發言,更多地集中在戲曲改革的方向問題上。他說:中國京劇院的劇目是照着延安的《三打祝家莊》的路子搞,還是應該保持京劇原有的風貌?有一個劇種演《白毛女》就行了,不能叫所有劇種都唱《白毛女》。()

  宴罷,葉盛蘭等人決定去葉盛長家小憩。初夏的夜晚,老樹婆娑,柳絲低垂,峨峨宮牆城闕隱約於蒼煙暮靄之中。心情頗好的葉盛蘭感嘆道:「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痛快的一天。」()

  三天後,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只與章伯鈞談了一次話,吃了一頓飯的葉盛蘭,連參加中國農工民主黨的申請表還沒來得及填寫,即成為中國戲曲界僅次於張伯駒、吳祖光的右派分子,成為章伯鈞伸向中國京劇界的」罪惡黑手「。()

  禍之來臨,疾如迅雷。()

  批判葉盛蘭的大會,每次都是組織規模盛大,有四五百人參加。從梅蘭芳、歐陽予倩往下數,京劇名伶幾乎無一缺席。中央文化部數位部級領導親臨會場。文化部一位副部長代表文化部的大會講話,給葉盛蘭定為「是戲曲界從鬧個人名利走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典型,京劇界裏最危險的右派分子和黑暗勢力和封建把頭的餘孽……也是比較全面的反面教員」。這個定性,令所有人暗自心驚。因為戴在葉盛蘭頭上的,就不單是右派分子的帽子了。他的罪惡,也不單是與大右派章伯鈞的聯繫。眾人皆知的「富連成」科班歷史,令人羨慕的班主身份、金光燦爛的名角生涯、龐大親密的家族關係、紛繁複雜的社會交往、行之有效的江湖行規,都被製作成為政治反動、思想反動、歷史反動、社會關係反動的四根大棒,驟然打壓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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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了算,1957年的葉盛蘭是43歲。風華正茂,比年輕有為的儲先生還年輕啊,像珍稀之花,正紅也正好。珍稀之花從盛開到凋零,刮一陣狂風或下一場暴雨便足夠了。他是個藝人,藝人向來靠直覺、靠感性、靠經驗觀察事物並取得認識。僅從這個角度看葉盛蘭「反黨」言行,他的見地已達到了一定的深度。葉盛蘭自覺而頑強地維護中國傳統藝術,並認為當時制定的「戲改」政策和舉措太不合理。他說:「京劇來源於民間,它上過野台子,也進過宮廷,但不是什麼戲都進宮廷。它生長和延續的土壤依舊是民間。這麼些演員,能給統治者唱的又有幾個人呢?觀眾還是人民呀!改革不能是推翻了重來,而是該改的才改,優良的何苦得動它呢?」()

對付葉盛蘭的辦法就是叫「富連城」科班的成員和葉氏家族的親友反水背叛。()

  第一個表態,也不得不站出來表態的自然是梅蘭芳。他是中國京劇院院長,也就是葉盛蘭所說———一個「有職無權」人。梅蘭芳簡短的發言為「有職無權」做了批駁性的解釋。儘管是批判會,梅蘭芳發言依舊語調溫和,一口一個「盛蘭、盛蘭」地稱呼,依舊長者氣質,堅守大家風範。他特別表明自己並非「有職無權」,說「凡屬我院重大問題,都經過我的參與和同意。國家同時為了保持我的舞台藝術青春,為了滿足國內外觀眾的要求,為了給我較充分的時間來整理我的藝術經驗,才使我不過多地擔負繁重的行政工作,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事,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呢?盛蘭這樣亂講,引起許多誤會,是完全不應該的。」人的本性和本色,在任何時候都能顯現出來,雖說這種顯現有時是很隱晦的。當場,梅蘭芳便難以掩飾自己批判葉氏家族的無奈,說:「對於盛蘭、盛長,我們不能不和他們劃清界限,給以堅決的反擊。但是對於他們二人,還是要挽救……我懇切地希望他們趕緊回頭。我因為有西北演出的任務,明天就要出發了。我願意在千里之外聽到你們『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好消息。」()

