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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丹妮:直播網站審核員難熬的24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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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同事犯的錯誤成了典型,常被拿到組裏說。他當時負責盯着一個有幾十萬粉絲的大主播,播了一會突然看到一個穿着丁字褲的大屁股填滿了整個屏幕,他就立刻給了個處罰,直播直接掐斷。後來組長跑來找他,才發現人家發的是個搞笑視頻,穿比基尼的是一頭豬。雖然也要處理,但頂多給個警告,不該罰得那麼重。同事因為這事兒被罰加班,他氣壞了,‌‌「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人‌‌」。

在做直播網站內容審核員的第8個月,劉楠終於熬不住了。

她是學音樂的,但幹了這份工作後,在家幾乎再也不聽歌,屋裏什麼聲響都沒有才能舒服點兒。因為長時間高壓、睡眠不足,她經常心悸,有時候感覺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有時候覺得心臟‌‌「每一下都跳得不一樣重‌‌」。她的包里總是隨身帶着速效救心丸,難受的時候趕緊掏出來含兩粒,最多的時候一周吃了三四次。

看上去,劉楠和500多名同事像成千上萬條視頻的掌權者,日理萬機。

工作時間從早上7:30到晚上19:30,12個小時裏,日程排得很滿——吃飯不能超過45分鐘,上廁所不能超過10分鐘,連下樓抽煙提神都要練就一兩分鐘就抽完兩根的本領。

作為一家直播平台的內容審核員,這是日常,也是無數互聯網內容平台審核員的工作常態。

從2017年底開始,快手、花椒火山小視頻等直播平台以及各大資訊類App接連收到責令整改的通知,審核員團體也日漸壯大。

劉楠經歷了這一過程,見證了團隊成員的頻繁流動。暴力、色情、低俗的工作內容反噬着她。工作八個月,她的眼鏡度數上漲100多度,體重暴增30斤,還患上了心率不齊、低血糖高血壓關節炎等各種病症。2018年12月底,她因為身體原因主動離職,目前仍在家休養。

以下為劉楠的口述:

在業內,我們的工作崗位叫內容測評員。去年,我剛從小地方到省會城市,一直找不到工作。音樂專業畢業後,我幹過一段時間聲樂老師,但生源很不穩定。五月份,有個朋友介紹我加入這家直播公司,成了一名內容測評員。

當時是看中這份工作有五險一金,做一休一。雖然跟北京總部一個月6000元的工資比,我們這種二線城市分公司2000元的月薪有點少,但我找了個月租550元的破舊出租屋,生活還能維持。最主要的是,我覺得坐在那兒看視頻應該比較輕鬆。但真的開始工作了,才發現根本不是想的那樣。

當時正值短視頻、直播平台、新聞App等內容平台大規模整改,我們公司內容測評員的招聘和培訓也變得非常嚴格。新人培訓長達20多天,幾百條審核規則統統得背下來,打印出來有十幾頁。每個月,公司都會針對規則考試,不達標會要求復考,分數還不夠就會被辭退。

新人培訓的內容主要是導師講解審核規則和觀看違規視頻,內容涉及政治、色情、暴力、低俗等方面。

看色情視頻的範例時,100多個男男女女坐在下面一起看,我們都覺得特別尷尬。看到一些暴露私處的特寫時,有的女同事幾乎要罵出來,‌‌「哎呀媽呀,真噁心!‌‌」有的男同事抱怨說,‌‌「(這種視頻)看多了都沒有性慾了。‌‌」

國內血腥類的視頻主要是暴力執法、車禍、個人衝突等,比國外那些槍擊、暴恐之類的好多了。看到視頻里有人被打到滿地流血或炸得胳膊亂飛,我總覺離我很遙遠,看得越多神經越大條。但有次我過馬路不小心被車撞到,雖然沒受什麼傷卻嚇得腿直發抖。當時我才意識到,視頻里人直接被車碾過去都是真事兒,就特別想給自己買人身保險,後來過馬路都非常小心,路上沒車也不敢闖紅燈。

範例里關於地方政府暴力執法、和上訪人員相關的視頻很多,越看越覺得這個社會怎麼這樣吶。但我不敢多想,越想越壓抑,而且想了也沒什麼用。

之前看過《社交媒體時代的底層物語:那些為機器打工的Facebook神秘審核員》這篇文章,裏面寫到外國的內容審核員會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有的人完全無法忍受電影裏的槍聲,有的人看到廚房裏的刀都會害怕。我承認這些視頻對我有影響,但不至於這麼誇張,可能外國人太脆弱,也可能是中國人的抗壓能力比較強。

