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學聚會，嘮着嘮着就嘮到文革那時候。都是從文革過來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歷，也就有不同的故事。白先生的髮小彭建軍就講了下面的故事。
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正念高一。學校亂鬨鬨的，課不上了，心也野了，每天除了看大字報，就是打籃球，練槓子。那時候成立了紅後代、紅衛兵，參加了幾次批鬥校領導和老師的大會。在一次批鬥會上，站在舞台上挨批鬥的一排人都在身後被繩子綁着雙手，還用一根長繩子連在一起栓成一串，一個學校工友里的造反派頭頭把站在舞台上彎腰挨鬥的一個老師從後面踹了一腳，老師從台上摔了下去，把兩邊拴一塊的人也帶倒摔到舞台邊上，那個老師被長繩子拽着懸在半空中，沒掉到地上。這咋整呢，上去幾個人把他又拽上來，繼續批鬥。
大概七八月時，幾個從北京回來的同學興奮地說：北京鬧得可凶了，滿大街破四舊，批鬥資本家、地主婆，把對「四類分子」抄家的東西擺出來展覽，真趕勁。我們說：那能允許麼？他們說：這是革命，還用允許不允許？現在不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嘛！我們一琢磨，咱班不就有一個大資本家的兒子王乃林麼，聽說他爸還是工商聯的主席。走，找他去。
找到王乃林，就問他：你爸是大資本家，你就是狗崽子，你要不要革命？他嚇得直點頭：我願意革命。那你就要拿出實際行動來，證明你背叛剝削家庭。你帶我們去你家查看是否藏着哪些違法東西。他就領着我們到他家去了。
他家房子真挺大，獨門獨院。我們的左胳膊上都戴着紅袖標，進院後，在牆上貼了不少標語，大聲喊着：打倒資本家！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聽說他爸不在家，被工商聯的人揪到單位批鬥去了。我們就衝進屋裏開始抄家。那裏有很多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各種花瓶擺設，字畫，高檔家具，一樣一樣搬到院子裏的帶車子上，那是街委會配合紅衛兵革命行動借來的帶車子。當我們看到搜出來的金光閃閃的一堆金元寶時，眼睛都瞪圓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金元寶啊。用秤稱了，居然有八斤多。
抄家結束，我們興高采烈地推着戰利品返回學校，堆放到一間庫房裏。大家決定在這裏舉辦抄家物資展覽會，讓人們看看文化革命的偉大戰果。我們用一把大鎖鎖上了門，窗戶外面釘上木板條，派糾察隊值守。
展覽進行了幾天後，發現裏面的金元寶丟失了，其他東西都沒動。這是怎麼回事？可着值錢傢伙下手啊。怎麼辦呢，得找公安吶。
找到派出所來人看了，人家說：我們支持紅衛兵小將的革命行動，但是，現在領導都自身難保，沒人說了算，我們也無法介入為你們追查抄家物資丟失。我們說：那就把沒丟的東西放你們那保管吧。人家說：那可不行，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你們自己處理吧。
那時候就是無政府狀態，我們研究半天，覺得王乃林平時和同學都處得不錯，班裏有什麼活動都主動幫忙，那些籃球、足球、羽毛球拍啥的都是他自己花錢買來給大夥用。咱們不也得出去串聯麼，東西總放在這也不是事兒呵。要是都丟了咋整，還是讓王乃林自己處理吧。就對王乃林說：剩下的東西你自己拉回家去吧。王乃林哭哭唧唧的自己用帶車子把東西拉回去了。
王乃林把自己家被抄到學校的東西拉回去後，我就和幾個同學結伴出去串聯，走了不少城市，大開了眼界。聽說王乃林過了幾個月，反動「血統論」在全國遭到批判，他也約會幾個要好的同學出外串聯去了。後兩年就沒見着他，聽說他一直在家看書，什麼派也沒參加，當了逍遙派。
1968年秋天，咱們都成了知青下鄉插隊時，他沒跟咱校同學一起走，而是和他妹妹學校走，到開遠縣插隊落戶了。其實，王乃林為人挺好的，在校時，和同學相處得都不錯。他人很聰明，學習拔尖，還是班裏的學習委員。就是家庭出身不好，文革時受了打擊，可那時候，咱們這些紅後代在老爹倒了以後不也都成了狗崽子了麼。他真不如和咱們一塊兒走，誰也不會瞧不起他。
可是他下鄉到的那個地兒，大夥都欺負他，把他視為「可教育好子女」，青年點不讓他住，把他安排到一個富農家去住。隊裏安排農活時，把他和幾個地主、富農及子女派到一起，干最髒最累的活兒。一個和他要好的同學到那看過他，回來講：看見他和幾個老農半個身子陷在牛圈糞池子裏倒糞，難過地哭了。
到1972年秋天，陸續抽調回城的知青已經走不少了，他還在那熬着。沒想到，一紙調令由公社傳到大隊，指名選派王乃林以工農兵學員身份上大學。後來他說，當時都蒙了，咋回事呢？
原來，關閉多年的大學開始陸續招收工農兵學員，而文革中挨批鬥的老幹部，老知識分子，愛國民主人士也陸續被解放，為了落實政策，體現黨的關懷，容許對其下鄉插隊的子女給予照顧。王乃林的父親已經落實政策，結合進單位革委會。就這樣，王乃林的苦日子到頭了。
王乃林上的是哈爾濱醫科大學，對他這樣一個才子，得到施展才能的天地，讓大家都為他高興。學習幾年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哈醫大附屬醫院工作。打倒「四人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徹底否定文革，轉向經濟建設，開始對外開放，國家開始陸續選派留學生出國深造。王乃林獲得公派留學的機會，前往美國芝加哥大學醫學院學習。幾年後以優異成績畢業並繼續攻讀研究生學業，最後獲得了醫學博士學位。導師推薦他進入了美國一家著名的醫藥研發公司工作。
去年夏天，王乃林回國探親，與同學聚會。談起文革時的那些事兒，我真心的向他道歉，他說，不怪同學哪個人，那時候的方針政策造成了太多冤假錯案，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不提它了。
分手時，他說了一句：往事不堪回首啊！
2024-03-25