  第二個必須站出來表態的是蕭長華。他既屬於「富連城」,也屬於葉氏家族親友,還是中國戲曲學校的副校長。他本不想參加批鬥葉盛蘭的大會。但人家告訴他:「局長派自己的車來接您,可在外面等着呢!」能不去嗎?他去了。去了還不行,他還必須講話。他說,葉盛蘭、葉盛長兩個右派分子,一個掛帥,一個急先鋒,要篡奪京劇院的領導,把共產黨趕走,恢復舊戲班……提到「富連成」和葉春善,他聲音哽咽,不覺淚下,責怪葉氏弟兄不忠不孝,埋怨自己怎麼不早一點死呢!他一再規勸道:「唉,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可是要知過就改。走錯了道兒,及早回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快上救生船吧!你們已然一身泥了,里外好好洗洗吧。好好交代過去,也好叫我那死去的葉二哥(指葉春善)在九泉之下瞑目長眠。」蕭長華的發言充滿對英才敗落的痛惜,這痛之聲、惜之情,感動了許多人。()

  一個既是「富連成」科班出身,又與葉家有親戚關係的名藝人,批判葉盛蘭的會連續開了兩天,頭天沒出席,故一上來先聲明昨天的批判會未能參加是因病缺席。接着就開門見山地談自己與葉家的關係,他說:「在舊社會我就和葉家兄弟劃清了界限,脫離了家庭關係。因為他們虐待我的妹妹。我妹妹重着身子(指懷孕)。但那是小事,今天的事大,是政治問題,我要和葉盛蘭、葉盛長等人劃一道新的界限。」講到自己與「富連成」的關係,他明確地說:「我的藝術不是從『富連成』學的,我是在我家跟我父親學,後來又拜了余叔岩,我才有今天。」此外,他還揭發了一個事實:「鳴放」期間,葉盛蘭曾說「我報仇的日子到了」。———話少分量足,有如當年揭發葛佩琦「喊着要殺共產黨」一樣。()

  「富連成」出科的名淨裘盛戎,也是必須站出來的。他的發言題目是《葉盛蘭,人民在等待你回頭,懂不懂?》。裘盛戎說:「黨還在等你,一直沒有給你登報。右派分子有幾個沒登報的?你心中也有數。一直在團結等待,遷就你,你不懂啊!」他還以親身經歷揭發「富連成」的「罪惡」,說:「我想談談學戲的感想。我過去一天演過八出戲,在本館子『行戲』(行會戲的簡稱,指戲班為工商業、公會等行業部門的演出)、『燈晚』(即夜戲)演了三出,又在『堂會』演出五出。我就這樣一天演了八出戲……解放後,黨照顧了我,教育了我。我的房子是和譚(富英)先生排了一出《將相和》後買的。這說明是黨給了我房子,給了我老婆孩子。」裘盛戎說的是事實。他紅得晚;即使紅了,也不像梅蘭芳、馬連良挑班,掙大錢。裘盛戎的結束語就像銅錘花驗的唱腔一樣激揚:「張春華(武丑演員)說沒了京劇這個劇種,也要走社會主義道路。我說,沒了整個戲曲界,我們也要走社會主義道路。」()

  上台揭發批判的,不下數十人。從名演員到汽車司機,應有盡有。從革命老區過來的,又身為黨員的一位老生演員憤怒揭發葉盛蘭先後拉攏楊寶森(老生演員)、李盛藻(老生演員)進劇院,以排擠打擊自己的事實。他發言的另一個重點是葉盛蘭在朝鮮戰場慰問演出的表現。因為他是按照黨的指示要求照料葉盛蘭,每日打洗臉水、打洗腳水、鋪床、掃床、找電爐子做飯。二人天天相處,寸步不離。這樣他就「積累」了這方面的寶貴材料。他說「葉盛蘭到朝鮮戰場慰問演出,動機是為了個人,便於取得政治資本和更多的權力和利益。」接着,便詳細羅列葉盛蘭的惡劣表現:如何貪生怕死,挑肥揀瘦。想演出才演出,不想演出就不演出。志願軍開歡迎慰問團大會,首長獻旗,他不接;請他講話,他說肚子疼。軍人們想與他合影,他也不干。別人接了旗,他又不高興。走路不坐大卡車,非要小汽車等等。赴朝慰問團返回國內作總結,在候車室里,葉盛蘭對自己說:「你回去問問毛主席,葉盛蘭過了鴨綠江算不算落後?我對得起你們共產黨。」應該說,這位演員揭發的每個事實都是射殺葉盛蘭的優質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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