既然做了這份工作就要學會自我調節。之前看過一個視頻,一個男人被車撞得血和腦漿都濺出來,特別嚇人。但有個同事笑着說,這是‌‌「腦殼兒開花‌‌」,我們旁邊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跟着說兩句,恐懼感就被玩笑化解了,再也不會去細想它。

對我來說,這份工作最大的傷害不是在精神上,而是在身體上。工作八個月,我的眼鏡度數漲了100度,體重增加了30斤,心率不齊、低血糖、高血壓、關節炎等各種病症都冒了出來。

內容審核崗是12小時輪值,白班從早上7:30到晚上19:30,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中午吃飯不能超過45分鐘,上廁所不能超過10分鐘,有的同事偶爾下樓抽煙提神都抽得特別快,平時5分鐘抽一根,上班期間一兩分鐘就能抽完兩根。

周五、周六、周日這三天玩直播的人最多,我們怕完不成工作量,都是一邊吃外賣一邊審核。有時候叫外賣的時間都沒有,乾脆等到下午五點空閒一點的時候再去吃。

因為飲食不規律,我的低血糖越來越嚴重,下午偶爾會頭暈,稍不留神就會出現漏審的情況。為了補充糖分,我開始一天喝一瓶可樂,結果體重和血壓蹭蹭地往上升。我突發奇想,開始攢飲料瓶,想看看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飲料。結果到12月離職的時候,幾百個塑料瓶在房間裏推成了山,賣廢品都賣了十幾塊錢。

夜班更加難熬。為了防止自己打瞌睡,我會特意留一些血腥暴力的視頻到深夜審核,刺激自己繼續工作。等到凌晨三點多用戶活躍度降低到一定量,我和同事們會拿出準備好的瑜伽墊、睡袋、抱枕,鋪在地上睡覺。我們優先把‌‌「床‌‌」鋪在兩排工位之間,實在沒地兒了再鋪到其他過道上,還有些人找不到空地只能坐在椅子上打盹兒。

早上七點半下班,如果前一天審核出現錯誤還會被罰加班半小時到一小時不等,常見的錯誤主要是漏放、錯放、超時、處理程度沒把握好。

有個同事犯的錯誤成了典型,常被拿到組裏說。他當時負責盯着一個有幾十萬粉絲的大主播,播了一會突然看到一個穿着丁字褲的大屁股填滿了整個屏幕,他就立刻給了個處罰,直播直接掐斷。後來組長跑來找他,才發現人家發的是個搞笑視頻,穿比基尼的是一頭豬。雖然也要處理,但頂多給個警告,不該罰得那麼重。同事因為這事兒被罰加班,他氣壞了,‌‌「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人‌‌」。

如果被罰加班,差不多早上八點多才能下班,那時候早高峰堵得不行,十點多才能到家。一到家,我基本上倒頭就睡。我們的工作是做一休一,休息那天我基本上也是睡過去的。剛開始,休息那天好好調整就沒事兒了,但後來熬夜次數太多,睡一整天都恢復不過來。這間每個月550元的出租屋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特別特別破,常常休息不好。有次我們那兒輕微地震,本來就有些脫落的老牆皮‌‌「哐哐‌‌」往下掉,還有一大塊兒‌‌「啪‌‌」一下砸我臉上。

六月底,我們公司還沒安裝空調,室外38度的時候,我們坐在擺滿電腦、坐滿人的辦公室里覺得溫度更高,胳膊挨着桌子都覺得燙。幾個電風扇呼呼地吹出熱風,空氣里混雜着汗味、狐臭味和一些怪味,像是個毒氣室。有次早上下班,我帶着這股味兒擠上公交,抬起胳膊抓住頭頂的把手時,旁邊兩個男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就馬上挪到旁邊去了。我當時覺得特別尷尬,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全部脫光,趕緊沖個涼水澡。

除了工作環境差,審核量大、違規界限模糊、規則更新快等問題讓我壓力更大,常常瀕臨崩潰。

需要審核的直播內容包括封面圖、被人工智能篩選出來的高風險直播、被用戶舉報的直播以及一些網紅或高觀看量的重點直播。直播類視頻是一邊播一邊審,我們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一發現違規行為就要立刻標註予以處理。

目前,人工智能技術並沒有達到可以脫離人工的狀態,很多圖片、語音里的違規內容它都篩選不出來,壓力都落到我們這兒。有些人把光線調得很暗,舉着色情小廣告直播,我們靠肉眼都看不清,更別說人工智能了。還有些無聊的人連着播兩天,時間太長機器處理不了,只能人工審。我調成幾倍速,盯了好幾個小時,才發現主播要跟人開視頻裸聊。立刻處罰,把直播截斷,任務才算完成。

我搞不懂人工智能到底是怎麼操作的,但它對我們審核幫助挺大。有一次,人工智能分發過來的視頻里有一個女人的背影,被標註為‌‌「色情‌‌」。我心想這有啥,結果點開視頻拖到後半段,才發現她在跟人做‌‌「活塞運動‌‌」呢。還有一次,有個看起來挺正常的女主播也被標註成‌‌「色情‌‌」,我一直盯着沒發現有啥問題。正準備把它放過去時,畫風一變,她突然開始脫衣服。我真是不能理解,咋還有這種操作呢。

因為跟公司簽了保密協議,我不能透露具體的工作量。但每天需要12個小時不停,同時審好幾個視頻才能完成任務。

我一般會打開三四個頁面,調成不同的大小,平鋪到電腦桌面上,再把聲音按內容重要性調至不同的大小。有的同事特別厲害,打開十幾個頁面都不關,桌面上的頁面角標層層疊疊地堆着,他們就這麼聽,一旦聽到違規的字眼立馬就能作出處理。我最多的時候也只能同時審五六個視頻,一堆人在耳邊說話,腦子嗡嗡的,像要炸掉一樣。

工作一段時間後,我都怕聽到聲音,一聽就腦殼疼。我是學音樂的,但幹了這份工作後,在家幾乎再也不聽歌,屋裏什麼聲響都沒有我才能舒服點兒。

審核視頻的過程中會遇到很多難以判斷的情況,這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非常大的壓力。

有些人長期發佈違規視頻,基本上摸清了平台處罰的依據,就故意打擦邊球。像那些長期做色情交易或男科醫院宣傳的主播很懂得怎麼避開審查。視頻里沒有裸露的鏡頭,但你一看那女的表情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這類直播我們要一直盯着,直到他出現違規的行為才能進行處理。有時候他們還會註冊很多小號,我特別討厭這類直播,它們跟蒼蠅一樣,怎麼都處理不乾淨,真的恨不得衝到屏幕那頭去掐死他。

因為政策或社會事件,公司的審核標準每周都會進行調整和更新,不同時期的審核重點也不一樣。剛剛整改那段時間,對於色情、暴露的直播內容打擊特別嚴厲。之前是‌‌「有溝必火‌‌」後來是‌‌「有溝必封‌‌」,檢測到男人打赤膊的畫面都會立刻封號一天。後來風頭過去,對這類視頻會先進行警告處理,也允許女主播適當地露一點。去年,社會搖(編者註:一種舞蹈形式,早年在迪吧十分盛行,受到眾多社會青年的追捧,通常使用土嗨的電音做背景音樂,故名‌‌「社會搖‌‌」。)風靡網絡,各大平台以‌‌「引導社會不良風氣‌‌」為名,對其全網封殺。我們公司也嚴格審核相關直播,一看到有人跳社會搖舞蹈,尤其是青少年人,立刻給予處罰。

還有一些我不太能理解的規則,但沒辦法,還是得按規則處理。比如,過年期間會重點審核‌‌「殺豬‌‌」視頻,看到大面積血跡或豬內臟的畫面就要立刻處理;關於喪事的直播一律封禁,出現屍體、花圈、‌‌「奠‌‌」‌‌「祭‌‌」等字眼都算是褻瀆死者。

很多人因為壓力大離職,公司從來不留人,每個月都有人走,有人來,新人培訓從來沒停過。前兩個月實習期之內,跟我同期的20個人就走了一半,入職後身邊離職的同事有十幾個。到最後我數了下,整個公司從一開始干到現在的不超過五個人。

其實,我從第二個月開始就想不幹了。工作量少點兒的時候,我會呆坐在椅子上想,‌‌「我為啥要來幹這活兒?想不開咋的?‌‌」工作期間,我整個人處於一種很迷茫的狀態,上了十幾年的學就為了做這種工作嗎?但我爸媽總勸我第一份工作堅持久點兒,我從沒跟他們說工作有多累。一是因為保密協議,我幾乎不跟親人朋友聊工作的事兒;二是我覺得跟他們吃過的苦比,這都不算啥。

當時想着再熬一熬,攢點錢,升到小組長的位置就好點兒,到時候只用審核重點視頻就行。但到12月,我身體實在熬不住了。離職之後,我跟同事基本上都沒聯繫,不買衣服不買化妝品省下來兩三千塊錢只夠兩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除了一身的病,我啥也沒落下。在家休養到現在,我還沒恢復過來,稍微累點兒就心臟疼。

離職之後,我把微信個性簽名改成了‌‌「希望找個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能幹啥,但肯定再也不幹這活兒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楠為化名。)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江一

來源:後窗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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